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作者:乔松
本书简介: 十年前,西北小镇发生了一起猥亵案,女孩的父母们互相指责,坚称犯案者是无辜的。十年后,游泳队女孩溺亡泳池,心理咨询师江岩掩面痛哭,拼命嘶喊,惊起白鸽无数。七个少年,三个女孩,一夜惊魂,真相被淹没在道德审判之下。曙光划破黑暗,一场布局十年的大网,慢慢收紧。
契子
1
“着火了,着火了,快来人啊!”
短促急切的呼救声打破了伏岭镇的宁静冬夜。熊熊燃烧的大火热浪滚滚,逼得人无法靠近。
老人跪在地上,拼命嘶喊,哭天抢地的拍打着双膝。
闻声跑出家门的邻居见状急忙拽起老人奋力往后拖去,只见烈火凶猛,风起大盛,吐出的火舌呼呼作响,随着风势不断旋转变换着方向,很快大火便蔓延进隔壁房檐,不多时,整个小院便化作火海。
赶来的村民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眼见屋瓦被烤,如骤雨冰雹,噼啪裂散。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只听轰隆一声,三间大瓦房顷刻倒塌,村民连滚带爬远离火场,不敢再靠近分毫。
匆匆赶来的村主任刘洪光站在院子门前垒起来的石头堆上,拿着大喇叭焦急大喊:“天呐,快救人,快救人,狗日的快救人,别站着,别站着。”
此时大雪正盛,鹅毛般簌簌落下。
左邻右舍在惊魂未定中拿起铁锹,提着铁桶,吆五喝六的开始扑救清扫。大雪遮不住火星子,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让人心悸。
老人双目无神跪坐在地上,屁股底下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足有半尺。
邻居家的女人找来装过化肥的纤维袋子垫在老人屁股底下,抓着老人的胳膊不停叹气。
镇里没有消防队,等县里的消防呼啸着赶来时,明火已被扑灭。随消防一起赶到的镇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刘洪光面前,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刘洪光啊刘洪光,今天要是出了事,我扒了你的皮。”
很快,消防队顶着炽热冲进院子,满目狼藉。
江海成一家住在堆谷村,院子占地不大。大门朝向正北,正对大门的三间大瓦房,如今已倒塌成一片废墟,只剩下滚滚浓烟在黑夜中弥散。左右两侧的东西厢房,倒是没有倒塌,但也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露出大片黑黝黝的土墙。
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小村,男女老少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景,谁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瘫坐在一旁双目无神的老人突然指着倒塌的院子高声哭喊:“快,我儿子还在里面......还有我儿媳妇。”
刘洪光听到还有人在里面,随手抄起大喇叭急忙大喊:“快,狗日的,海成两口子还在里面,快救人。”
人群顿时乱成一锅粥,镇长在院子门口走来走去,想要点支烟,看了一眼院子,又扔到脚下碾得粉碎,喊来刘洪光:“这家总共几口人?”
刘洪光一愣,顾不上回答镇长的问题,蹲到老人身前,焦急问道:“乔大娘,乔大娘,小岩放假回家了吗?”
老人目光涣散,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一眼刘洪光,又看了一眼院子:“放......放假了......放假了,也在里面。”
刘洪光咬牙切齿的想要骂人,指着乔大娘说不出一个字儿来,抖动着手指狠狠的虚空戳了几下。
“有人,有人,快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院子周边的村民呼啦围了上去,随后眼前的一幕让众人瞪大了眼睛,随之仓皇后退,神情惊恐。
更有甚者,直接转头就吐。
一横一竖两具尸体如同十字架紧紧粘连在一起,大火烧过的地方皮开肉绽,一片焦黑,流着黑红黑红的尸液。尸体下压着一床被褥,烧得只剩下发黑的边角棉絮,下方露出三尺有余的黑乎乎洞口。
刘洪光推开惊叫的人群,打起手电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
凭着几十年乡里乡亲打交道的熟悉,刘洪光一眼便认出这就是江海成两口子。
蹲在院子外的乔大娘发疯似的冲开村里大小媳妇的阻拦,闯进人群,只看了一眼,就直挺挺昏了过去,倒地前还在叫骂:“天杀的扫把星啊。”
老人被村民七手八脚的抬走,送上了后消防一步赶到的救护车。
刘洪光凭着记忆,想起这是江海成家用来存储土豆的地窖,强忍着恶心恐惧用手电筒朝两具尸体下方扫射,猛然间看到了蜷缩在偏窑里的江岩。
2
2014年,深冬。
伏岭镇堆谷村烧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江海成夫妻命丧火海,死相凄惨恐怖,从他们身下地窖里,发现了他们的独生女儿,江岩。
这在贫困的临河县,是塌天的大事。
县医院门口的马路上车来车往,白茫茫的世界里,消融的冰雪混杂着泥土,让这条马路显得又黑又宽。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西北的冬季格外寒冷,一夜大雪后,阴沉沉的天空低低压着,寒风钻进脖颈,遍体难熬。
刘洪光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不断哈气取暖,蹲在水果摊前挑挑拣拣,最终还是买了价格比较昂贵的香蕉和苹果。
付完钱又跟店主借了火,叼着烟蹲在医院门口不远处的石墩子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住院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从兜里摸出一叠钱。
拢共三百块钱,刘洪光手指头沾着口水数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揣进军大衣内兜起身进了医院。
住院部三楼楼道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伴随着护士医生的高呼和病人家属的不满抱怨,异常的嘈杂忙乱。
刘洪光左手提着红色网兜,右手紧紧抓着胸前领口,穿过人群找到303病房门口,搓着手伸长脖子从房门窗户上打探,在确认了是要自己找的人后,取下棉帽,拍打掉身上的雪,推门而入。
老人半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
刘洪光快步走到老人床前,弯腰咧嘴,轻声开口:“乔大娘,好些了吗?”
乔大娘转头看向刘洪光,黯淡的眼中迸出一股明亮,身子猛然前倾,一把扯住刘洪光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开始嚎啕大哭:“可怜我的海成啊,你怎么就这么没了,留下我这个老娘,该教我怎么活啊,村长啊,你可一定要抓住杀人凶手啊。他死的好可惨啊,都烧成什么样子了,我心里痛啊,这个杀千刀的,怎么就走到我前头了啊......”
刘洪光急忙放下水果,抓住老人枯瘦的手,皱着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直到千哄万哄,乔大娘哭累了,迷迷糊糊嘴里翻来覆去的说着那几句话,刘洪光杵在病房里,直到她陷入沉睡去才掩门而出。
出了病房,刘洪光想到还在昏迷的那女娃,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家人可怎么办?
3
“你还有脸来?”
张克勇用力拍打着桌子,将县里的通报扔到刘洪光脸上。
刘洪光夹着开裂的公文包,弯腰捡起文件,双手递回给镇长,一脸赔笑。
通报的内容很简单,刘洪光不按县里统一部署,没有按照时限召开村里冬天防火的动员大会,没有尽到提前预防的干部责任,如今发生震惊全县的“12·22”特大火灾,造成两死一伤,给了他党内严重警告,等候组织进一步处理。
刘洪光捏着薄薄的几张纸片,腰弯的更低了一些,局促解释道:“镇长,这不是前些日子村委会忙着来年的选举,加上下了一场大雪,想着过几天再开......”
“过几天,过几天,过几天到底是几天?全县大大小小那么多的村子,就你们村最忙,还选举,现在好了,出了人命,你这个村主任彻底完蛋,还有脸狡辩。刘洪光啊刘洪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你让我怎么跟全镇的老百姓交代?那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啊,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张克勇要不是顾忌开着的办公室门传出去影响不好,真想骂得再难听点儿。
刘洪光攥紧红头文件,眉头拧成了麻花,神情有些落寞。随之索性蹲在地上不起来了,赌气道:“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行,我都接受,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村委的选举是班子里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日子冲突了,我只是想等几天......”
张克勇呵斥道:“你还狡辩?”
刘洪光怀里压着公文包,憋得脸色通红,又将头埋进裤裆里,吭哧半天嘟囔道:“行行行,我不说了......”
两人沉默半晌后,刘洪光起身将批评通报放到张克勇办公桌上:“镇长,你先消消气,组织上的处理和你的批评我都认了。我现在头大的事情,是江海成他们家的后续安抚和处理。”
张克勇从办公桌后起身踱步到窗前:“县里为这事儿大发雷霆,昨天夜里我就去做了汇报,估计最终结果还要等县里调查完,才能给出处理意见。”又补充道:“换届的关头,这把火,烧的可真不是时候。”
张克勇想了想继续说道:“至于江海成一家,那孩子和老人,现在什么情况?”
刘洪光烦躁的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大口:“我上午去看过乔大娘,就是江海成他娘,除了悲伤过度,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江海成的闺女,还在医院躺着呢......说起乔大娘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刻在骨子里的老一套重男轻女的思想始终去除不了,这都过去整整一天了,祖孙两人就住县医院同一层,也不去看一眼那可怜的娃,嘴里嘟嘟囔囔的一直责怪那女娃是扫把星。”
“谁看着?”
“村里派了人,轮番看着,照顾吃喝。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一老一小都是没有劳动力的,一院房子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县里边儿啥打算?”刘洪光掂了掂烟盒,递给张克勇。
张克勇接了一支烟,回到桌前愁眉苦脸:”半年前因为猥亵......“张克勇看了一眼走廊外,声音降低了一些:”因为那个事情,镇里的领导班子已经被狠狠的批评过,李书记因为这事儿还受了党内警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事情,一把火,铁定又烧起来,李书记不得恨死你。“
刘洪光也是委屈,这大冬天的,一把火说烧就烧起来了,自己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要是能掐会算,还用这么苦哈哈?
“你和李书记要打要骂我都认,县里的压力镇里先顶一顶,这天不会塌。可是这乔大娘怎么办?事情的结果还没有一撇,她就一口一个让我捉拿杀人凶手,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我上哪儿逮去?再没个解决办法,我的天就先要塌了。”
“胡闹。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怎么能随意瞎传话?什么叫杀人凶手?这老太太怎么说话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她糊涂,你刘洪光也糊涂啊,火灾事故和人为纵火能是一个性质?这可是两条人命啊,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犯下这滔天的罪孽,子子孙孙都要被戳脊梁骨的。”张克勇将喝茶的杯子摔到地上,开水茶叶撒了一地。
刘洪光吸了吸鼻子,声音小了许多:“镇长,镇长,你先别生气,当务之急该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办?新的村委班子没组建之前,我还得处理这些事情,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再者,这也太巧了啊。”
“不要跟我提火字,提起火字老子就火大。”张克勇恨不得一杯子砸死刘洪光,半年前出个猥亵案,闹出个乌龙,让全县看尽了伏岭镇的笑话,现在一场大火烧没了两条人命,关键他娘的都是同一家人。
张克勇自然明白刘洪光说的巧合,但无凭无据,空口白牙,村里又没有监控,黑灯瞎火的,怎么查?镇派出所的人被张克勇逼着几乎跑遍了整个堆谷村调查取证,就差用嘴犁地了,连绵不断的大雪,就连找只狗都难,一些细致入微的工作根本没法做。江家的院子又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屁都没有。
发完一阵子邪火,张克勇在刘洪光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还傻站着干什么?县里马上就会派联合调查组下来,让下面的人都全力配合调查,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村里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另外......”张克勇沉默了许久:“希望只是普通的火灾事故。”
刘洪光纹丝不动,想了想说道:“摸一把就犯法?都闹上了法庭,就那么点破事儿,不会真这么巧吧?”
张克勇也不知道巧不巧,人心难测,神鬼难摸,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刘洪光的脸:“滚滚滚,做你该做的事儿,让村子里不要瞎传。”
刘洪光被张克勇赶出镇政府的大门,只觉得这鬼天气真冷。
4
江岩从昏迷中苏醒,手上打着点滴。
县医院的诊断是吸入过多的一氧化碳导致昏迷,身体没有外伤,骨头也没断,这对农村人来说,就是没事儿了。
刘洪光接过医院的诊断书,刚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这个碎裂的家庭,又开始唉声叹气。
江岩坐在床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如同一个布偶娃娃,窗外的松树上挂满了厚厚的雪,堆得多了,被风一吹,呼啦啦掉了一地。
“小岩呐,你给我说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小岩呐,你看我给你买了苹果,要不要吃一个?”
“小岩呐,你奶奶也在这里住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小岩呐,你爸妈......”
刘洪光不断说着话,看着江岩纹丝不动,四十几岁的汉子突然红了眼圈,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刚上高一的女娃,七十多岁的老人,这个家可怎么撑得下去哟!
镇里派出所来人了,敲开病房的门。
刘洪光心里咯噔一下,不会真是有人故意纵火吧,这可真是天杀的罪过。
所长宋长明跟刘洪光握了握手,表明自己前来调查的目的,拿着本子提了很多问题,但江岩毫无反应,问得多了,江岩惊叫一声“啪”的又昏了过去,这可吓坏了两人,连忙喊来医生紧急处理,医生听闻这女娃的悲惨经历,一个劲儿的摇头:“这孩子有可能得了PTSD。”
两人异口同声的问:“啥叫PTSD?”
医生耐心解释说:“医学上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般来说是患者在经历一些重大事件后产生的应激反应,具体表现为警觉性提高,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全身肌肉紧绷,严重时甚至会造成呼吸性昏厥,后期如果不能及时梳理治疗,可能会终生不愈,咱这县医院没有这个治疗水平,最好是去市里或者外省大城市,找专门的专科来看看。”
刘洪光和宋长明看着江岩睡下,悄悄出了门,刘洪光急忙拉住宋长明的胳膊,又指了指病房:“宋所长,宋所长,这......”
宋长明叹气道:“县里派了调查组,这会儿正四处调查取证,老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也是老党员了,没有证据和最终结论的事情,我不能多说,你多理解。”
刘洪光连连点头:“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格活泼,学习成绩相当好,班里年年第一,刚考上县一中,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毁了啊。宋所长,帮帮忙,有消息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
将一包烟塞进宋长明的兜里,刘洪光笑出一脸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