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不想说点什么吗?”
  “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就是了。”
  “你嘴巴里没一句实话。”仇璋忽的翻身坐起,“从头到尾你都在欺骗我,何曾袒露过半点真心。如果我不发现你是不是打算永远欺骗下去?你这个骗子!全无心肝的……!”
  后面的话仇璋没有骂出来。
  李纤凝没想到会迎来他激愤的指责,胸口一阵一阵作痛,略微支起身子,“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想我们夫妻生嫌隙。”
  “你那样聪慧,岂会不知事与愿违,你不想生嫌隙,却生出了更大的嫌隙。说到底,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你是我的丈夫,我岂会不信任你,只是……”
  “你也是我的妻子,我的枕边人。”仇璋抢过话头,“可是直到两天前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多可笑,相识二十余年,忽然有一天发现,你在我面前竟是陌生的。你知道当我意识到你是云娘的一刹那我是什么心情么,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竟然对我隐藏了一个惊天秘密。”
  仇璋心碎欲绝,“陆槐口中的老伯其实是你罢?”
  李纤凝不作声,等同默认。
  秋夜静谧已极,房间里的氛围降至冰点,仿佛随时随地欲结霜。寒冷的严霜,一经落下,万物凄凄凋亡。
  许久,仇璋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透着对所处境况无能为力的悲凉,“说说吧,为什么做那种事。”
  为什么做那种事。对李纤凝而言,应该是从何时起产生了那种欲望。
  她记得初初从竹林逃回来的一二年还是好的,她只是为了保命杀了个畜生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为了不让家里人大惊小怪,她谁也没有告诉。
  她自己默不作声扛下了所有。渐渐的,阴翳从她头顶消失,她重拾了往日的活泼。她以为,生活会回到从前,什么也没有变。她错了,什么都变了。
  十一岁那年夏季,雷雨之夜,她在睡梦中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竹林,那间竹屋。梦里完整上演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女孩的尖叫声贯穿耳膜。她尖叫着醒来,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她全身都湿透了,大口大口喘息,宛若一条离濒死的鱼。
  素馨过来抱住她,她焦急地抓住她问,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素馨说听见什么,雷声吗?
  她说尖叫声。女孩子惨烈的尖叫声在她耳边回响。
  素馨茫然摇头。于是她知道了,那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尖叫声最初只于雷雨夜出现,雨停即歇,循序渐进的,七八天三五天出现一次,一次持续一刻钟半个时辰不等。李纤凝忍了三年,它却变本加厉,夜夜来袭。
  李纤凝不堪折磨,那阵子消瘦的厉害。李夫人当她生病了,为她请医延药,甚至做法事,通通不管用。
  只有李纤凝自己知道她需要什么,她压抑着,但终究有压抑不住的一天。
  元和十二年盛夏的一日,她央求李含章带她去衙署,李含章没有应允。
  于是她自己偷偷溜到衙署门口,解小菲从里面跑出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升平坊灭门案破了,他偷听来的,凶手是赵举人,现在官兵正准备去拿人。
  刹那之间,李纤凝心里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没等她确认这念头是否可行,身体已经飞一般跑起来。
  路上看到一簇盛开的天仙子,她恍然想起竹郎一命呜呼后,她摘下发间枯萎的白花,扔到他身上。想起这一幕,她毫不犹豫地薅了一把天仙子。
  她甚至不需要验证,和赵举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她即知他是真凶。猎食者的眼神和普通人不一样,她可以通过这一点辨别她的同类。这是九岁那年的经历赋予她的能力。
  她和官兵仅存在前后脚之差,他们不知道,当他们闯进赵家,在为赵举人的死震惊时,她正从后窗离开。
  她感到振奋,纠缠她三年的尖叫声消失了,复又只在雷雨夜出现,退回与她相安无事的状态。
  但她知道,它们还会卷土重来,一步步占领她的大脑。为不受其滋扰,她必须频繁物色猎物。
  她把这份无奈渲染得可怜十倍说给仇璋听,希冀获得他的原谅。
  他一眼洞穿她,“真的就是这样么,没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你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李纤凝我问你,你在杀人时感到痛苦吗?”
  “痛苦,不,没有痛苦,我感到愉悦。”捕猎给予她快感,她对此上瘾。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她完了。
  “天呐……”仇璋捧住脸,狠狠揉搓了一把。突然越过她下床。
  “你去哪?”她慌张地抓住他。
  “我没有办法和你待在一张床上。”
  “你认为我是恶魔……”
  “你难道不是吗?”
  李纤凝撒开手,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边溜走,她再也抓不住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这样无力。
  她捂着阵阵发痛的心口,艰难喘息。
  仇璋走到案边,倒了一杯水,大口吞咽入腹。随后坐到窗边,无神地望着某处虚空。
  李纤凝感到冷,身体簌簌发抖,不得已拉上被子围住自己。
  仇璋忽然起身披衣,“我出去走走。”
  “不,你别走。”焦急之下她摔下床。
  仇璋终是不忍,过去扶她。她抓住他的衣襟,紧紧抱住他,“你别走,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仇璋无法回应她。
  她的身子抖的厉害,手足冰凉,他抱起她放回床上,盖上被子。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衣角,眸子全是患得患失的惊恐,“你别走。”
  “我不走。”他把她的手放回去。
  “你会原谅我吗?”
  “阿凝,你把我的家族置于险地。”
  “你这是反过来责怪我么,我也不想置仇家于险地,置你于险地,如果不是怀了阿玥……”
  她深知自己做的事迟早有一天败露,累及家门。
  牵连自己的家族已是十恶不赦,她不可以拖仇家下水,她不可以生下孩子,叫他遭受无妄之灾。
  虽有她备有后手,有陆槐这张保命符,但她依然、依然不敢冒险。
  她只能无望地等待一个时机,等待自己那令人可憎的欲望消失,脑海里的尖叫平息。
  可是居然用了那么多年,久到仇璋对她失去耐心,对他们的感情失去期待。
  假如不是怀了阿玥,他们也许就那样错过了罢……
  无人知晓四年前她端起那碗打胎药时内心经历了何等样的挣扎,几次端起,几次放下,灵魂左右拉扯,快要将她撕成两半。
  李纤凝眸间铺满血色,望着仇璋,忽然冷笑,“你在埋怨我,不该生下阿玥。是啊,我这种恶魔怎么配有自己的子嗣,合该一辈子无子无女,孤独终老。你后悔娶了我罢,当初娶谁不好,怎么就娶了我呢。你心里该骂我狡猾,没准我就是故意不喝凉药,故意怀上你的孩子。两家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也能多一方势力兜底。再不济,像现在这样,知道了真相也只能保持缄默。你是这样想的罢。”
  “我没有这样想。”仇璋说。
  “那你在想什么,你说啊,说给我听。”李纤凝抓住他的衣襟摇晃,“我的丈夫在想什么,怎样看待他的妻子?”
  仇璋打开她的手,咆哮怒吼,“我恨你,为一己之私欲,把全家人置于危险不顾。你算什么女儿算什么妻子算什么母亲!”
  “可是我赢了!”李纤凝冲他吼。
  尽管有诸多意外,她仍旧拼尽全力赢得了那场博弈。
  陆槐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他越来越狡猾,越来越难以掌控。她把他培养的太好,太像她,足以迷惑官府,却也成了一把双刃刀。使不好,有割手之患。
  他聪明地看穿了她的意图,当然不肯再配合她,听凭她摆布。
  她改弦更张,提出另一个计划,他们同官府之间的博弈,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博弈。他们做了周密的部署,从下毒到劫持吉和、咄喝等人,一步步都在计划里。
  计划里包含着对官府的戏耍,是他十分乐意做的事。而她的任务是抓到他,她必须亲手抓到他他才肯心服口服,否则她只能自己担下罪名,迎来毁灭。
  她恨,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保住了一切,为什么还要面临指责,为什么生活不能恢复平静。她累了,好累好累。
  “输赢……”仇璋切齿冷笑,“你只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游戏,你有没有想过,你输了全家人都要给你陪葬。李纤凝,你自己死不足惜,凭什么拉上这么多人?”
  “死不足惜,好一个死不足惜……”李纤凝气血上逆,猛地咯出一大口血,头一栽,彻底昏死。
  翌日仇璋被仇侍中叫到书房好一顿批评。
  “纵算她连累了你,致使你遭贬谪外省,看在她有伤在身的份上你也不该同她争吵。且不说她的过错,你身上过错就小了?她一个妇人家不懂事,你饱读诗书你也不懂事,纵容她插手县务,在公门里为所欲为。依我说,这竟不是她的过错,皆系你与亲家公之过。你也不必气不平,夷陵环境虽恶苦,不失锻炼人的好去处,在长安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体验体验民间疾苦,借机磨练性情是好事。莫将这次远谪看作惩罚,直视作磨砺重塑方是正途。到了夷陵,多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切莫尸位素餐,昏昏度日。”
  受李纤凝事件牵连,李含章仇璋翁婿两人皆遭贬谪,一个贬去博州高唐县,一个贬去峡州夷陵县。李含章年迈,不耐远行,当即辞官,仇璋怎好来这出。恭领了父亲的教诲。
  李纤凝昨夜伤痛交迸,咯血昏迷,今日给大夫诊过服过汤药,气色显见的好了。仇夫人杨仙儿坐她房里陪她聊天。
  仇璋进来,仇夫人问他,“东西收拾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明年三月到任即可,不急。”
  “阿凝这副样子,没办法和你同行。阿玥竟也别带上了,孩子还小,能少吃一天苦且少吃一天苦。你先去上任,待她修养个一年半载,身体没大碍,你那边也安顿好了,再遣人接她们母女。”
  “任期只有三年,阿凝愿意的话,留在长安家里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在那边没问题。”
  仇夫人和杨仙儿皆来望李纤凝。
  李纤凝说:“夫妻怎可长久分离,析居两地,我定要过去的。”
  杨仙儿打趣,“都说夫妻小别胜新婚,到了夷陵,没准两人感情更好了。”
  仇璋什么也没说。
  待母亲和嫂子走了,仇璋方道:“朝廷派周梦泉密审陆槐。”
  周梦泉是时下有名的酷吏,深得圣人宠信。
  李纤凝心下凄然,“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牵连你和你的家人。”
  仇璋的手几度攥紧又放松,“最好是这样。”
  午时,京兆府传来消息,陆槐点名要见李纤凝。
  家人皆不同意,李纤凝却执意前往,为此专程打扮,脸上搽胭脂遮盖不佳的气色,挑选珍珠耳环佩戴,珍珠珠光圆润,以增神采。
  仇少尹原是纳闷的,好端端的,见他侄媳妇作甚?想着昨夜被周梦泉拷打了一夜,支撑不住,拖延时间也是有的,欲驳回。那小子偏梗着脖子说见了李纤凝才肯交待老伯身份,否则纵算折磨死他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
  周梦泉心思活动,仇少尹也不好太拧着来,只得叫他们相见。
  李纤凝没坐轮椅,自己撑着一步一步走到牢里。
  陆槐已经给打的不成人形,皮肉外翻,整个人血泼似的,恹恹无力。正因为如此才没给他上枷,料想他连碾死一只苍蝇的力气也没有。
  隔桌相坐,李纤凝问:“为何想见我?”
  陆槐伏在桌上,已给酷刑折磨的去了半条命,仍不挫磨其锐,眸子盛满了对万事万物的轻蔑。
  “你丈夫死了吗?”
  “没死,活的好好的。”
  “真可惜。”
  打量她容色,“你搽了胭脂,是为我搽的吗?”
  “修饰病容罢了。”
  “上次竹屋里你对我百般献媚,回想起来真令我兴致高涨,可惜没能得手,遗憾啊遗憾。”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给我亲一口。”陆槐眯起茶眸,笑的放荡又邪肆,“给我亲一口,我就把那些他们挖空心思想知道的秘密全部告诉你。”
  “这小子疯了!”仇少尹委实听不下去,开口咒他侄子,这会儿又调戏他侄媳妇,他做叔叔的,哪有不光火。欲进去带走李纤凝,周梦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再等等。”
  周梦泉代表着圣上、天子,仇少尹暂且忍耐。
  却见李纤凝微微倾身,“哦?”
  正当此时,隔壁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大抵是哪个囚犯在受刑。等人们回过神,陆槐已经将李纤凝扑到在地。
  “贱妇,害老子落到这步田地,陪老子下地狱吧!”
  恹恹欲死的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头活兽,扑咬李纤凝。
  等众人把他从李纤凝身上撕罗开,李纤凝胸前伤口崩裂,白衣上绽开一朵妖红蔷薇。众人慌忙将她抬走,没人留意到她的珍珠耳环缺了一只。
  仇少尹火气噌噌上窜,迁怒周梦泉,将其责怪一通。
  周梦泉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连连赔情。
  陆槐畅声大笑,若细看,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似在吞咽。
  陆槐笑声不绝,渐入迷乱。
  两刻钟后,他面部红紫,手握着脖子,喘息困难。
  忽然间,他疯狂抓挠自己的喉咙,挠出凛凛血痕,把血肉挠成了筛子。指头插进咽喉里抠挖,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缓解那股窒息感。他的脸越憋越紫。
  他努力地仰起头,望向窗外的秋阳,恍惚记得六年前,大约也是在一个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对身畔的女子说,他的琥珀丢了,叫她再给他寻一枚,要裹着虫儿的,最好是蜘蛛,八爪俱全。
  再次相见,女子抛来一样物什,流金溢彩,他接在手里,恰是一枚琥珀,和他要求的一样,裹着虫儿,蜘蛛,八爪俱全。
  他说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她说,嗯,当真了。
  那一刻,他觉得她在他身上是用了心的。
  陆槐喉间汩汩涌血,狱卒们吓傻了,谁也不敢上前。仇少尹和周梦泉忙着安抚李纤凝,等他们收到消息赶来,陆槐已经气绝身亡。
  他的手指蘸满鲜血,维持着勾画的姿势,细看他勾画之物,竟是一枚未完成的如意云纹。
第127章 新月篇(其一)夷陵县
  “阿玥,准备好了吗?”素馨问。
  “准备好了。”
  话音方落,两个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拽开步子奔跑,直跑过一条街,方敢敞开口鼻呼吸,两相对视,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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