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林生看见院门口的柳珍和章医生停住了没有继续往里走。
“焱儿——”章医生脱口而出,说完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真是嘴欠,明明是要叫林生的,不知怎么就叫出了章焱的名字。章医生和柳珍的眼神在提醒着他他的哥哥是多么优秀。
“走啊!”方寸久发觉身旁的小子远远落在了身后,他摇了摇头,转身向与家相反的方向狂奔。他像是洞察了什么般转身去追章林生,
月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像块受热被拉扯的口香糖。
“林生——”章医生扶着腰追到巷道却只见灯光下的两道黑影,“这孩子!快,你去看看——”他对柳珍说。
章林生在巷口停下,靠在电线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自小厌倦运动的他撒开腿也像风吹的风车,只是风车是纸风车,风大速度快就容易被整得面目全非。
他扶着电线杆大哭,章焱的笑脸在脑海一遍遍闪过。那个最爱替他出头最懂他的哥哥去而不返,他难过,可父母更加难过,所以这么长时间来他们从来不提起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永远住在心里,这是他章林生永远难以做到的。
方寸久在电线杆后面的台阶坐下,章林生抹掉眼泪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我哥死了!”他说,“埋在了废墟下。”声音颤抖。
“你哥和你的关系一定很好!”
他答应了声,“他一直是爸妈的骄傲,学习好,懂事,不像我。”他轻轻抽咽,“死的人如果是我就好了!”
方寸久明白了他这般疯狂奔跑的原因。
“你爸妈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肯定在感谢,感谢你还能陪在他们身边。你应该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或者,你要变得优秀,变得比你哥还要优秀。”
柳珍站在两面墙的夹缝间泪如雨下,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孩子,为何也背负了这样重的思想包袱?自己一度沉浸在失去章焱的苦痛之中,章焱对章林生来说是比他们来说更为重要的存在,自己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她紧紧捂住嘴没敢出声,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我真的可以变得和我哥一样优秀吗?”章林生眼睛里闪现出希望的光,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抱住了脑袋,“不,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
“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代替另外一个人,但是可以成为更好的人被别人发现,你也可以被你爸妈发现,成为他们的骄傲,这样他们至少会觉得活在世界上还是有盼头的吧?”
第45章 劫后余生
光头强的右脸颊还是青紫色,他在凌楼的带领下在警局办了手续。车子只是玻璃坏了几处,开还是能开走,坐上驾驶台的一刻他把身上的疼痛完全忘了。他坐上又下来,最后掏出随身带着的毛巾把挡风玻璃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谢谢!”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改天来家里吃饭!”“来家里”三字说得凌楼心里像灌了蜂蜜。
“您要是有事,再来找我好了!”凌楼对光头强说。
天空没有雨,微微起了风,聚在山头的云被风吹散,松垮垮的东边一层,西边一堆。凌穹在卫生间里大声唱“湖水是你的眼神,梦想满天星辰,心情是一个传说亘古不变的等候……”
“开门!”凌楼在外面喊,昨晚也不知吃了什么,跑了好几趟厕所,坐上马桶又拉不出来,只能苦苦等到肚子不疼了回卧室,大概是这几天有心事的缘故。
凌穹精神饱满地开门走了出来,“你怎么没去上班?”凌楼没睬她,上厕所和吃饭同等重要,且他目前的情况一刻都不能忍。妹妹看见墙上的日历,才知今天是周日,她哥可以休息半天。昨晚吼了两嗓子,今天嗓子越发敞亮,看来每天睡前也值得练练嗓子。马桶的水声把她的声音淹没。
周金枝和杨燕坐在院子里的水管旁洗萝卜,前天巷子里来了个甩卖萝卜的人,为了宣传每家每户送了几个萝卜。
“上面没水了?”周金枝搬了凳子坐到杨燕旁边。
“有是有,太小。”
“镇上也有用水高峰?”她带着些许轻蔑的口气,想着人口不过万的一个小镇,竟也有缺水的时候,可见此地的经济发展也不过如此。
“估计是今年镇上的人增多了吧!去年都不这样的!”杨燕也带着不满意的情绪回了一句。虽有不满意的情绪,说的也是事实,这几年镇上的人的确增加了许多。特别是夏天,有许多人专门来这里避暑。
“你打算怎么做了吃?”周金枝转移了话题。
“放坛子里做泡菜,”晴了多日加上用水高峰,水流缓慢,只小指粗细,杨燕戴了手套把接满水的盆拖到跟前,又换了个盆接在下面。“我们家那几个,都是狗鼻子,吃东西都只闻味道,好闻了才决定尝一尝,有了酸味儿闻起来不一样,他们爱吃酸的,开胃!”
周金枝答应了声,“我可没你这样的好耐性,要是不吃就别吃,我乐得高兴!想吃什么自己做去!”
杨燕笑了笑,她若真是那样,也不会将儿子养成那般娇纵,她的女儿凌穹都没养成那般。
“你家萧望怎么打算的?”
周金枝把洗好的萝卜放进大的红色塑料盆,“还能怎么办呢?又不能真的让他回家种地。这年头,多读一句书都好。”
杨燕还没来得及谈论凌穹,光头强把车开进院里,速度惊人。两个人都自觉把身体向后倾斜。
车轮贴着地面刺啦滑出火花。车上的几扇玻璃都有了裂痕,映着稀疏的阳光裂纹更加清晰有型,多是从中间呈发射状延伸到窗框。“这车怎么啦?”杨燕问。
周金枝洗好萝卜,拿起刀削皮,“昨天车被警察局扣了不算,还被人打了一顿!”
“严重不?”杨燕惊奇,她竟然一丝都不知道。
周金枝看了眼走过来的光头强,“都是些皮外伤,光天化日的,还真敢把人打残了不成?只是以后呀,跑车载人只怕是不行了!你在镇上待的时间长,看有没有买车的!”
“你要卖车?”
“卖车干嘛?”光头强问。
“不卖你吃车呀?”周金枝抬头看着光头强,“你也吃不了车,顶多是车吃掉你!”
“你也真是,经不住事!”
“镇上说要修客运站,好像是个叫宋征的人投资修建的,你可以去问问他,就是在别人手底下做事,受拘束!”杨燕说。
“还真有这么个人?”光头强瞪大了眼睛,“说得那么神秘,我还以为是那些人无中生有的呢!”彼时的宋征在安居镇已小有名气,只是大家很少见到他,加之随便一句话人传人会变得面目全非,就更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光头强初来混跑车一口饭,自然也听过宋征的大名。
“有肯定有,我们和那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来往,就知道得就少。”杨燕看着光头强满脸的伤,嘴上不说,心里软了许多。
光头强摸摸口袋抽出毛巾觉得应该换一根了转身蹒跚进了屋。周金枝放下刀探身到杨燕身边道:“我跟你说的事,帮我留意点儿!”说完跟在光头强身后进了屋。
“林生呢?”章医生看桌对面空荡荡。
“跑步去了!”柳珍不展的愁眉舒展了些,整个人看着至少年轻了五岁,她身材矮小,不胖不瘦,齐肩的头发规规矩矩扎在脑后,眼角的皱纹原本藏得很深,一场突来的灾难让它们仅花费一晚上的时间便占据了眼角。不管是对谁,儿子毕竟是敞开心扉了。柳珍和章医生心里自然是很高兴的。
筷子碰碗的声音清脆,章立早从碗与筷子间的缝隙偷瞄了几眼吃早餐的两个人,“今天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
“不行!”柳珍头也没抬,当即给出了回答,女孩的心思她早就已经猜透,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便转了平常的语气,“收拾好东西过几天和林生一起去学校报到!”
“不去!”章立早的执拗脾气开始作怪。
章医生平静地放下碗,在心里责怪柳珍操之过急,她脾气的急躁这辈子估计都很难改过来了。章立早随了章开怀,出了名的执拗,这样刺激她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立早啊!”章医生这三个字说得语重心长,章立早不禁想到了章开怀,他是驻扎在汶川军团的一名文职人员,主任工程造价。每次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一声“立早啊”,语气和此刻章医生的语气极为相像。“事情是可以商量的,你已经成年,不是小孩子啦,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对自己更好,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你珍姨说话的语气重了心,可是她的心是好的!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沉默,又是那该死的沉默,像大地轰然倒塌之后的万籁俱寂。
突然章林生冲进了屋,抓起两个馒头又跑了出去,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但是没有人去计较一个孩子匆忙之际制造出的声音。
“又干什么去?”柳珍看着他的背影大喊,用力过猛出现了颤音。
没有得到回答。
“我吃饱了!”章立早面无表情站起,像机器人一样进了卧室。她一向面无表情,所以章医生和柳珍都无法知晓她此刻的内心活动。
“孩子嘛,立早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爱认死理,死犟,你要慢慢给她讲道理,只要是个孩子就喜欢硬来,看看林生现在成了什么样儿!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里憋不出一句话,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吗?他也就跟他哥亲!”说到此章医生住了嘴,章焱,哥哥这样的称呼在他们家就是大忌。
“之前你干嘛去啦?现在倒想起来数落我,这么多年你只知道待在你的那个小诊所,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几句话说得章医生大气也不敢出。
他素来害怕柳珍发火,再者他这几年的确疏于对孩子们的关心,无法辩驳。
“上班去了!”章医生拿起手提包,心虚地走了出去。
柳珍收拾碗筷,走到厨房门口,瞥见墙角还剩下的一棵大白菜,章医生买排骨回来的那次,都没舍得放多少白菜。节省着吃到现在,还剩下一棵。
大片阳光投射在后面的场院,忽然听到很清亮的声音,她凝神细听,是方寸久唤九哥的声音,如此好的天气,如此适宜的温度,自己也该出去走走了。
第46章 劫后余生
这日落了很大的雨,萧望把手揣在裤兜,头发像倒刺般扎在脑袋上。之前光溜溜的脑袋瓜变得乌黑,光头强的还是光头,如此看来年轻就是好啊!连头发都长得快些,安居镇连带小巷他逛了大半,只差天朝路的一条小巷,看中的金庸群侠手办还是没有找到。
走到一处面馆,肚子长嚎了几声,他摸着肚子看着面馆,此地前胸贴后背,彼处人潮拥挤。这么多人,想来味道一定不错,他的舌头碰上干裂的嘴唇,手已经准确无误伸进了口袋,想到在向自己微笑的手办,手又像触电般缩回。“还是回家吃吧!”他对自己说,说不定周金枝已经煮好了肉只等他回去。
“妈——爸——光头强——”他从院外叫到家里,没得到回答又跑到院子里。
“你吃饭吃多了吧?叫得这么欢?”凌穹拿了方寸久做过的填字游戏在阳台看,其中的奥妙看懂了一些,仅限于很小的一部分。看来自己真是先天不足,后天还像她这般得过且过这辈子真是要玩完了。同样是一颗脑袋,差别怎么这么大?仔细想来她又是聪明的,只是这聪明没放在学习上,没办法,真的学不进去。
“我饭都没吃呢!”萧望放下捂在肚子上的手,放下后竟不觉得饿了。“你知道我爸妈去哪儿了吗?”客车的玻璃车窗带着裂痕躺在院里。
“你的爸妈,我怎么知道?”说出这句话她意识到杨燕和老好人好像也不见了。仔细想想,今天吃饭提前了两个小时,饭桌上两个人挤眉弄眼,好似在谋划着什么。
她把填字游戏塞到《平凡的世界》里小心放到书桌上飞奔下楼,赶上走到院门口的萧望,“我爸妈好像也不见了!”
方便面推着辆木轱辘小车从巷头响到巷尾,齐奶奶认为他喜欢虐待家里这些老式工具,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它们拿出。凌穹看他一阵风似的跑过,木轱辘车让她立马认出了他。
“喂,你奶奶呢?”方便面减速,车子还在前面跑,他手臂用力才勉力让它停住。
“在家里啊!”他嘴里叼着个冰棍说,今天回来时在巷口遇到个小孩儿,看轱辘车觉得新奇,他为他表演了一番,顺带拐走了孩子手中“七个小矮人”其中的一个。刺啦嚼了几下,没来及全部嚼碎便从喉咙里一溜烟下了肚,他吐出牙签似的棍子,又吐了吐舌头。
“你确定?”萧望说。
“我哪知道?腿长在她身上又没长在我身上!”
欧阳诗打开玻璃窗,把纱窗关牢,关上又确认了好几遍。暗夜中的小虫子格外精明,铆足了劲儿往屋里撞,扑腾着翅膀惹人心里忐忑,像是招来了蝗灾。一只拳头大的飞蛾不竭地撞了纱窗好几次,翅膀上的细灰扑腾得落满窗台。
欧阳诗捂着鼻子走过来,眉头紧皱,今早她刚清扫了灯下大堆蚊子的尸体。“这些蚊虫真是不怕死!”她感叹了句。
三面沙发,北边坐着凌宪华夫妇,西面是周金枝夫妇,齐奶奶搬着凳子坐在南面,留着东边的一排沙发空着。齐奶奶坐惯了椅子,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像穿了纸尿裤软绵绵,像她这般一年四季都把屁股放在泥地上的人,很难习惯。
欧阳诗搬着小凳在齐奶奶身边坐下,蚊虫扑打纱窗的声音紧锣密鼓似的。还有蚊子的嗡嗡声,小头爸爸“啪”的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惊得在座的几人纷纷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看你还敢咬我!”他把手掌移到眼前,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捻起蚊子已经压扁的尸体,凑到眼前看。
杨燕看他左脸通红的一片和蚊子被碾压的血痕,不知该说是蚊子狠还是他狠。“章医生怕是不会来了吧!听说他刚找到工作没多久,挺忙的吧?”周金枝说。
“工作重要,但孩子更重要!”杨燕接过话。
光头强瘫坐在沙发,好几天没有跑车,心里燃着一团火。以这般放松的姿态坐着才能避免火燃得旺盛,再者这几天周金枝一直在同他唠叨萧望的事,想到萧望这小子,又觉得是个大问题。
“萧望这小子,成天什么金庸古龙,看我不把他那些不三不四的书一把火烧了我不姓萧!”光头强没能压住心头的火,想到萧望,他忍不住吼了出来。周金枝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他,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不止百遍,他早就已经不姓萧了。
“凌穹还不是一样,成天唱歌唱歌,还想上电视,她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有个稳定的工作就好了,哪还想她上什么电视!”杨燕说。老好人在一旁一言不发,趁安静下来之际,他忽然冒出一句,“她不是读书的料儿!”
“我看凌穹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欧阳诗说。
“谁说不是呢!傻又不傻,偏偏对学习提不起兴趣!”杨燕像是自我安慰地说,“要是能把她想当歌手的那股劲儿转到学习上就好了!”
“看凌楼,小伙子长得好又有出息,十个手指头都有长有短,凌穹找个好人家不也一样?”齐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