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我建议家长也预约一些项目,做一下相关方面的检查。我们排除一下原因,总是稳妥的。”
医生的语气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了,但薛志鹏却还是听出了她的意思――罪魁祸首是他们。
这太荒谬了!
薛志鹏眉头紧锁:“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思维太发散了呢?我们从来没有虐待过他、更没有忽略过他。恰恰相反,我们提供了力所能及最好的资源给他,他自己也很争气,把一切都消化得很好。也许我对他的要求会严格,但这也是正常的区间范围。每一个父母都盼望孩子做得好,比我们更严格的也有很多。我不认为一个仅凭推测得出的结论,可以驱使我们去做什么可笑的改变。他马上就要高考了,没有那个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医生没有打断他,从始至终她的态度一直是和煦的,被他劈头盖脸一堆指责也表现得很得体。
“那么在家庭关系上,您从没有把他跟哥哥进行一个比较吗?”
薛志鹏梗住了,“这怎么可能,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比较。更何况他哥哥本来就是榜样,是他需要去追赶的目标,这种比较是良性的。”
“您在这点上有一些偏差,在已知自己的生命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时候――”
“那不是另一个人!”薛志鹏不满地打断她,“那是他亲哥哥!”
“好的,我知道了。”医生这次没有继续问,而是把话题抛给一边的吴佩莹,“那么妈妈这边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在薛志鹏的注视下,吴佩莹迟疑了。
过往薛问均所有的行为和话语都变得值得深思起来。
对薛志鹏的冷淡,对自己的疏远,不止一次提到的鼓励她离婚,说自己可以跟她姓吴。
她只顾着自己的情感需求,和薛志鹏互相搀扶着走出阴霾,而失去了一个警察该有的敏锐,笼统地将薛问均的异样一概归咎于青春期正常的叛逆上,从来没有正视过这段家庭关系中间的问题。
“你搞什么?”薛志鹏眼神诧异。
吴佩莹仍旧沉默。
薛志鹏提出另外一种假设:“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故意让你发现,用来报复我们的?从小他就这样有心机,故意在日记里写自己想要什么但不敢说,然后故意让衡衡发现,让衡衡来问我们要,他......”
“够了。”
现实像是一把尖刀,逼得她跳出来看清楚,自己的视而不见究竟导致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自己的孩子在阴影里挣扎痛苦,多少次求助却无果,而自己的丈夫竟然冷漠到了这种程度,就像一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物。
她闭了闭眼,痛苦地说:“是我的错。”
2.
吴佩莹下班的时候,在门口碰上了宋绮一家三口。
“你怎么来了?”吴佩莹面容憔悴。
“不是昨天说好了包饺子吗?”宋绮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忘啦?”
吴佩莹拍了拍脑门儿,懊恼地说这记性,打开门让他们快进来。
一行人支起圆桌板,将餐桌改成大显身手的地方。
小胖墩一早就溜到了书房玩电脑。只有在做客的时候,他才百分百的自由。所以他很乐意来姨奶奶家。
江河是做饭的好手,和面、剁馅儿叫一个利索。
吴佩莹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心里还记挂着清晨在薛问均桌上看到的诗。
宋绮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几乎是这个小姨一手带大的,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是最好。
当下便问:“是不是问问又怎么了?”
吴佩莹需要宋绮等人配合,当然把事情也跟他们说了,只不过把原因说成了高考压力太大,薛问均看着有点抑郁。
如今被问到了,她也没隐瞒,把看到的诗句说了。
宋绮宽慰她指不定就是之前什么时候乱刻的,还说豆豆这段时间也爱往桌上刻东西,说是老师教的座右铭,反映不了什么问题。
这话显然说服不了吴佩莹,她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倒是一旁不说话的江河嘴里嘀咕着,忽然一拍手掌,想起来什么似的。
“干啥!一惊一乍的!”宋绮狠狠瞪他。
江河也顾不上了,一脸严肃地说:“完蛋了,这诗太能反映问题了!这是杜牧的《清明》啊!你想,谁家孩子,好好的把清明节刻在手边啊?这不是向往吗?这孩子啊,八成――哎呦。”
“你行了啊!找抽是不?”宋绮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拳,拼命朝一边使眼色,“搁这儿咒你小弟呢?”
“对对对。”江河立马改口,“对不起啊老姨,我就随口一说。咱家孩子那么立挺,那个什么,那不能够。”
吴佩莹这回根本就挤不出来笑了。
宋绮眼神谴责了丈夫一番,才道:“小姨,实在不行咱直接问呗。你关心他,是好事儿啊,你怕什么呢?”
吴佩莹当然是怕打草惊蛇,毕竟现在的问题比他们俩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江河也点头:“对啊老姨,咱小弟面上看着冷,实际上心可好呢。豆豆就天搁家里闹,嚷嚷要跟老舅玩儿、要跟老舅玩儿的。这就说明小弟是懂事儿的。”
“你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跟他说清楚,实在不好把话说透,你也得露点什么,让小弟有点儿意识。”宋绮劝道,“现在的小孩儿可精着呢,你跟他好好说,没事儿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真把吴佩莹说动了。
想不想死的不好问,问两句诗还不行了?
这样想着,薛问均刚放学回来,她就在宋绮夫妇俩的鼓励的眼神下,把话问出口了。
发现的前情还铺垫了一下,强调说是打扫房间时“不小心”看到的。
薛问均没什么反应,他“哦”了一声说:“没什么意思,无聊,随便刻的。”
一句话两个人松了口气,吴佩莹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生怕自己再有个什么疏忽,让局面往不可挽回的地方走。
3.
薛问均放好书包,他运气很好,搜集到了五条人的签名专辑。正留着纸条呢,便听到吴佩莹喊自己出去吃饭。他应了声,将专辑塞在书里,走了出去。
薛志鹏不在,吴佩莹不想他添乱,早就让他别回来。
几个人各怀心思地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小胖墩捱着薛问均坐,先塞了个饺子,吃了两口问:“妈妈,我能不能带点给我同桌吃啊?”
“哎呦,你跟你同桌这么好啊?”吴佩莹夸张地说,注意力时刻放在薛问均身上,生硬地转折,“你要不要也带给你同桌的?”
薛问均摇了摇头。
吴佩莹不气馁,继续说:“对啦豆豆,你同桌是不是请假了?”
小胖墩面露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遇见了呀。”吴佩莹道,“他家爸爸带过来的,我听聊天说是在城南小学读的呢?我就想到你,问认不认识,人家就说跟你是同桌。”
“哎呦,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户口还没弄好吗?”宋绮说。
“不是,是大人要给改名字,小孩儿不愿意呢,一直在哭。我拿雪饼哄也不管用,赖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这小孩儿可可怜了,跟豆豆同段时间转来的,要强着呢。之前我去接豆豆碰见了好几回,以为是个男孩儿呢,结果今天班主任老师把那些爱惹事儿的小孩儿全教训了一通,才知道她是个姑娘。”
薛问均一愣,惊讶地看向小胖墩:“你同桌是个女孩儿?”
那打架的架势,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胖墩点头如捣蒜,寻求认同:“是不是根本看不出来!我就??说我找她上厕所,她干嘛打我呢!”
“你也认识啊?”吴佩莹见他接话,眼睛一亮。
能对话题感兴趣就是好的。她急需一些东西,留住他。
“嗯,见过几次。”薛问均道。
宋绮道:“小姑娘家庭情况可复杂,都没人管她。我见过几次,那个手冻疮长得都吓人,脸都吹皴了,不知道在家里都干什么活儿,那么点大,家里人怎么忍心的?”
“是啊,这气温都零下了,小孩儿还在穿夏天的袜子,头破了也不知道给处理一下,就弄个卫生纸黏着,透明胶都黏到眉毛上去了。哪里像是家长哦。”吴佩莹说着说着,也觉得生气,“根本不听劝的,你说小姑娘,原本名字挺好听的,非要改成逃避的避字,说什么风水,必须要走之旁的字儿。那走之旁的字儿多了去了,怎么选个这么难听的。小姑娘是死活不肯改啊,都哭吐了,可怜的呦。”
“我当时就想到了问问桌上刻的那行字,就说,那就改成遥远的遥字呗,不是好听多了吗?那大人根本没考虑,说随便,只要是走之旁都行。”说着,她看向薛问均,半开玩笑道,“所以啊,人家这名儿还算你给起的呢。”
江河附和道:“那是得谢谢咱小弟。这按照辈分,怎么得认个干爹的。”
众人哄笑起来。
薛问均别过脸。
对于暗号被拿给别人做名字这件事,他觉得别扭,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侵占了一样,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沉默。
宋绮说:“那她这名儿连着姓的有点拗口吧。”
“哪儿啊,连姓也改了。”吴佩莹收回视线,“小姑娘现在不姓徐,姓丁啦。叫丁遥。”
啪嗒――
筷子掉在地上,伴随着咕噜噜的声音滚远。
“老舅!”小胖墩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叫起来,“你筷子!”
4.
古话说:夏天孩儿面,一天变三变。
毕业照时的风和日丽,到了晚上就成了漫漫乌云。
丁遥连公交车都来不及等,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
激动、惶恐、害怕、欣喜......种种情绪缠成一个鼓鼓的毛线球。
她可以改变。
她可以改变自己的未来,也可以改变薛问均的。
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见到他。
他可以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
5.
熟悉的镜头,熟悉的画面。
丁遥强作镇定:“薛问均,你知道吗?我今天去 402 了,我知道很多了。林川,他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外甥。你就在我的过去,我可以救你,我们可以改变未来。”
她眼眸闪闪发亮,无一不再宣示着自己的兴奋。
薛问均嘴角勾出很轻很轻的笑,他说:“那真是太好了。”
丁遥原本高涨的情绪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不安。她摸了摸耳垂,说:“怎么感觉你不是很意外。”
“是我犯了蠢,以为豆――”薛问均道,“没想到我姐夫姓林,叫江河。为了匹配,所以给豆豆取名叫川,凑齐景观――”他顿了顿,自嘲道,“呵,好烂的误会。”
他语气越轻松,丁遥心里的预感就越不妙。就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
“对不起。”薛问均垂眸,忽然道。
“干嘛说对不起啊?情况这么复杂,我们都在大海捞针,很难不犯错。你表姐他们又那么长时间不联系了,刚回来你不知道情况很正......”她小心翼翼地说。
他打断她:“我都知道了。”
丁遥心口一痛,彻底从喜悦里冷静下来。
薛问均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心疼,有些哀伤,但更多的是自责。
他声音低哑,仿佛近在耳边:“丁遥,我都知道了。”
你的父母、你的童年、你的处境、你的......一切。
32.罪人
第七章
1.
时间倒回到下午。
吴远航看着丁遥,和声道:“你在做什么?”
丁遥转过身,一边道歉一边装作为了找合适的地方放相框而手忙脚乱。
她故意掀开桌上的书本,果然在薛问均描述的位置上看到了那两行熟悉的字。因为时间太久,木色变得很深,边缘也圆润得快要认不出原型。但丁遥还是看清楚了。
“给我吧。”吴远航拿过相框,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川带你来的吗?”
他的情绪有所软化,动作随意地将相框放在桌上,那么巧地就压住了那些字。
丁遥仍在震惊,余光不停看向吴远航的脸,一时没有说话。
“不用害怕。”吴远航嘴角牵起笑容,“我刚才是没想到你会在这儿。”
“老师。这是您刻的吗?没想到你也会在桌上刻东西。那诗......”她生硬地问道,“是有什么深意吗?”
吴远航笑笑,看上去人畜无害:“没什么深意。随便刻的,我都要忘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脚踝,丁遥原本激动的心缓缓下沉。
“不明白?那我解释给你听。这句诗里有我们俩的名字,你记好了。”屏幕里少年神色平静却坚定,“这是只有我们看能领会到的秘密。”
2.
“其实吴老师是我老舅,他是我妈表弟。我爸妈不让我给人说这事儿,怕别人觉得我进竞赛班是走后门儿,到时候谁再举报个我的保送名额有水分的,我跟我舅都得倒霉。”
林川打开一罐橙汁,递给并肩走着的丁遥,“我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自己都是上高中了被我爸妈一说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老舅的。我爸说,这事儿跟哪个朋友说都不划算,万一别人蛛丝马迹猜到了,他们也只会第一时间怀疑是我朋友泄密。到时候他们可不会听我拿人格担保,只会说些难听的话,让你们别跟我玩儿了。这样一说起来,得不偿失。”
丁遥手指刮着易拉罐上层层叠叠的水珠,道:“这么说你小时候没见过他?”
“啊?”林川没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道,“见过,就是我记不清了。听我爸妈说,我刚转来的时候,我舅还经常接我放学呢。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全都搬走了。”
之后林江河和宋绮在家里也不怎么提他们了,慢慢的林川也就把这些事儿全给忘了。后来吴远航忽然登门拜访,但这几年的经过都被他轻描淡写带了过去。
丁遥默了默,问道:“我刚才不小心看到了张照片,那上面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我记得照片上名字写着叫......”
“薛问均啊?”
“对,薛问均。”丁遥将橙汁举到嘴边,掩盖不自然的表情,“他是谁啊?”
“就是我老舅。”林川小声说着,“他原来叫这个名儿,后来改了。”
一切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十年前薛问均躲过凶杀案,顺利保送清北,冬季全家搬走,薛问均次年进入大学后改名为吴远航,直到 2017 年考到余江一中任教开始带竞赛班。
但还是说不通。
新闻上明明有关于“薛某”自杀的报道,派出所门卫叔叔的话也能证实这一点,没道理真相是什么都没发生。
而最让她觉得吊诡的是,吴远航为什么不跟自己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