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开始传菜,家长们招呼着:“孩子们,过来吃饭了。”
饭吃到一半,许沐子看见群里消息,雅思班的同学们已经来了,在楼下大堂用餐,还拍了张合影放在群里。
许沐子来时观察过环境,知道他们那张餐桌的方向,按照她在心里千万遍演练过的样子,装成偶遇下楼和同学打过招呼。
同学们也算热情,纷纷说着:“早知道你今儿不用练琴,怎么也把你叫着了”“你在楼上是和家长一起么,干脆打个招呼,跟我们吃得了”“就是就是,和家长们有什么好聊的”......
一切看起来都还算顺利,许沐子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心里有些高兴。
那年是个暖冬,外面不冷,供暖太足,食客又太多,大堂里总有些闷热感。
许沐子起身指了指旁边通向洗手间的路:“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脸皮发烫,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把一直系到最顶端的小立领衬衫扣子解开一颗。
想了想,又解开一颗。
再抬眼时,和邓昀的目光在镜子里撞到。
邓昀看着许沐子,没说话,只是在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让开时,同她擦肩,走到洗手台前,沉默地按了洗手液打着泡沫,又冲掉。
许沐子说:“我......先走了?”
“嗯。”
快走到前台转弯处,她听见同学熟悉的声音,在和服务员说加啤酒的事情:“六瓶凉的,六瓶常温的,再加俩热杏仁露,然后帮我们看看结账多少钱。”
聚会是AA制,有人先结账,后面大家再均摊。
许沐子正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回家要记得给同学转钱,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序啊,我怎么感觉,许沐子今天是冲着你来的呢?”
“没有吧。”
“怎么没有,你在群里艾特她,她都没直接拒绝啊,平时许沐子可不参加课外聚会。你看她什么时候在群里说过话?”
许沐子喜欢的男生说:“你想多了,我和许沐子是校友,在国外偶尔也接触过几次,出来聚会我总不能不叫她吧。”
“我们都以为你俩有戏呢。”
“别闹。”
“那就是她对你有意思?还说偶然碰上的,哪有那么巧就能碰见?”
语气逐渐不耐烦:“好了,别乱说,普通同学而已。”
“也是,感觉她性子挺闷的,刚刚说笑话她都听不懂,都不知道该和她聊什么,是挺难玩到一块儿的哈。”
男同学没有为她说话,只是和服务员确认了账单金额和付款方式。
他们这是......嫌她出现扫兴了吗?
许沐子默默往后退了半步,察觉到身后有人,也许是邓昀,也许不是,她没有回头。
等同学结好账回餐桌那边,许沐子才从转角出走出去。
她没有继续和同学吃饭,说要去楼上陪家人,同大家告别后,转身离开。
许沐子当然没有回长辈那边,她绷着脸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很漠然,潇洒的假象却只持续到走出饭店大门。
本来想找个地方消化某种难过,没想到又遇见邓昀。
他坐在一截石阶上,在吸烟。
许沐子慢慢蹲下去,脑子里的自我怀疑密密麻麻快要写满了。
以为会是和在长辈们面前一样,互不干扰的模式。
但邓昀开口了。
他往饭店窗子方向斜了下额:“里面那几个,哪个是你喜欢的?”
许沐子耷拉着脑袋:“我才不喜欢。”
闷了几分钟,她才说,是坐在靠走廊那侧,穿浅灰色卫衣的男生。
其实她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和那个男生怎么样,只是觉得被有好感的人叫着聚会,心里有些小小的窃喜。
也会想要引起他更多些的注意。
可是这个冬天太令人灰心了。
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是个资质普通的平凡人,又发现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还要被同学背地里说性子闷、无聊......
许沐子想:对啊,我就是很闷很无聊。
邓昀早已经按灭了烟,从他投落在地上的影子动静来看,他头部微侧,大概是从窗口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评价:“长得还行,算清秀。”
许沐子怂怂地和自己生着闷气,蹲在原地没吭声。
听见邓昀继续说,“就是眼光一般,坐他旁边那个小胖墩,眼光更差。”
她抬起头,看见邓昀已经走过来,把手伸到自己面前:“你不无聊,挺有意思的。”
那是个气温回升的冬末夜晚,呵气不再成霜。邓昀把许沐子从地上拉起来,帮她重新扣好衬衫领口那两颗扣子。
他指尖触碰到她的下颌,有些凉。
但好像,再凉也没有眼下风雨大作的气温刺骨......
手里的伞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都没办法完全遮住雨丝。
许沐子的小腿很快湿了,裙摆也沾在皮肤上,再走几步,伞几乎快要被狂风掀翻。
眼前都是被吹到歪斜的树干花枝,她在风雨里艰难地分辨路况,显然离浆果园还有一段距离。
路过一小片被拦住的塌方地段,终于抵达浆果园时,风也小了些。
浆果没见到几颗,野兔也没瞧见踪影,倒是耳边总隐隐约约听见猫叫。
她停下脚步,四处巡视着,终于在不远处草丛里看见几只猫。
附近无处可以避雨,只有形同虚设的矮树丛。
一只体型稍大些的三花猫护着两只小猫,它们浑身湿淋淋,警惕地看着许沐子。
流浪猫?
这么冷的天气,它们会不会被冻死?
许沐子不敢靠近,也不忍心离开,举着伞考虑很久,才决定给客栈打电话求助。
电话被接通,对面意外地是个男声:“您好。”
许沐子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那是邓昀的声音,于是问:“邓昀,怎么是你接电话,夏夏呢?”
“在准备早餐,我刚好路过。”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夏夏,我在外面发现几只被淋湿的小猫。”
许沐子担忧地看一眼三只瑟瑟发抖的小团子,继续说,“感觉它们很冷......”
很冷,然后呢,难道要麻烦夏夏收留它们?
夏夏也只是客栈里的工作人员而已,可以做这个主么?
许沐子察觉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渐渐安静下来。
邓昀说:“先不要碰它们,原地等着,我过来找你。”
第09章 06:00-AM (2)
几次尝试后,三花猫眼里的防备有所松懈,不再对着许沐子哈气,任由她一步步靠近,把雨伞挡在它们头顶。
邓昀来得很快。
他没撑伞,手里抱着木箱,隔着段距离,在细密的雨丝中微微眯着眼,和她对视。
满世界都是大自然潮湿的弹奏声,许沐子不得不用喊的:“你怎么没带雨伞?”
“没伞。”
“我走时前台还剩几把伞的......”
邓昀来客栈这么多天,不可能不知道前台的伞可以用吧?
转念一想,确实是没伞了。
在许沐子走时,刚好有两位住客下楼退房。如果住客们本就没有带伞,又要夏夏下山送人,最后两把伞肯定都被带走了。
但客栈里应该还只剩下一件雨衣。
许沐子想问,既然有雨衣,为什么不穿。
邓昀像预判了她的疑惑,把浅黄色的雨衣从木箱里拎出来。
儿童款,而且看起来是三、四岁幼儿才能穿得下的大小。
“没伞你来干什么?”
“救猫。”
“夏夏同意吗?”
“同意吧。”
邓昀拿出猫粮。蹲到许沐子身边。
她提醒:“小心点,它们不怎么好相处,防狼似的防着我。”
三花猫刚才凶得很,许沐子帮着举伞这么久,举得手臂都酸了,也没得到它半分友善。
这会儿邓昀把装着猫粮的小盒子递过去,三只猫紧张地嗅了嗅,不出半分钟,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边吃着,边看邓昀,眼神里竟然有些讨好。
许沐子在心里评价:谄媚!
同时,她又有些担心:“它们不肯走怎么办?”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邓昀带出来的木箱里铺着浴巾,三只猫在他面前温顺得要命,乖乖跟着他钻进木箱。
他把带出来的儿童雨衣盖到箱子上,起身问她:“没找到浆果?”
许沐子手里捏着一颗营养不良的野草莓,连忙把伞举到邓昀头顶,说:“只有几颗。”
邓昀个子太高,帮他撑伞是有些吃力的。
伞面又不算大,就女生常用的遮阳伞大小,怎么挪都不能完全遮不住两个人。
何况,他们好像也不方便挨得太近。
在她尝试把伞往他那边倾斜时,他换了单手抱着木箱,另一只手臂挡了下伞柄,走进雨里:“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野莓要再往深处走走,还去么?”
这伞其实打不打都没什么区别,风大,雨是斜织着落下来的,她几乎浑身湿透,忍不住在风里打了冷颤:“不去,等雨小了再来吧。”
邓昀走在许沐子身旁,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她踩进某个积水的小泥坑时,反应很快地握着她手腕扶了她一瞬。
这风声、雨声、猫叫声,像一首浮生切响的诗,念念有词不肯停歇。
许沐子忍不住偏头去看邓昀。
他应该是洗过澡也换过衣服了,这样出来折腾一趟,回去估计要重新再洗。
甜扁桃杏仁系列的沐浴露和身体乳许沐子用了挺多年,对自己身上这个味道并不敏感,反而因为走得近,除却周遭青草、泥土的自然气味外,总能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像番茄藤。
大概是邓昀身上的。
以前他的房间里,他的床上,也有这种味道。
被这个味道分心,许沐子没有过多去思考把猫带回去究竟是谁的决定。
看见邓昀抱来的木箱时,她已经默认,是客栈方同意救助这几只小可怜。
回客栈时,夏夏已经等在门口。
看见他们像两只湿透的水鬼,夏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怎么淋成这样子,快进来......”
许沐子收掉毫无用处的雨伞,说:“雨太大啦。”
三个人站在廊檐下又是擦身上的雨,又是擦那几只猫,忙成一团。
几只小猫死心眼,吃了邓昀带去的猫粮,只肯认他。
一旦落到许沐子和夏夏手里,仗着刚吃饱,声音嘹亮,叫得像杀猪。
许沐子手足无措,想帮忙,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好,弯着腰纠结间,垂下来的头发湿答答地落在邓昀小臂上。
邓昀看她一眼,像是出于某种习惯,很自然地把一条干爽的浴巾披在她头上。
许沐子顶着浴巾,扭头就看见夏夏眨巴着眼睛在看他们。
才和人家说过不是朋友呢,怎么能解释一下吗?
还没想好,她忍不住先捂着嘴、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夏夏赶紧说:“许小姐,您先喝杯热糖水,再去楼上洗洗热水澡,不然会生病的。”
毕竟这三只湿透了的小麻烦是她找到,她总不好把事情都丢给别人,自己先离开,端了热饮回来后,也还是在旁边帮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客栈里的宠物用品还挺齐全的,有猫粮盆盆,也有宠物消毒湿巾和玩具。
夏夏说,附近有几只流浪猫在,所以他们一直会在客栈后面放猫粮,也会定期带着新成员去做绝育。
之前用来带它们回来的木箱,是订购牛奶时山下牧场老板送的,据说流浪猫们都很喜欢钻着玩。
“我已经联系了兽医,等雨势小一些,山下的医生会过来瞧瞧它们,放心吧。”
感觉到自己没有唐突,许沐子才放心下来。
喝过热饮,寒气驱散掉不少,她打算上楼洗个热水澡。
毕竟刚并肩作战、抢救过三只猫,许沐子在电梯里按着延时闭合的按键,和邓昀打了个招呼。
“要不要一起上楼洗澡?”
她被雨淋傻了,问题出口,才觉得不对劲。
邓昀应该没往歪处想吧,拿着手机进了电梯。
有猫和夏夏在,互动会自然些,换成他们独处的时候,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气氛。
她从来是不善于开启聊天话题的那类人,以前和邓昀相处时,也是这样的,很多话题都是他开始的。
就像最初问她叛逆期好没好、问她饭店里那桌哪个是她喜欢的男生......
那天晚上他还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她回家后睡不睡得着。
当然睡不着。
之前和同学们做同桌用餐,他们有好多共同话题可以聊。
寒假电视热播剧里主演们的八卦,竟然人人都知道。
他们把话题抛给她,问她,大钢琴家,你看了那个剧没有。
许沐子摇头。
他们就闹着说,就知道她一定没看。
然后话题继续:“那个谁和那个谁谁,还是感觉他俩最般配了”“没错”“我不觉得”“还是谁谁谁和她最配吧”......
无法融入的尴尬,当时的许沐子并没有来得及察觉。
她坐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之间,还沉浸在和喜欢的男同学一起用餐的小雀跃里,幻想着开学回学校之后,也许会有新的接触。
但邓昀问她是否能睡着后,许沐子知道,那些微妙的小瞬间,都会被她反复、反复、反复在脑海里倒带,然后在夜里变成失眠的诱因。
找谁倾诉呢?
找楼上那群喝过兴致勃勃吹嘘着的家长们吗?
很多时候,从家长们嘴里是听不到实话的。
就像邓昀妈妈说起邓昀,或者,像许沐子妈妈说起许沐子,他们总是带着厚厚的滤镜,企图用言语把邓昀、许沐子包装成学霸、天才的形象。
传说中特别牛的那些人总有些小怪癖。
像拥有一百把雨伞、只吃白色食物的埃里克·萨蒂,像每次放六十颗咖啡豆煮咖啡的贝多芬,不是还有一本书籍,名称就叫做《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么。
所以邓昀和许沐子也被塑造得更加独来独往。
与众不同才好,最好要像出尘的仙。
许沐子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假天才了,而站在她对面的假学霸,刚刚把指间按灭的一截烟蒂丢进垃圾桶。
那天晚上,邓昀给许沐子出了个坠入凡尘俗世的坏主意。
他问她:“还想做点其他叛逆的事么?”
都是邓昀在抛出接近的契机点,所以电梯间里诡异、刻意的沉默,让许沐子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