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第5章 上弦月篇(其五)雾气弥漫
  迫近酉时,主事过来委婉提醒李纤凝,衙署即将散衙。李纤凝心知明日是中秋,大家都要过节,今晚不出结果,又要耽搁上一日,她不想耽搁,恳求主事稍候,径去寻魏斯年。
  不想魏斯年也记挂着这头,不等李纤凝请,倒先来了。见此情形,交待主事数语,主事交出户房钥匙,自去画酉。
  魏斯年收好钥匙,笑呵呵向三人道:“没事了,有我在这里陪着,今晚你们想呆多久都可以。”
  “明日是中秋,连累魏县丞夜不归宿,陪我们耽搁在此,实在过意不去。”
  “互行方便而已,日后有用得着贵衙的地方,还望李小姐多多周全。”
  “这是自然。”
  魏斯年往堆积成山的籍册里望去,“还有多少没查阅,我也来搭把手。”
  李纤凝指给他看哪些是过完的,哪些是没过的。同时简明扼要概述一番案情,好使他知道要做什么。
  解小菲自午后起便神思不属,手里的籍册半天翻不过去一页,这时终于憋不住,“小姐,咱们吃饭吗?晌午就没吃,肠子饿的都打结了……”
  “瞧我,怎么把吃饭的事给忘了。好在还没到宵禁的时辰,你和韩杞去,想吃什么买什么,多买些。”李纤凝摸出一锭水丝银掷给他。
  解小菲接了银子还不忘咕哝上两句,“小姐是铁打的,我们却是血肉筑的。”伸手去拉韩杞,“走吧,小韩。”
  孰料韩杞纹丝不动。
  解小菲头大如斗,“不是吧,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听,总这么唱反调,你跟着她什么仇什么怨?她得罪过你?”
  韩杞缓缓抬起头,“我只是想把这两页看完。”
  “看什么看,没看你老兄我都饿虚脱了,麻溜的,买饭去。”也不管韩杞愿不愿意,扯过膀子直接把人拽走。力道之强劲,着实不像饿虚脱。
  去不足一刻钟即返,李纤凝刚想说这样快,一抬头,看见解小菲拥着仇璋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包饼。韩杞缀在他们后头,手里拎着几个捆绑结实的荷叶包。
  “你怎么来了?”李纤凝起身相迎。
  “我见你们没回衙署,猜到这边没忙完,过来帮忙。顺道买些吃食。”
  “我和小韩在西市碰见的仇县丞,他已经买好了吃食,得亏没错过。”解小菲嘴里叼着齑饼,说话呜哩呜哩。
  仇璋见魏斯年也在,上前与之寒暄,邀他一同用饭,填填肚皮。解小菲迫不及待,早三下五除二拆了荷叶上的草绳,荷叶展开,露出色相诱人的八仙盘与升平炙,八仙盘是熟鹅剔做丝缕,升平炙为炙烤过后的羊舌与鹿舌相拌,这两样皆是时下备受青睐的凉食,另有一道热食鸡鹿同炒小天酥。
  三道菜两样含鹿肉,系李纤凝爱食鹿肉之故。
  解小菲饥火难忍,顾不得尊卑,径自取过一枚烧饼,用刀豁开,挟一筷头鹅肉,再挟一筷头羊舌鹿舌,塞得满满,一大口咬下去。
  相较于他,其他人斯文得多。
  魏斯年腹中不甚饿,取过一壶茶,和仇璋一边喝茶一边叙旧。
  “听说魏县丞家里办喜事了?”
  “算什么喜事,全家人怏怏不乐,唯独小女一人沾沾自喜。”
  “魏县丞不满意东床?”
  “门当户对的她不嫁,偏要嫁市一个井无赖,我和她娘说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这孩子,叫我伤透了心。”
  “小姐倒是个很有主张的人。”
  “都怪我平时太纵容她了,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脾气。叫她出去吃吃苦头也好。”
  仇璋见他说得凶,眼角眉梢却难掩对女儿的溺爱,不禁微微笑。
  吃饱喝足,又歇了一气,精力复原,众人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其时桑榆已逝,月上梢头,还不到十五,已然圆润到无可挑剔。清辉洒下来,无需灯烛,也能纸上字迹瞧得清清楚楚。
  满室阒静,忽闻一道冷静的声音:“找到了。”
  众人侧目而望韩杞。
  韩杞盯着籍册上的字,一字一字念出来,“秋言,晋阳人氏,长庆元年……”李纤凝眼疾手快,不等他读完,抢过籍册,快速过一遍文字,转去封皮,居德坊。
  “是凶犯秋言么?”仇璋凑过来。
  “户籍造册理应注明人丁的形貌特点,何以秋言的相貌没有标注?”李纤凝发出疑问。
  魏斯年解释,“衙署人力有限,三年一造册,仅限年后至清明这段时间,不可能面面俱到,对于无关紧要之人,造册时疏忽一些也是有的。这一点仇县丞想必清楚。”
  “县里两年前的造册我跟过,深有体会,能交差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其中有多少疏误、遗漏,不可细数。”仇璋神色松弛,“好在知道了她所住的坊,查清底细不难。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看——”
  “五年前的籍册可还在?”李纤凝突然提问。
  依她的性情,等不到节后,今晚就要见分晓。仇璋没搭茬儿,脖子扭向窗边,看窗外溶溶月色。
  魏斯年不嫌麻烦,主动道:“我记得还没销毁,我去后头找找看。”托起一盏灯烛往后面去了。
  李纤凝随后跟去。
  夜深了,寒气自脚底升起,仇璋忽然觉得冷,用手轻轻摩挲胳膊。一回头,解小菲已经倒在案上睡熟,口水伴着鼾声流下,污了一片字迹。韩杞以手托起他的头,抽出下面的籍册,按照拿出来的顺序,一册一册归位。
  收拾清爽,李纤凝魏斯年也回来了,一人抱着一摞籍册,重量不轻,放下时“砰”的一声震醒了解小菲,同时灰尘扑面,众人避之不迭。
  “都在这里了。”魏斯年说,“我们有五个人,翻阅起来倒也快,最迟破晓前也能出结果。”
  李纤凝拿起一本坐下查阅。解小菲尽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只得强撑着。好在这次只有一个坊,像魏斯年说的,五个人翻起来倒也快。不出一个时辰,秋言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五年前的户籍做了团貌,比两年前的详细。李纤凝仔细对照了关于秋言外貌的记录,有七分把握可以断定居德坊的秋言正是安邑坊行凶的秋言。
  “居然用的真名,真是少见。”
  “她怀死志,没有必要伪装。”
  李纤凝手指划过陈旧墨迹,秋言,在两年前的籍册里,它是孤零零的,单独占据一隅,而此刻,在李纤凝的指腹下,她确确实实依附着另一个名字,若藤萝之倚碧树。而在她的名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名字依附着她。
  “张豫、张娇,原来她有丈夫和孩子……”解小菲挠着头皮咕哝,“可是三年后清册重造为什么又没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死人不会出现在户籍上。
  短短三年之内,接连经历丧夫之痛丧子之悲,秋言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想厘清谜团,却出现了更大的谜团,仇璋知道,李纤凝这个节是注定过不舒坦了。
  一同过不舒坦的还有魏斯年,听到张豫这个名字,他神情震了震。
  辞别魏斯年,离开长安县时还不到卯时。雾气凝结不散,渐行渐浓,直至浓白不辨前路。解小菲赶着马车,一再放缓速度。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驶到衙前,众人下车。中秋节令,大小官员休假三日,也不必回衙了,解小菲前去归还马车,韩杞和仇璋打声招呼也去了。李纤凝凝视着雾气里渐渐消失的背影,眸色迷离。
  仇璋一眼看穿她的企图,“你就那样小气,一点儿小事斤斤计较?”
  “你也看到了,他当众顶撞我,他不给我留面子,我也不给他留后路。”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为何?”雾气腾腾,她要离他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脸,以致气息吐出,一径喷他脸上,“心疼一个小衙役的前程,不像你的作风啊。”
  “我是不想你难堪,这个韩杞,是李县令安排进来的。”
  “咦?”
  “不信你问解小菲?”仇璋负手做壁上观。
  解小菲还车出来,听到仇璋的声音一脸不知所谓,看着浓雾中两人的糊涂的轮廓,咦了声:“你们还没走?”
  “解小菲,我问你,韩杞是谁安排进来的?”
  “李县令啊。”解小菲答,“他亲自把韩杞带到班房,叫我多多关照他。”
  李纤凝发出一声冷笑,无怪乎敢当众顶撞她,原来有县令做靠山。当下吩咐解小菲,“设法摸摸他的根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叫我的父亲大人亲力亲为。”
  解小菲见李纤凝又给他派活,嘀嘀咕咕,“小姐直接问县令岂不是两便?”李纤凝一个眼神甩过来,顷刻调转口风,“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解小菲去后,李纤凝和仇璋结伴家去。他们住崇仁坊,仇李两家隔街相望,回家当然也是一起回。许是时辰太早,又许是雾气太浓,街上空无一人,只得他们两个,漫步似的晃荡着。
  仇璋见李纤凝穿得少,手臂越肩兜过来,摩挲她的胳膊,“冷吗?”
  李纤凝摇摇头,声音出奇空灵,“这样空寂的街道,我还是第一次走。”
  “是啊,都没有人呢,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你我。”
  “嗯,只有我们。”李纤凝借着雾气的掩护偷偷牵起仇璋的手,身子故意向他倾靠。
  心思昭然若揭。
  仇璋没有行动,只是睨她。
  “怎么了?”
  仇璋默默然不语。
  李纤凝省悟。她穿着男装呢,仇璋从来不与穿男装的她亲昵,笑了笑,扯下幞头,散开发髻,任青丝自然披散,棕眸含情流转,“这样呢?”
  仇璋打量片刻,忽的拈起一绺青丝,放在指腹间捻了捻,不满道:“李纤凝,你几日没濯发了?”
  李纤凝咬紧下唇,眸间脉脉情意顷刻化为恼意,挥幞头打他。仇璋未卜先知,提前溜开。李纤凝落空,沿街追逐。
  大雾弥漫,李纤凝失了仇璋踪迹,茫然呼唤,“文璨……”
  天地茫茫,难辨方位,李纤凝宛如锁困白雾之城,霎时心慌意乱,“你在哪里,快回来,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净会威胁我。”仇璋出其不意,从后面搂住她。
  李纤凝叫了一声,感受臂间传来的温度,心尖兀自一颤,娇嗔,“仇文璨,你可恶。”
  “没你可恶。”他又湿又冷的唇压在她同样湿冷的唇上,凶狠地吻着,带着新鲜隐蔽的刺激。
  李纤凝热情回应他。雾气堆伏身旁,软软似棉絮。借着天然的庇护,一吻绵长不绝。
第6章 上弦月篇(其六)中秋节
  李纤凝跨进李宅大门,脚下骨碌碌滚来个东西,余光一瞥是个藤球,闪避不及,全身的重量压下去,藤球顷刻变扁球。
  李灰噔噔噔跑过来,眼看着藤球被李纤凝踩扁,嘴巴瘪了瘪,愣是没敢哭,躲到奶娘身后,怯生生唤了声姑姑。
  奶娘见她披头散发,又是一身男装打扮,简直不成体统,怕脸上表露出来,连忙低下头,“小姐回来了。”
  李纤凝“嗯”了一声,伸手过来摸李灰,李灰下意识避开她,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奶娘衣襟。李纤凝手落空,心道这孩子真不招人疼。没等奶娘打圆场,匆匆去了。
  回到自己闺房,贴身丫鬟素馨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小丫头打闹,看到她进来,朗朗道:“太阳打西边出来,小姐回府了。”
  “我不在家,你成小姐了,每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又不用伺候人,一群小丫头给你呼来喝去。瞧,都养肥了。”李纤凝掐了掐素馨肥腴的肉脸蛋。
  “讨厌,一回来就讨人嫌。”素馨打开李纤凝的手,“说的好像我有多混账,不想服侍小姐一样。依我看,没我在终是不成,你瞧瞧你这身打扮,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体统。还有着头发,多少日子没浣了?”
  “不许你提我头发!”李纤凝喝她,“被仇文璨嫌弃完还要受你唠叨,你们想让我疯!”
  素馨一面吩咐小丫头打热水一面掩嘴吃吃笑,“没有我在跟前碍事,小姐这阵子如鱼得水罢?”
  李纤凝妖眸睨她,没反驳。
  一天一夜未合眼,身上倦得厉害,见床便要躺。
  “躺不得,脏兮兮的。不差这一会儿功夫,沐过浴后小姐再歇着。”素馨拽起李纤凝,嘴上不忘问,“夫人念叨小姐好些天了,小姐回来还没去见过夫人罢?”
  “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她?”
  “也对,待沐浴熏香后,我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咱们再去给夫人请安。”
  李纤凝肚内寻思沐浴,待头发干爽,梳妆,请安,回来再卸妆,这一套动作下来,都过晌了,睡不足一个时辰又得起来重新梳妆,赴晚宴,恕她折腾不起。抬手道:“免了,沐浴后直接睡觉,晚上一道请安。”
  素馨见她眼下乌青泛黑,知没休息好,不敢再劝。进浴房调配浴汤,往汤中倾了许多香花香液,弄得香喷喷,请李纤凝进来沐浴。
  浴后,直接歇下。期间李夫人身边的丫鬟紫薇过来打听,素馨无可奈何,照实说了。紫薇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还等着小姐过去请安呢,小姐怎么自顾自睡了?”
  “她精神头儿不济,晚上又有晚宴,不歇一歇怎么熬得过去?”
  “理儿是这个理儿,夫人那头却不好交待。”
  “我教你一个法子,把灰哥儿抱去陪夫人,夫人见了灰哥儿高兴,就不追究小姐了。”
  “只好这样了。”
  谁知李夫人见了李灰更恼李纤凝了。本来气就不顺,见孙子闷闷不乐的,自然要问缘故。
  李灰支支吾吾,说是因为藤球坏了。
  李夫人便把他抱在怀里问,“藤球怎么坏了?”
  “姑姑一脚踩坏的。”
  李夫人火气直往上窜,“哼,亏还是做姑姑的,跟自己亲侄儿过不去!不疼我们灰儿就算了,还变着法儿的作践孩子。越发不像话!”
  李灰原没怎样,听祖母这样一说,甚觉委屈,呜呜哭上了。
  李夫人心疼地哄了一晌午。
  李纤凝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几何。素馨喊了四五次方喊得她醒转。
  睡眼惺忪坐到梳妆台前,给素馨打扮齐整,换好衣裳,念着李夫人心胸狭隘,欲先去李夫人房里请安。谁知素馨道:“小姐请看玉漏,戌时了,老爷夫人大爷少夫人估摸已落座了,小姐趁早过去,若叫全家老小等你一个,夫人又有话了。”
  中秋佳节,李家照例举办家宴,图赏月方便,筵席设在水榭之上,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清辉无限,各有各的皎洁。李纤凝匆匆而至,人皆到齐,果然在等她一个。
  李纤凝上前,对着上首的李含章与李夫人敛衽为礼,“给爹爹和娘请安。”
  李含章笑呵呵的,欲叫女儿不必拘礼,忽闻身侧的李夫人阴阳怪气道:“我们可受不起大小姐这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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