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丁遥还是不相信吴远航就是薛问均。
这是直觉,就好像当时她确定屏幕里的那个人不会是林川一样,是一种强烈的直觉。
当初这直觉让她认识了薛问均,如今也一定在提醒她,什么才是真相。
3.
直到薛问均说出自己知道了以后,丁遥才意识到同一时空意味着什么――
更多的线索,更多的可能,以及更多的真相。
那种温柔的目光对她而言却像是最锐利的刀,一点点剥开她的皮肉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闷雷追随着闪电在天际轰然,雨点很快淋湿窗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沾湿书桌一片。
丁遥连忙将卷子拢到旁边,关上窗户,提起卷子胡乱地将上面的水拍掉。
薛问均此刻心头的愧疚占了上风。他从未想过丁遥会活得那样艰难。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奶奶苛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样的生活,她还有十年要去度过。
薛问均抿了抿嘴角:“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
“不要可怜我!”
丁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这句话的。
薛问均不知该如何反应。
半晌,她重新坐下去,手指抠着桌子边沿,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声音很冷:“你只剩下几天可以活了,我还有几十年。相比起来,你更可怜。”
被踩中伤口的野兽,被路过的人捡起来之前,总会抢先露出自己的獠牙,显示自己仍然强大。
二人相顾无言。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每次高考余江都会遇上雨季,乌云沉甸甸地压着,一直到高考结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像是对高考生的某种隐喻。
今年似乎也不例外。
“抱歉。”丁遥重新冷静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问均摇头:“你不用道歉,我都知道的。”
“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些客观因素,觉得我的能力有什么问题。”
“我――”
“我们合作得一直很好,很多东西都有了眉目。没有我,你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要死,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选择救你,不是你选择了我当助手。”
“是,我――”
“我犯过错,你也犯过,这件事情上我们扯平了。”
“我没觉得你错――”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谁都脱不开身了,如果你要赶我出局,我只能说你是对自己不负责。”
“你说完了?”薛问均靠近镜头。
丁遥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开口前,又忽然补充:“我在未来,我有信息便利。你决定不了踢我出局的,我们之间,我才是有主动权的一方。我才是嗯......领导。”
“你这不是都明白吗?”薛问均冷不丁道,“那你为什么会怕我把你踢开?”
丁遥一时语塞。
“我的确觉得你过得很不好。那些事情甚至不用刻意打听,稍微问两句,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家里人一定是很不在乎,才会连遮掩都不做。我觉得他们很恶劣,觉得你过得艰难、很让人心疼,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把你踢出局。在知道我们同处一条时间线之前,在没有信息便利的时候,你分辨出了我和林川、你让我注意到了身边那些微小的细节。”
少年表情郑重,白炽灯将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眼仁照得分外明亮。他的语气近乎虔诚:“我从来不觉得你很弱。”
“假如你还是觉得我知道了这些事,对你来说很不自在。那么我愿意跟你交换。”薛问均闭了闭眼,“关于我的秘密。”
4.
薛衡小时候病还不严重。他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却不得不间隔几天就去医院报到,即便如此,他的成绩也一直在前几名。
他不缺圆满的家庭,也不缺优越的成绩,唯独缺的是健康、缺那个能拯救自己的配型。
1988 年,世界第一例脐带血移植成功。
囿于找不到合适配型的薛志鹏夫妇看到了希望。
1991 年,薛问均出生,那个时候他还叫薛问。
薛问从小就爱动,横冲直撞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跟薛衡沉静的性格恰恰相反。
从他开始记事的时候,父母就一直很忙。他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幼儿园,在老师家住,一个月都见不到几回爸妈。
老师自己有两个小孩儿,男的,刚上小学,正是领土意识最强的时候。他们对薛问这个外来的人很不友好,经常指挥他做诸如吃墙皮、啃椅子之类的事情。
薛问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直到有一次,他被诓着吃下了一大捧水泥灰。
水泥很干,在喉头黏着,像一只章鱼。
没人教过他这些事是错的,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两个哥哥就可以带自己玩了。
当晚他就被送到了急诊。
薛志鹏得知前因后果后怒不可遏,不仅跟那家人撕破了脸,更对着薛问破口大骂。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要是出事了,你让你哥怎么办?让我们怎么办?”
还是薛衡发了很大的脾气,让薛志鹏以后都不要说这种话。
“他的命就是自己的!”薛衡那时候情况还不算严重,但情绪不稳的时候,总是很喘,好像一把坏掉的风箱,“你如果非要他,那我就不治了!”
薛问仍旧什么都不懂。
他只知道,从这件事之后,他被允许回到家里跟爸妈一起住了。
他很开心,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爸妈依旧很忙,薛衡也是。渐渐的,薛问均只能等周末才能去医院见他。
薛衡很瘦,像一幅行走的骷髅架,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是亮的,那里面是温润如春风般的笑意。
他总会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捧着书看,看到薛问来了,就会招呼他在身边坐下,给他读诗,给他讲故事。
薛问没什么耐心,听不了一会儿就想去草坪上找其他小孩儿玩。
薛衡也不生气,牵他的手过去,然后仍在一边看书。等薛问玩累了,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罐健力宝,让他偷偷喝别被爸妈看到。
有时候薛衡会说一些听起来很难过的话,薛问也都是凭着本能给他答复。
“不会忘记的。我会一直一直记得哥哥。记十辈子。”
十辈子,是那个年纪的他能想到的最长的时间了。
对他而言,薛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即便有时候父母的在意更多地在哥哥身上,他也不会生气。因为哥哥生病了,病人要被好好照顾。
上小学的时候,薛问已经可以看懂父母一举一动里的很多深意了。他有些嫉妒薛衡,又为自己的嫉妒感到恶心。
学校要开家长会,吴佩莹跟薛志鹏都说自己没时间,是薛衡偷偷从医院里跑了出来,坐在了薛问位子上。
可那时候,他也才十六岁,哪里骗得了人,很快,老师就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薛问狠狠挨了一顿打,任薛衡在一边如何求情,薛志鹏都无动于衷。
“你要害死他!小畜生!”
薛衡急得没办法,站起来呕了好大一口血。
薛志鹏当即丢下棍子,连忙叫来医生护士。
那是薛衡第一次进抢救室。
吴佩莹急得掉眼泪,薛志鹏焦急地走来走去,而薛问坐在长椅上,伸手想拉妈妈的手,却被躲开了。
薛志鹏忽然扭过头,眼里满是红血丝,紧紧盯着薛问:“你害死他了你知道吗?你害死他了!”
不远处有个护工,抱着一大盆沾了排泄物的床单。她蹙着眉,看那堆床单的时候跟他们看自己的如出一辙。
薛问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时刻,那个眼神。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为了罪人。
5.
日子一天天过去,薛衡的病严重了起来,甚至影响到了其他器官。捐献遥遥无期,脐带血又因为技术问题派不上用场。
唯一的指望只剩下了配型相符的薛问,他被要求在两个月内长到 90 斤。
那年,他十一岁,因为父母常年照顾不周,瘦到营养不良。
于是他的生活得到了质的飞跃,早饭的包子油条变成了猪蹄汤,每天的课间操成为了他的加餐时刻,深夜十二点叫起来吃东西更是常事。
吃不下去也要吃,吃到吐也要吃。
因为他是罪人。
手术顺利进行,薛衡拥有了新的生命,可薛问的“罪孽”依旧没能赎清。
出院不到两个月,他就因为后遗症再次住进了病房。
他熬了太多年了,早就成了一副空壳。
最先支撑不住的是肾。先被推出来的依然是薛问均。
尽管薛衡强烈反对,薛问还是被送去配型。
那年,薛问十二岁,他的梦想是成为宇航员。他把吃出来的肥肉全部减掉,每天坚持锻炼,好好保护眼睛,时刻为了更大的宇宙做准备。
然而一切盼望,如此轻易便化成了泡沫。
他又重新开始增重,终于认清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
夏天,薛衡坚持要回家给薛问过生日。
往年几乎每一个生日,薛衡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所以这天都是薛问一个人过的。
薛问第一次吃到了自己的生日蛋糕,八寸的,很漂亮。
夜宵时间,薛志鹏敲响了薛问的房门,命令他将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
“不要那么自私。”
这是爸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咸湿的眼泪坠在甜腻的奶油里,薛问麻木地将所有东西全部卷到肚子里。
他开始讨厌生日。
薛衡走得很平静,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一直睡不好,攒了很多片安定。
他的遗书也很简短。
“爸妈,我很累了。”
没有提到薛问一个字。
薛问明白这样才是最好的,只有这样,薛志鹏才不会觉得是自己在搞鬼。
薛志鹏疯了一样,抱起薛衡往外冲。
“滚开!”
他一把推开门边的小孩儿。
薛问一个踉跄,朝后跌去。
他身后,是吴佩莹焦急之下撞落的花瓶。
珍贵的花朵枯萎了,容器就成为了碍眼的累赘。
薛问躺在那些碎片里,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打破了。
6.
后来,他想明白了很多道理。
大人们不是不知道谁对谁错,他们只是懦弱,不敢面对现实,更不敢承担后果。他们需要一个承载错误的东西,以此来发泄自己所有的不顺心和失败。
所有的错误都因为此,所有的苦难都能追溯到这里。
于是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于是他们也成为受害者了。
他和丁遥都只是不巧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容器。
这不是他们的罪过。
7.
“丁遥,我没有得到过什么。”
少年声音平静,却比那些激烈的控诉更加让人心碎。
“你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放手的。”
33.隐藏关
1.
XWJ――WYH 相同处:表舅、物理、保送清北、加来道雄、南巢一中;后者暂未有更多接触。
不同:性格、态度、未遵守见面约定、不知道虫洞存在
核心:W 身份、是否死亡、何种方式:自杀(可查询报道)、谋杀(dv 预知)
可能:冒名顶替(可操作性低)/X 本人(不合理)/x 本人但因为某种特殊效应失去记忆
黑色钢笔很快将后几个字划去。
丁遥站起身,搬开后门遮挡的货物。一拧开锁,清晨新鲜的空气便争前恐后地拥抱着她,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顺着鼻尖抵达混沌的大脑。丁遥靠在门框上,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薛问均是林川的舅舅、而吴佩莹就是帮自己取名字的警官,她当初张冠李戴拿来蒙骗派出所门卫大爷的说辞竟然都是真的......
原本陌生的他们之间骤然有了交集,就像是触发了隐藏关卡,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重新被调动起来。
几分钟后,丁遥回到桌前,圈出笔记本上没被划掉的那几个字,打了个箭头,标下两个字――“宋绮”。
2.
12 月 2 号,周二。
日历一旦翻到十二月,一年便即将走到尽头。
在节气大雪之前,余江先落下了一片白。白色在风声中飞舞,打在玻璃上,更像是雨声。一天过去,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
天色渐沉,千篇一律的鎏金牌子出现在视野里。
刹车声响起,冷风吹过,树叶上挂着的洁白扑簌簌地落下,接触到体温后又融化,一层一层很快便将围巾打得潮湿。
薛问均不为所动地望着对面,不放过一个放学的小孩儿。
“不要找我。”
丁遥耳提面命的只有这一句,薛问均偏忍不住。
他自我安慰地想:路过远远地看一眼,应该不算是找吧?
豆豆,哦不,应该说林川。
小林川很快走了出来。他不大能适应南方的湿冷,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毛茸茸的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不少,看上去愈发像一个球。
他长大了真的会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吗?
薛问均忍不住打量他那有些拥挤的五官,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倒真的越看越觉得像了。
小林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站在一边警惕地左右看看,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冲保安室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门后便钻出一道瘦弱的影子。
是小丁遥。
围巾上的水珠划进脖子,薛问均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儿,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小孩儿的头发都长得很快,她的头发终于不再像是得了癞子的了,不过依旧很丑。鼻头冻得通红,脸色苍白又瘦,圆溜溜的眼睛大得有些不成比例,像是瓷白的调味碟里放了两颗黑葡萄,随时都会滚到外头去。
她站定,打量了一下四周,眼里满是戒备。
“他真的没来。我都看了好多遍啦!”小林川一再强调。
她这才勉强放心,埋头往前走。
“哎呀,你等等我呀。”小林川小跑着跟上她,“你还没说干嘛要躲着他呢?他不是你哥吗?”
她猛地顿住脚,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地说:“他不是!”
小林川往后一缩脖子,小声道:“不是就不是呗。”
她讨厌死丁海了,才不要叫他哥哥。
“你看到徐强强今天的样子了吗?我都没见过他这么好脾气的时候,还助人为乐,也不知道能装几天。他可狗眼看人低了,你别被蒙骗了。你是我大哥,可不能跟他比跟我好......大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大哥?”小林川是个碎嘴子,一刻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