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你方才说因他屡喝不止,执意拘捕,你恼怒之下砍杀他。”
  “怎么样?”蒯刚神情嚣张。
  “你之前也这样对待拒捕的犯夜者吗?”
  蒯刚神情一怔,粗声道:“不曾。”
  “确实不曾。”仇璋翻开一本薄册,“宝历二年,义宁坊坊民曹波犯夜,不受拘捕,同你叫嚣撕打,你也只是用刀柄砸断了他的胳膊而已,未伤他性命。这是为何?”
  蒯刚沉默。
  “武侯对犯夜者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杀人,滥用职权。你先前懂得这个道理,不敢随意伤害曹波性命,轮到朱滕,何以不懂了?”
  蒯刚悻然道:“我喝酒了,头脑不清楚。”
  “既已醉到头脑不清楚,如何还能上值?另外,根据你同伴的口供,你当晚十分清醒。”
  宝历二年的旧事和其他武侯的口供均为魏县令此前搜集的线索。案子转到万年县,这些也一并到了仇璋手里。倒省了他的事。
  厉声追问:“朱滕若有心想逃,何苦夜叩大理寺门,还是说他逃的是你们武侯?”
  蒯刚神色一凛,“我怎么知道他为何夜叩大理寺门,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人,给我松绑,我要睡觉!纵是犯人,也得让休息,送我回牢房!”
  蒯刚一直在叫嚣,韩杞解小菲喝不住他,待要动粗,仇璋忙道:“罢了,将人押回牢房。”韩杞和解小菲不敢有异议,立即将人扭送回牢房。
  蒯刚送走不多时,李纤凝提裙而入,径直走到吏房文书陈敬元面前,拿起口供一目十行扫下来。
  叹息道:“没有收获呢。”
  蒯刚是傍晚办完交接手续转过来的,仇璋被李纤凝临时抓壮丁,拎过来审人,本来就不大乐意,此时黑着脸道:“你早有嘱咐不准用刑,他又是那种硬茬,你指望有什么收获。”
  “用不得刑。”李纤凝说,“他背后有人,咱们一旦用刑,岂不是给了他们由头,好叫他们钻空子把人弄出去。我有直觉,朱滕之死背后有猫腻,指不定是个大案子,咱们得把握住了。”
  仇璋心道,谁跟你是咱们。
  他可没忘记她喊出“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时的嚣张样子,还说什么“你成亲了,我嫁谁去?”没把他鼻子气歪了,这口气现在还没平,一想起来火气直窜天灵盖。什么恬不知耻的女人能说出这种话。都说灯下看美人,胜白日十倍,他此刻灯下看她,越看越嫌,越看越厌,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般讨人嫌呢,以前的他究竟什么眼光?
  李纤凝察觉仇璋目光古怪,狐疑道:“干嘛那种表情看我?”
  “没事。”仇璋说,“我回去休息了。”
  时辰太晚,仇璋回不得家,暂且歇在县衙后堂。
  “素馨已为你铺好床褥,沉水香也熏上了。就是委屈你一晚,不能沐浴。”
  仇璋“嗯”了一声,去了。
  李纤凝撇嘴,嫌他冷淡。
  李纤凝看完蒯刚的口供,又过了一遍魏县令先前给当夜在场的武侯和大理寺差役录的口供。
  据口供所示,大部分武侯对蒯刚暴起砍人的举动也相当讶异,不明白为什么说砍就把人砍了还直接给砍死了。
  据武侯们交待,蒯刚当晚情绪暴躁,追捕朱滕的过程中不断呼喝训斥手下人,口中不断重复,“千万不能叫人跑了”。
  大理寺差役的口供大部分在叙述事发经过,讲道朱滕被砍翻向前扑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倒下之前说了一句话‘救我……兄弟……’,好像在向我求救。”
  李纤凝低头思量,耳边忽有人道:“小姐,没事的话我们歇息去了。”
  李纤凝抬头一看是陈敬元,她没发话,陈敬元和几个公人谁也没敢走。
  “去吧,今晚大伙儿辛苦了。”
  抬头见月,月偏天心,李纤凝回到内宅也预备歇下。一进屋子素馨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封信,“小姐,今个儿我见你忙,没顾上说,上次威胁你那个人又来信了。”
  李纤凝一看信封,果然写着“小姐亲启”四字,依旧是规规矩矩的颜体。李纤凝打开信,笑了。
  “小姐,上面写的什么?”素馨满眼担心。
  李纤凝递给她看。
  素馨一读之下居然是勒索信,对方要求李纤凝准备文银五百两,埋到春明门外第一个十里亭朱漆剥落最严重的那根柱子下。
  “小姐,这可怎么办?”
  “一点儿真凭实据没有,还想威胁我,省省吧。睡觉。”
  李纤凝沾床即着,素馨却忧虑到后半夜。
  班房里解小菲鼾声震天,韩杞侧躺着,望着窗外月色,想起了和李纤凝勒杀张雄的那一晚,那一晚的月色也如今晚一般清澈,大抵是杀完人之后有兴奋难平,李纤凝话很多,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往常她看他,神情带着轻蔑和淡淡的嘲弄,那一夜没有。
  那一夜她目光纯净,宛如出尘不染的仙子,打山中来,打月下来。明明刚杀过人,脸孔上还沾着血,合该是妖魅,为什么会联想到仙子,他也不清楚。
  唯一确定的是,那夜的她的确有着无与伦比的光彩,令他怦然心动。
  睡不着,反而越躺越清醒。韩杞移开解小菲搭在他身上的腿和胳膊,悄悄下了通铺。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沐着风与月光,韩杞神情轻畅。
  内宅门前风铃依旧在挂,叮铃铃,叮铃铃……撞击声清脆悦耳。
  明明和她说了不会再来,她为什么还要挂?有时候他真的很难搞懂她,她到底怀着怎样的想法,她到底是对他是各种心态?
  韩杞仰望风铃伤感,内院之中忽然传来女子的惊悸之声,惊恐悲伤,几近哀鸣。韩杞辨出是李纤凝的声音,想也来不及想,夺门而入。
  室内无烛,幸而月光足够亮,纱帐薄透,映出李纤凝虚薄的影子,她似乎身陷噩梦,身体扭曲成奇异的姿势,口中栗栗哀鸣,又似急切的恳求。禁闭的眼睑之下,已有泪花渗出。
  韩杞吃了一惊,忙上去抱住她,“阿姐……”
  哪知他一靠近,李纤凝立马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床上,抄起床头的瓷枕砸下去。韩杞大惊,抬臂一挡,瓷枕在他臂上粉碎。
  “阿姐,我我韩杞,你醒醒。”
  韩杞焦声唤她,李纤凝如陷癫狂,双手死死掐住他,凶狠的神态,直欲把他掐死了之。
  韩杞被她如疯如魔的举止吓着,短时间竟挣脱不得。
  素馨惶惶跑来,拆解李纤凝的手,“小姐快住手,这是小韩郎君啊。”
  素馨今夜睡外间,早听到李纤凝做噩梦,她这毛病有年头了,睡中惊厥时不容人靠近,谁靠近谁遭殃。也不用管,过个片时自个儿就好了。因此伏着未动。
  哪知韩杞突然冲了进来,惨遭李纤凝扼颈,忙冲过来拆解。
  “小杞……”
  李纤凝恢复些神智。
  “是呀,是小韩郎君,您怎么能掐小韩郎君呢。好小姐,快松手。”
  在素馨的劝说下,李纤凝慢慢松开了手,床上呆坐好一会儿,慢慢恢复清醒。
  期间素馨点燃蜡烛,房间亮堂了。
  李纤凝查看韩杞颈部伤痕,淤痕宛然,可知掐的狠了。叫素馨取了活血化瘀的药,亲自给他上药。
  素馨趁这个功夫收拾走了李纤凝床上的碎瓷枕,换上新的被褥,做完仍旧回外间躺着。
  黑瓷罐里盛着腻白药膏,李纤凝挖取一块儿,抹在韩杞颈间,再慢慢刮开,涂抹均匀。
  韩杞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身体紧绷,莫名紧张。
  “你怎么做噩梦了?”
  “我经常梦魇,不算什么。通常在雷雨夜里,这回不知怎么了。”
  “你梦到什么?”韩杞追问,“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一直在喊‘停下来’,你要谁停下来?”
  李纤凝涂药的手微顿,“我有这样喊吗?”
  “嗯。”韩杞懵懂点头,“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你重复了好多遍。”
  李纤凝怔然。
  “阿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继续涂药,戏谑调侃他,“我还当你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怎么又说了,还特地跑进来关心我?”
  “你不摘风铃。”
  “我不摘风铃怎么了?”凑近他问,“我不摘风铃你就放不下我啦?”
  韩杞避开她。
  李纤凝揉他头发,“你这么容易被拿捏,将来成亲了怎么办,遇到个温顺的小娘子还好,遇到个泼辣的,有的你受。”
  这话明着点他了。
  韩杞脸色难看至极。
  李纤凝拍他肩膀,“药涂好了,回去歇息罢。”
  韩杞浑浑噩噩,起身朝门口走,走有六七步,遽然折回,捧住李纤凝的脸,狂吻狂亲,夺尽她的呼吸。
  他来去如风,待李纤凝从这一吻中清醒,面前空空如也,人已不在了,只剩她独坐良宵。他临走时丢下的话余音犹未散尽,依依回响在耳畔:
  “我愿意。”
第84章 圆月篇(其三)遗棺于市
  老王夫妻在东市开有一间朝食摊子。朝食不比别的吃食,需早早准备。天天寅时不到起来,卯时之前,铺面打开,等生意上门。
  五月十七日清早,夫妻俩一切准备就绪,老王前去开食铺的门,拿下门闩,绕到前面卸护窗板,三块护窗板全部卸完,老王往屋里头走,顺带扫了一眼北街,不扫还好,一扫唬了一跳。
  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分明不是眼花。老王纳闷,怀着疑惑上前,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真实存在。
  “干嘛呢,磨磨蹭蹭!”王家娘子见丈夫久久不回,追出来催促。
  “老婆子,你快来。”王家娘子其实不老,四十出头而已,老王喜欢这样叫,王家娘子不喜欢听,皱着一双眉头。但还是走过去了。
  一见之下,咋咋呼呼,“哎哟我的娘诶,这不是棺材么,大白天活见鬼了,谁把棺材摆这里?”
  “说的就是啊……”老王腿都吓软了,“老婆子,你说这棺材里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死人?”
  老王点头。
  王家娘子单手掐腰,“有没有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还没等老王阻止,王家娘子双手并用,推开了棺材盖。只往棺中一睃,王家娘子那条清亮的嗓子霎时吵嚷了一条街。
  昨夜睡的晚,中途又给噩梦惊醒,后半夜失眠到丑时,今朝顺理成章起晚了。看了玉漏,已值卯时,李纤凝穿好衣裳绾好发髻预备先到班房瞧一眼,接着去演武场晨练,晨练完毕闵婆饭也烧好了,用过饭,大秦寺那头想必也有动静了。
  李纤凝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谁知计划不及变化。这头方要出门,那头院门咚咚咚响了起来。李纤凝顺势拉开门,解小菲立在外头,不待相问,神色惶急道:“小姐,东市发现一具男尸,何仵作先带人过去了。”
  李纤凝不带片刻犹豫,“走。”
  路上解小菲的同李纤凝说了基本情况,李纤凝得知男尸盛在棺材里,先在脑海里生出了许多疑问。男尸是谁?长安城宵禁森严,棺材通过何种途径运到东市?为什么放在大街上,其目的是什么?
  到了现场,解小菲呼喝开层层围观的人群,护着李纤凝来到棺椁前。
  那是一口黑漆柳木棺,棺口大敞,当中躺着个六尺来高的男子,四十上下岁,胖瘦适中,衣着光鲜。双手交叠于胸前,手下面压着一枚金莲十字,表情安详。
  “验过尸了吗?”李纤凝问,“死者死了多少个时辰?死因是什么?”
  “此地不方便验尸,死因尚不明确。”何仵作回答,“根据尸体的尸斑和瞳孔透光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在十二至十八个时辰之间。”
  李纤凝环顾周遭,棺椁停在街心,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些好奇心重的甚至爬到树上、屋顶上,交通阻塞,吵杂扰攘,确实不适合验尸。命令衙役将棺材抬回县衙。嘱咐解小菲给周围商铺店主录口供,自己同何仵作先一步回衙。
  至衙,尸首抬出,停于木板上。何仵作解开死者衣衫。胸膛裸露出来的一刹那,所有人惊呆了。死者的胸腹部位竟然整齐排列着九道伤口。分上中下三排,每排三道利器穿刺伤。
  尸体经过清洗,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一丝多余的血迹也无,只有这九道红痕,寸许宽,因为整齐的排列方式,透露出一种森然诡异感,瞧来触目惊心。
  何仵作经过查验,发现九道伤口深浅不一,深的可达三寸,浅的只有一寸,其中致命伤有四道,左起数起分别是第一、二、五、八道伤口。
  “伤口深浅不一,是否说明凶手不止一人?”
  “暂时不好下这个结论。”何仵作说,“伤口宽窄一致,创口相似,乃是同一把凶器造成。”
  李纤凝默然片时,忽然想起什么,“死者身上的金莲十字何在?”
  立即有人捧着托盘送上。
  李纤凝拈起那枚十字,纯金打造,中间一朵金莲,上下左右各延伸出一截形似花瓣的条状物,构成一枚十字图案,和朱滕的银莲十字如出一辙。
  短短两日,前后有两个景教信徒死于非命,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两件案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李纤凝苦苦思索的之际,有衙役来报大秦寺的僧人来了。
  胡僧咄喝昨日同义宁坊的坊正前去长安县衙为蒯刚讨情,本以为凭借他们主教吉和在此地的威名以及京兆府温少卿名头,魏斯年必定乖乖放人,哪承想叫他打发回来了。今日拿着刑部裴侍郎的手书再往,得知由于死者是万年县人氏,案子已移交到了万年县。
  赶来万年县,求见万年县令,万年县令下乡视察去了,县里的仇县丞出面接待他们。
  咄喝捺着性子说明身份来意,说罢将刑部裴侍郎手书双手呈上,义宁坊的陈坊正附和,说希望仇璋卖他们个面子,大秦寺和裴侍郎都会记着他的好。将来少不了互相帮衬。
  仇璋瞟了眼手书,没去接,“大秦寺的胡僧,叫咄喝是吧,很好,你随本官来,本官有话问你。”
  咄喝见仇璋一副不识抬举的样,脸上隐隐不快。他家主教大人平素皆同高官巨贾往来,那些高官巨贾甭说对待主教,就是对待他从来也是客客气气,未敢存轻蔑之意,如今一个九品县丞,芝麻大的官儿,竟敢将他不放在眼里。
  咄喝气的鼻子喷火。
  陈坊正素来知晓身边这位脾气爆,一点即着。觑了眼左右森严的护卫,心想可不能让他在这里着,到时候蒯刚没捞出来再把他搭进去,他没办法向主教交待。
  安抚咄喝说:“稍安勿躁,咱们进去,且听听他说什么。”
  进了大厅,仇璋一撩衣袍坐主位上,比了个“请”的手势,教他二人坐。
  咄喝二人才坐定,仇璋立即道:“据武侯蒯刚的交待,朱滕进入大秦氏实为行窃,不知他窃了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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