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推我过去吧,我们去吃饭。”杨星河被她说饿了,也想尝尝儿子做饭的手艺。
宁恬赶紧起身绕到轮椅后,小心翼翼推着走。杨星河给她指了一条平路方便推车,绕点远,但是不用走小径上的踏步石。
“听说你爸妈不同意跟我们家的人在一起?”杨星河语气平常,没有质疑出不满。脚下平整的路静悄悄,只有四周树上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宁恬承认,“他们不想高攀,觉得两类人可能过不到一块去。”
杨星河的大手有节奏地搭在扶手上,突然笑了声:“我当年跟睿之妈妈在一起,我岳母也是这么说。”
宁恬听出杨星河的态度,他不反对陆向阳和她在一起,还拿自己当年事迹来宽慰她。推轮椅的手劲儿稍微松了松。
“你爱睿之吗?”
当长者说出爱或不爱这类问题时,晚辈多少有些惊讶,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跟长辈探讨爱情有些怪异。谷阿姨问她星座,杨星河问她爱不爱,宁恬觉得有必要刷新对长辈们的认知。
“嗯。”她同时点头,但是前面的人看不到。她想起刚刚陆向阳埋进她怀里的脆弱,补充说:“他其实很没有安全感,以后,我会给他安全感。”
杨星河敲搭扶手的大手悬在半空一瞬,缓缓放下。
他心里明白,儿子长大后整个人像被冰冻住,越来越寒,越来越没人味儿。这次回来,才有一点对生活热情的光。
他很谢谢这个女孩子让儿子重新燃起心中的火,变得开心起来。
第35章 :暴雨
细细的雨被四周树木过滤,等落到人身上已经有了下大的趋势。宁恬脸上一湿,才发觉繁茂树枝下漏的雨滴。她不熟悉这里,不知道哪里可以躲雨,又不敢推太快,怕杨星河不舒服。
“去那边,”杨星河抬手指向侧前方,“前面有个大棚。”
宁恬也看见了塑料棚,是没有搭建好的废料间,一开始担心长者嫌脏,听见杨星河的建议,毫不犹豫推车过去。
这条平路是专为杨星河回来新铺出来的,原先没有。为了与周围环境协调正在改建绿化,这棚子应该是工人尚未完工的凉亭,柱子上面罩着大片的塑料布。
宁恬固定好车,赶紧弯腰查看长者的衣服,轻轻拂去表面的水,“开始降温了,您会不会觉得冷?”她出来时手机在包里,没拿,也不知道杨星河身上有没有电话,好赶紧联系人来送伞。
“我还好,你身上衣服偏薄,乡下比市区冷。”杨星河面容柔和地看过一眼宁恬,下一秒却问出让她无比尴尬的话:“你之前是跟杨敏的儿子谈恋爱?”
宁恬怔住,倏地抬起头来。
杨星河什么都知道,是陆向阳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调查的?来不及细想,宁恬诚实地点头,“是,我们是大学同学。”
她说完垂着眼,现在已经知晓两家的恩怨,是人命交织化解不开的仇。她的曾经和现在也变得不容易处理。
“杨敏这个女人当年费尽心机嫁进杨家,我那堂弟温吞没主见,事事听从杨敏。杨家分家,他们也要争一争。分家也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分不走多少家产,传统宗法+现代法律的结果就是只有嫡系得利。”杨星河谈谈地说着往事,“虽然平时也是各个小家庭分开住,但是族谱是一起的,分家就意味着彻底分开。这个老宅,也就没有延续住下去的必要。”
亭外雨声越下越大,声响充满寒气。宁恬又将轮椅往中间挪了挪,务必确保弹在地上的雨滴不要飞溅到杨星河脚下。
“今晚就一起做个清算。”
宁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杨敏也会来吗?”
杨星河隐隐带着期待的口吻说:“她暂时解除了麻烦,今晚就一定会来。”
二十年了,要不是家族长辈健在,他是不会给杨敏机会的。他承诺的一定会遵守,当然,他决心的,也一定会做到!
大雨倾盆,头顶上塑料布被拍得噼啪作响。终于有人朝这边赶来。
谷阿姨带着两个人举着黑色大伞艰难地靠近,她抱着薄毯正要铺在杨星河腿上,被他大手一拂,“给宁恬,她衣服太薄了。”
谷阿姨拿着毯子的手一顿,递给宁恬时并没有看她。
几人赶回竹楼时,陆向阳撑伞迎上前帮忙。谷阿姨推着杨星河去一楼主卧换衣服,陆向阳让宁恬也去二楼换,宁恬说不用,她一路裹着毯子,身上并没有被淋湿。
“那过来喝杯热水,大病初愈,不要再染上风寒。”陆向阳严格盯着她喝掉热水,观察宁恬的表情,“我爸没有很严厉吧?”
他一直宽慰宁恬别担心,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确定。杨星河的风格是强悍的鹰派,万侨的人对他又敬又怕,虽然爸爸嘴上说同意两人在一起,但是关心则乱,陆向阳强忍住没去前厅找她。
热水下肚,胃里暖和起来,宁恬双手捧着杯子摇头,“他很慈祥。”慈祥这个词用在杨星河身上,就像在说冰块暖胃一样离奇。
陆向阳笑了笑,心里放松下来。
宁恬欲言又止,看着他,斟酌着说出心里的疙瘩:“谷阿姨好像……不怎么开心。”
“哦?”陆向阳理解的是字面意思,以为谷阿姨是不喜欢回老宅。当年车祸后,她作为护士跟着父子俩一起回到这里。那半年杨家分崩离析,整日鸡飞狗跳,伴随着死人、争吵……处处充满怨气和敌意,她可能过得很压抑。
宁恬的意思是谷阿姨对她不太满意,看见她不开心。但听了陆向阳解释后稍微开怀,可能真是自己敏感了。
稍作休整,一家人围坐吃午饭,像极了爸爸妈妈儿子儿媳。杨星河胃口很好,辣椒炒肉一个人吃了半盘。
饭后,谷阿姨推着杨星河回屋午休,陆向阳也和宁恬回了二楼主卧。
“过来。”陆向阳斜躺在沙发,手臂弯成圈,宁恬挤进去枕在上面,将毯子搭在两人腿上,整个人缩进他怀里听雨声闭目养神。
“……老宅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抽烟绝对不可,喝酒不能到喝醉的地步。夏天六点起,冬天七点。我妈妈有句‘名言’:连床都起不来的人你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那有宵禁吗?像大学寝室按时熄灯那样。”
“有啊,后院八、九点就熄灯了,我们小辈十一点前就行。”
“那我们现在也要遵守吗?晚上早睡,早上早起?”宁恬仰着小脸冲他耳畔呼气。
“当然,”陆向阳耳边痒痒的,扭头在她额头亲一下,“早点熄灯就行,又不影响办事。”
宁恬脸红了,“这么神圣的地方干那事?”老宅威严,处处透露着规矩,有种大宅门的氛围。她好奇,言行也带上端正。
“神圣?哪里啊?”陆向阳笑死,“要是这里不干那事,我是怎么来的?”
露台上落雨的白噪音,哄着依偎的两人昏昏欲睡。不知道过去多久,一道炸裂的闪电映照露台,像是清晨硬性吵醒人的闹钟,使楼里的人陆续精神起来。
“换衣服吧,人都到前厅了。”陆向阳挂断电话,拉着宁恬站起来。
两人收拾一番,到楼下时,雨渐渐小了。
“小心滑。”陆向阳一路牵着宁恬,即便知道有人在等也并不着急。高墙前的红灯笼在下过雨的雾气中摇晃,宁恬仰着小脸四处张望。
陆向阳看在眼里笑着说:“明天白天我带你逛个够。”宁恬嘻嘻一笑:“夜晚和白天的景色质感不同。”
老宅中每一处取景都如一幅画在眼前,脚下柔软的绿地穿插踏步石,能感受到大自然最微妙的节奏变化。
前提是,在没有人的时候。
前厅的声音传到转弯处,陆向阳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掌随即被宁恬用力按了按,侧脸对上她闪光的眼睛,听她说:“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陆向阳留在老宅的记忆以妈妈逝去作为终结,小时候所有的美好回忆都抵不过最后撕心裂肺的伤痛。回到这里,记忆和伤痛同时涌现。
但新的记忆总会覆盖旧的。
前厅灯光夺目照人,衬得屋外的红灯笼像没电似的灰暗。
席间大多是中年人,看见两人后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突然安静几秒,随即开启此起彼伏的夸赞。
有人主动让出位子,招呼陆向阳和宁恬坐到次主位,陆向阳没有谦让,帮宁恬拉开椅子,自己坐在她旁边。
“睿之,还没结婚?你爸急着抱孙子哩。”说话的人是杨名的二叔,陆向阳爷爷的弟弟的二儿子。
“咱老杨家人口太少,怎么就没有哪家多生几个孩子呢。”这次开口的是三叔。
姑姑在一旁撇了撇嘴。
要说杨家的忌讳,可能真在人口上,从老一辈算人口就不兴旺。爷爷辈,谁家不是五、六个甚至更多的子女,偏偏杨家嫡系就俩孩子。杨名爷爷多了一个,仨儿子,如今也只剩俩。待到杨星河一代,更差劲,只生了一个,跟他平辈的人也都生一个,像是不敢超过似的。而杨星河的亲妹妹,还生不出来。这还不是最惨的,如今小辈,孩子们都没结婚,其中以陆向阳年龄最大。
三叔磕着瓜子,话多:“老一辈临终前都妥协成啥样了,说私生子也让进族谱,结果呢,嘿,咱老杨家的男人规规矩矩,愣是真没有!”
三婶用胳膊肘不露声色碰下三叔,怎奈他的下半句话同时出口:“是真没有还是咱精子有啥问题啊?质量不行啊?”
二叔啧了一声,瞪他:“老三,说话注意点,小辈们在呢。”
小辈只来了两人,除了陆向阳,桌尾还坐着三叔的儿子,二十出头,染成浅金的发色,下巴高抬跟着痞笑。
“睿之,你现在是万侨总裁,带带你堂弟啊。”三叔扭头冲自己儿子喊:“少峰,叫哥,有点礼貌。”
杨少峰把翘着的二郎腿撤下,配合着喊声哥,眼睛却落在宁恬瓷白的脸上。
二叔直摇头,觉得自己在国外上学的儿子还是挺成器的。
开饭时间,杨星河终于露面,大家纷纷起身,二叔走到门口亲自将轮椅推上来。其实不需要人推,二叔用这个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三婶斜眼看三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人人脸上挂着笑意,却连大声咳嗽都不敢,杨星河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谷阿姨退了把椅子准备坐到后面,杨星河一个手势,二叔帮忙将椅子搬上前,他自己退了个位子,一排的人跟着快速往后挪。这样,杨星河的右手边坐着谷阿姨,左手边是陆向阳。
“大家不用拘束,上菜吧。”杨星河身板笔直,状态很好,仿佛在等待好戏上演。
能坐在这张饭桌上的人,都练就了喜行不于色的好本事。他们之间相谈甚欢,保持该有的礼仪和客气,就连口无遮拦的三叔都刻意遵守社交礼仪,与刚刚判若两人。
每个人都在做样子给杨星河看,杨星河也知道他们是在做样子给他看,他们也知道杨星河知道他们是在做样子……大家都在做戏,演到精彩的地方还能相互鼓掌。
宁恬想起妈妈说的话,这样复杂的家庭环境,快跑。在她的认知里,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要真诚,不要虚假,更不要冷冰冰。妈妈让她快跑,是因为亲情,她想继续,是因为爱情。
陆向阳什么都不缺,独独缺少亲情。亲情如清水,看似可有可无,平时也并无察觉,但若是久旱之后,即便强大如陆向阳,也渴望甘霖的渗透。
宁恬扯扯唇,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了下陆向阳的大腿。
陆向阳以为她有话对他说,俯身凑近她脸旁,小声询问:“怎么了?”这一低头,引得杨星河的目光也跟着淡淡瞥来。
宁恬心里苦笑,抬手给他夹了一块肉。默契啊默契!
没一会儿,外面有人小跑进来低头跟杨星河说了两句话,杨星河冷哼一声放下筷子,“让她进来吧。”
杨敏来了。
第36章 :恩怨
“杨星河!!”
女人凌厉的喊声抢先一步抵达厅内,厅里太亮,更加看不清院子黑暗处的来人。
宁恬脸色一白,这声音她太熟悉,过往痛苦的压抑感浮在心头。
杨敏几乎是冲进来的,被请去喝茶的半个月里,她焦虑得吃不好睡不着,加上医美没有定时保养,脸上纹路毕现,光滑的貂绒大衣也衬托不起的憔悴。
“杨星河!你怎么有脸召集大家回老宅?你这个不守信用的伪君子!”
“大嫂,”二叔跟着站起来,边招呼人摆椅子边说:“过去这么多年,咱也都老了,有些事……翻篇吧,难得全家聚聚。”
“翻篇?”杨敏咬牙切齿,非常不客气地怼他:“被气死的人是你亲大哥,你就一点不恨?还是说只要钱给够了,你就当杨星河的狗?”
“大嫂!”二叔脸色难看,他如今的年纪和地位,已经很少有人当众不给面子了。
何况,当年的事至今都是一笔恩怨糊涂账。
那些年技术不发达,先是杨星河一家的车祸事故,即便请来刑侦专家也没查到司机受人指使的证据,最终按照交通意外结案。
后来大哥杨星辰又在分家当日猝死,要说赖,也能赖到杨星河头上。杨星辰想在离开老宅前好好跟杨星河说说,车祸的事他们家并没有预谋,他没有,他的妻子杨敏也没有雇凶害人。司机当时喝的隔夜酒,真是交通意外。
可是杨星河刚刚丧妻,自己又成了残疾,没有立刻提刀砍他已经很有法律意识了,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对着杨星辰各种辱骂和放恶毒的狠话。谁成想,杨星辰回到家,一口气没上来,被生生气死了!
当时老宅里还住着两家的长辈,由他们主事从家族层面暂时平息事端,毕竟一家一条人命。也顺着杨星河的意,让他雷霆手段分了家,解了气。同时有言,长辈们健在一天,杨家绝不内讧。
回想过去,二叔叹口气:“大嫂,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咱们这辈人还能活多久,及时行乐吧,以前的恩怨哪里理得清。”言尽于此,他摇摇头坐回位子上。
杨敏今天才被允许回家,二婶通知她今晚在老宅家族团圆,她既怕又怒,无论怎样,都要当面质问杨星河:“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杨星河,你说句实话,你回来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杨星河冷峻地看向她,“是,我就是要让你余生不好过。”
“言而无信的伪君子!你当初答应过……”
“二十年了杨敏!我遵守承诺让你好过二十年。”
期间,杨星河不是没有想过最恶毒的办法,绑架她儿子撞她的车……但始终过不了良心那关,法律是人性的底线。
他不要杨敏的命,而是要她时刻处在痛苦中。永远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周围,给予隐含的威胁,但是永远不着急下手,让她在这种长时间高度警觉地状态下生活二十年,她越来越易怒的表象应验了内心的崩溃。
轰轰作响的雷声预示着暴雨卷土重来,蓄势待发的紧张气氛让前厅只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人人噤若寒蝉,生怕呼吸声大一些被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