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多了啊,”
日筱一挥爪子,
“你总共就失联了不到十分钟,发现你的第一时间,我就通知其他人警报解除了——没露你咽气儿的事,这个得谢我。”
日筱大人,是弥生为了应对出现阵亡,而安排的后手。
狐妖扶着你站起来:
“深呼吸看看,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你活动活动肩膀,摸摸胸腹,哪里都不疼了:
“...十分感谢,这是您的技能?”
失去意识前,你的的确确感受到内脏被撞裂,骨头断开,生命从体内流走。
而后,你甚至隐约有蹚入黄泉的印象——到这种地步,居然能满血复活,怎么想都是这位爷的技能在起作用吧。
“哎~发现了吗?”
日筱得意地晃晃尾巴,
“呀~~因此都有点感谢当年害我变成怨灵的渣滓们了,也算送了我一场机缘。”
“不过,帮到这孩子的是你。”日筱拍了怕伤愈的女童1号。
表达感谢和接纳一般,女童将小脸凑近,终于贴上你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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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善祥,没有教我认完《春晓》。”
这是...什么?
脑中像被倾入陌生的河流,万千思绪冲击得你灵魂震颤,慌乱中你只来得及抓到这一缕。
“饿,饿得心口在烧。弟弟要饿死了,爹说,给我在海外找了份当下人的新工,闷热呕臭的货船,漂洋过海,回过神来,我成了满洲公娼馆的女人。”
“‘不错啊,以后你就走这个风格吧,女人的反抗就像调味。’
拼上性命的抗拒,在高山管事看来只是玩笑,他匆匆进来,乱动一气便匆匆退场。
躺在地上,满洲的寒气,刺得骨头疼。原来做这种事…是这种感觉啊,我绝对不会喜欢上。”
哎?你拼命眨了眨眼睛,目之所及,是旧时大陆北地的冰天雪地。
这是...这孩子的记忆?刚才,是这孩子的第一次?草率、被粗暴强迫的第一次?
你想起国二时和五条悟的第一次,不熟练的两个人,你再喜欢他那也不是什么称得上舒服的经历。
“‘你们的身子和一切所属都是天皇的恩惠。’公娼馆里,军中来的大人物这么说着。
一天十几次,一次半包烟钱,我盯着鸨母指间渐渐烧完的香烟,盼望着自己的生命也是如此短暂。”
“沈阳的飘雪里,善祥给了我一只烤红薯。”
“善祥的日本话和中国话都像唱歌一样好听,善祥梳着两条小辫子,善祥笑起来红红的脸上有小酒窝,善祥总穿着厚厚的棉袄。”
“善祥,为了跟你多说几句话,我抄了门口的牌子,请你教我识字。
还记得吗,你撕掉了我抄的‘公娼馆’,说:‘幸子是最好的女孩子’。”
“你说:‘这里不叫满洲,叫东三省,等日本的军队走了,我们一起去南方读书。’”
“所以,你还没有教完认我《春晓》,怎么不等等我呢?”
“他们说,你犯了反叛天皇的大罪,被抓进了慰|安所,一样是军队开的,比娼馆还要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不信。”
“你教我不用于揽客的中国话,像教其他小孩子一样,教我认《春晓》,一个字一个字的认。你这么好,怎么会是坏人呢?”
“所以,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我去求高山,接了好多好多人,挣了好多好多钱,加上先前攒的赎身钱,马上就能把你救出来了!”
“所以,说好了去南方读书,你怎么能抛下我?”
“一头撞上墙,一抹鲜红,一捧白雪。连尸首都没留给我。”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但是,好想你。”
眼前,你搂在怀里的亡灵,就是幸子吧。
明明冰天雪地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你却感到彻骨的冷。
陌生的词汇很多,不妨碍你明白她们经历了什么。
所以,剩下的孩子......
另一名女童抓着幸子的衣袖,倒方便你贴上额头。
周身地狱般的闷热,配合耳边振聋发聩的吹奏,你一阵头晕目眩。
“‘进了这里就是丑业妇,出去了说你不愿意,谁信?’
我是来南洋做女工的,管教我的公娼馆妈妈,却这样跟我说。”
“他们说,帝国繁荣昌盛,我们却在这里给国家丢人。是罪过——要想赎罪的话,就要从外国人身上赚更多的钱交给国家!”
你几乎要吐了,一面吸着她们的血,一面践踏她们的尊严,这算什么?
“‘花子,已经让家里蒙羞至此,不要无理取闹!’
明明是爸爸你把我卖到南洋的;
明明哥哥你的房子是我寄钱盖的;
明明我只是想去做女工的。
为什么,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留给我?”
你浑身血在烧,几乎无法思考,机械地凑近下一个,再下一个。
“汉城好冷...好痛...好可怕...我想妈妈,想回家。”
“下班回家的路上,认识的前辈领着人把我拖进了巷子……既然只是找乐子,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被上司关在下班后的茶水间……明明我不愿意,大家为什么要说我‘枕营业’?妈妈,为什么你要劝我接受他呢?”
“律师先生说,法律上如果那种事发生在两个认识的人中间,就不可能是强行的,该怎么办才好……”
一个个都是如此……
你强行将意识从亡灵的记忆读取里抽离,冲到树下吐得停不住。
是不习惯咒具眼镜的缘故吗?眼睛酸胀得厉害。
你没有见过那个妆妃,但你相信她活得够久。
她役使的、摧残的,是几十上百年来,被践踏、被污蔑、被夺去尊严毁掉一生的女孩子们啊!
日筱只温和地拍拍你。
“接下来——”
狐妖大人伸个懒腰,转向不知所措的女童们,“这幅没品打扮,是咒灵的原因?”
“......嗯,但这些孩子应该脱离了控制,”
你擦擦嘴,
“悟他们之前去追击她了,她大概受了损伤。”
“这样啊……”日筱低头思忖片刻,
“文穗,雏人偶会场有什么人的灵魂寄托物件吗?头发或者指甲这样的?”
无论是希腊神话、西非文化还是中国日本印度这样的东方文化,头发和人的灵魂与生命关系紧密。
“……莲都夫人送来的南京云锦雏人偶,用的是真人头发。”
日筱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走向吉原女童们:
“她们,我带走了。估计这会儿雏人偶展那儿正打得欢呢,我也去凑个热闹。”
“啊,对了,这一路上基本局势算控制住了,你顺着这条道往下走,估计能很快和神社的人会合。”
你张张口,踌躇半晌,还是只留得下一句:“她们,就拜托您看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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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走下台阶,总感觉,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
你停住了脚。
台阶末端的平台,躺着个人。
高山家主高山诚。一连在几个女孩儿记忆里见过这张脸,你不会忘掉。
高山诚胸口中弹。
会议上,旁人把他算成七宫一伙,估摸着是他趁乱逃跑时,被诅咒师的流弹打中了。
偶遇你,高山诚很激动。
“救我~”身体瘫在地上动惮不得,老者抬起干枯的手,颤巍巍向你求援。
你一步步走完台阶,缓缓蹲下。
弹孔在心脏的位置,既然还能勉强呼吸和说话,出血量也没预想的大,说明子弹离心脏,应该还稍有一点距离。
你清楚怎么止血,现在叫救护车,绝对还有的救。
你手伸进怀里,慢慢摸出一只圆珠笔。
“救护车…在等什么…”
面对你的凝视,高山渐渐觉察到异样,情绪波动带来进一步的说话困难。
你不怪他。从他眼瞳里看到的人影,你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呐…”你无声冲他笑了下,
“对于幸子、善祥还有花子她们,您有过哪怕一丁点愧疚吗?”
高山诚浑浊的眼里,只流露明明白白的疑惑。
“啊,不记得她们了,是吗?”
你不惊讶,声音放得很慢,
“抱歉,我换个问题:
有军部撑腰,在满…东三省、南洋还有朝鲜,家乡的女孩子,当地的女孩子,通通掳来做皮肉生意,夺走她们的人生——
对此,你有过哪怕一丁点儿后悔吗?”
奄奄一息的高山诚竟然还有力气摆出一老脸的抗拒,似在指责你不知长幼:
“无礼…”
“哦。”你静静看了他几秒。
虽然不管他的回答如何,接下来要做的事都不会变,但你多少还是感激他卸去你最后一丝包袱。
圆珠笔头慢慢伸入弹孔,高山终于反应过来你要干什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激烈挣扎。
原来,把外物刺进血肉里是这种感觉啊,圆珠笔穿透组织和血管,越来越多的血淅淅沥沥顺着弹孔溢出。
新奇、恶心、罪恶、愉悦......
以上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你有点高兴,这说明你不会喜欢上这种事。
笔头碰到子弹了。
你呼出半口气,按着圆珠笔的尾端向下轻轻压深。
高山诚的呼吸愈发急促,你观察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加压。连呼喊出声都做不到,本质上也是无力的人类。
指尖最后的一阵震颤,高山诚再没了声息。他在地狱一定不会寂寞吧,毕竟客户还挺多的。
圆珠笔抽出来用手帕擦干净,走出参林,你深深呼吸。
附近冲出一只浑身血呼啦擦的五条悟。
对上视线的瞬间,便冲上来箍紧了你,未收住的力道,足足让两人团在一起向后退了两三米。
挺好,看这身#体素质,身上至少不是他自己的血。
粗重的呼吸,重重敲击你耳膜的心跳,连带着汗皂气息的血腥味,都在你心底升起一阵温热的安心感。
你有些迟缓地抬起前臂,环上他的背。算时间,特级咒灵大概干掉了吧。社内空间仍然乱七八糟,即使从日筱那里得知你没事,也拦不住他吓得满世界找你。
“悟,杀人了?”你轻轻拂过他的脊椎。
五条悟身体一僵,下意识松开你,有些狼狈局促地把手背到后面。
这你太熟了,小学时,这是他背着你惹了事,尤其是把你坑进去的定番。
拉起他的手,你取出湿巾,贴着指间细细擦拭:“不要紧哟,今天我也一样。”
无视他愣怔的表情,你抽出新一张,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
“和悟的相同点,多了一个呢。”
五条悟静默片刻。
“谁?”
“高山的家主。”
“在哪?”
“参林石阶尽头。”
五条悟紧紧握了握你的手:“在这等我。”
短暂进入参林片刻,五条悟回来得很快。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你也大概清楚他会怎么做。
“所以,花魁咒灵,灰飞烟灭了?”
就这么回参笼馆会吓死人的。
参集寮的员工休息室,你找来一次性客用毛巾,沾了冷水,细细把五条悟发上,脸上,脖子上的血...和人类肉碎擦干净。
“啊,妆妃属于有分#身能力的咒灵。
最强大的分#身在俱乐部就已经没了,剩余的混进来,藏进雏人偶展,就是为了吸纳雏人偶携带的诅咒,休养生息。
被我们找到时,她放出的底牌,就是常年收集役使的凶灵。”
五条悟坐在洗手台前低着头,顺从地在你面前露出后颈,由着你像给母猫给幼猫清洁一样替他打理。
“结果,看起来怨念最强的领头凶灵突然反水了。
我们顺水推舟,帮她带着其他凶灵冲破妆妃的控制逃跑——妆妃因此受到了反噬,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就元气大伤了呐。”
领头凶灵......你想起了心心念念着“善祥”的幸子。
“虽然听起来很大快人心,凶灵会反叛的原因是?”
你握着细齿发梳,慢慢把黏在发丝上的血和人|体组织液捋下来。
五条悟打了个响指:
“南京云锦的雏人偶——
领头的幸子桑,生前在海外公娼馆被磋磨至死。
妆妃对刺向幸子的恶意,估计没少推波助澜,毕竟从怨念重量上看,这是第一个被她控制的凶灵嘛。”
“幸子桑死时,娼馆为了榨干她最后的价值,剪下她的头发卖掉了。
几经辗转,幸子桑的头发带着她的残思,被做雏人偶的手艺人收走,安接在人偶头上。”
后面的事不用解释也懂了。
雏人偶被买下送给莲都夫人的祖母,几十年后经过莲都夫人的手在这里展出。
妆妃想要吸纳雏人偶携带的诅咒躲进了展场,接在人偶上面的真发终于得以和化为凶灵的主人重逢。
很多文化中,头发和灵魂的关系都格外微妙紧密。
寄托在头发中的残思和幸子桑的凶灵产生共鸣,反倒帮花魁控制下的幸子夺回了心智,带着同伴背刺花魁叛逃。
巧的离谱,冥冥之中,天道好轮回。
“所以,幸子桑他们呢?”
“妆妃被干掉的时候,日筱带着凶灵们杀回来坟头蹦迪。
该说是因为施咒者死了,咒力消除;还是因为加害者死了,怨念解开呢......亡者们恢复了本来面貌,接着就被弥生送回黄泉了。”
这样啊......也算是个有点让人惆怅的好结局吧。
“那个......”
在五条悟颈间垫一条干毛巾,你换用小手巾一点点擦拭他脑后的发间,
“高山家主……”
你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你杀了人的事,五条悟半句不提,不曾多问,更不曾评判。从参林回来,两人之间就像是刻意绕开这个话题,你不知该作何反应。
“抱歉。”
“哎?”五条悟突然道歉,你不知所措。
“……原本,你连鸡都没杀过吧。”
五条悟低着头,你看不到他的表情。
“因为我搞砸了,让你经历这种事。”
你方了,五条悟的嗓子沙哑,带着些微的鼻音。
“高山是我要杀,跟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