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才有些害怕起来,听说有些新娘子会在衣服里藏一把剪刀,生怕嫁到婆家后发现新郎不是那个新郎,好日子成了坏日子,于是要藏刀一为防身,二为壮胆。
但,陈洵不会骗我吧?远志摇了摇头。
笑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可她从轿帘开合的缝隙中,却分明看见自己正往陌生的地方去。她只知道陈洵常住书院,也是刘茵的事情之后才买下了念云,然而眼前的路却是两地都不到,该不会真的会把她拐到深山老林,杀了卖了吧?
远志打了个寒颤,轿夫高声唱念着送嫁民歌,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是不知他们唱到哪一句,忽而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了。
轿子一偏,远志险些跌出去,忍住了吐意,好不容易坐定。
只听媒婆已然笑道:“新娘到了!……新娘下轿!”
远志还不曾答应,就见一只富态手伸了进来,将轿帘掀了起来。远志垂眸从红盖头底下看见她一双肥嘟嘟的脚。而后,那只富态的手搀扶着她,将她迎进陈宅,一路上轻声关照:“新郎官父母不在了,高堂便是他族里的长辈,你看你也是会挑的,以后不用侍奉公婆。”
远志倒是稍有讶异,这话从一个媒婆嘴里说出来,可是大逆不道了,但也说明她心思直,人爽利,应当不会做那些坑蒙拐骗的缺德事。
远志时刻提着心,红盖头想拿又不敢拿,混混沌沌匆匆忙忙地照着规矩行礼敬茶接宝盆。陈洵的亲友多文人,她敏锐地感觉到众人都有分寸,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偶尔开一句陈洵的玩笑,嬉笑却不轻浮,让远志松口气。
做完一套繁文缛节,远志被安顿在卧房,终于只剩下喜鹊和自己,好彻底松快下来。远志已迫不及待扯下头上红布,一晃眼,房里烛光明亮,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姑爷还在与他们喝酒呢。”喜鹊道。
“哦。”其实心里有些忐忑,怕陈洵喝得酩酊大醉,自己该怎么面对。
远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能环顾四周,看看陈洵的布置是什么样。
远志也曾想象过陈洵的屋子,她猜他房里会有很多书,很多画,毕竟戚思宽就是这样的,并没有多少鲜亮的眼色。可置身此处,才发现陈洵房里还有琴,有弓箭,窗台边的梳妆台上,还放着一瓯鲜花,或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倒也没那么无聊。
“奶奶,”喜鹊已经改口:“我去看看姑爷那儿怎样了。”
她正转身抬脚要走,迎面陈洵已经往卧房走来,喜鹊一声姑爷,远志还没见到人,耳根已经红了,慌忙将红盖头盖上,却没来得及想到自己还站着,只好小步挪着,跟瞎子似的摸到座椅那儿,半路还被绊了一跤,身子一偏,就要摔了,却结结实实倒在陈洵怀里。盖头顺着发丝滑下,一抬眸就看见陈洵正望着自己。
第三十七章
远志推开陈洵,索性自己把红盖头扯了下来,整个人都跟烧起来似的,脸红得发烫。心里又要七上八下,怕春宵之夜陈洵真要做点什么,她不知道要如何应付。
“戚姑娘。”却听陈洵客客气气道。
远志反倒一愣,奇怪自己好像并没有因为陈洵生分而高兴。
“陈先生。”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回了个礼。
两人对视,都莫名尴尬,关系是近了,心却没有,所以才会无措。
“有些事,我想和你说清楚。”陈洵先道,看了眼门外的喜鹊,喜鹊此时背过身,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陈洵心想,还是不关门的好,反正到头来也是瞒不过她。
“先生请说。”
“你我虽结为夫妻,但彼此也都明白,不过是名义上的,并没有夫妻之实,我们之间约法三章或许更好。”
门外喜鹊将陈洵的听得清清楚楚,呼吸都凛住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等远志的回答,她本是怕陈洵用什么招数骗了远志,还在想若陈洵真有坏心,她该怎么护主,现而今,听陈洵这口气,反倒有所求的是远志。
她听陈洵接着道:“我答应你带着茯苓去金陵,这一点我不会反悔,此为一。其二,我到金陵,未见得久居,或也会辗转到别处,到时还望姑娘不要干涉,自然,姑娘可以选择是否随我一处,但若要与我分离,我当然也会先安顿好你。”
远志心想,还以为他会提什么刁钻的条件,眼下他说的,倒都还好。
“先生放心,我答应。”
“第三,日后生活,你我各居一房,绝不会同床而眠,倘若你往后寻得合意郎君,只要提前与我说,一纸休书,我不会拖累你,你是戚大夫的女儿,戚大夫待我如弟,只要你开口,我也当竭尽所能。”
远志暗忖,这话听着别扭,阿爹待他如弟,那我岂不非他的侄女?陈洵口口声声说是要帮她,可这语气在远志听来多少居高临下了。她心想,难不成他还以为她嫁给他,是她亏欠了他不成?她也不想拜下风。
“先生可说完了?”
陈洵一愣:“说完了。”
“那轮到我说了。”
陈洵目露疑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远志细细说来。
“陈先生处处为我着想,我若不感激,那是我不明理不通情,但既然先生要约法三章,自然不能只定了你的,还得听听我的。”
“请说。”
“我去金陵是为学医,故而人到金陵,我必要拜师精进,哪怕如在戚家一样穿男装,也不能改变,我不会干涉先生去留,但也请先生不要干涉我,此为一。”
陈洵点点头:“自然。”
“茯苓先天顽疾,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他是我的弟弟,我是他余生唯一的依靠,他不更事,时常会吵闹,我先替他在这儿向先生赔罪,”远志说罢朝陈洵行了个礼,站正后又说:“然而他与我是比任何人都亲,先生既然视我如侄,那么他也是一样的,还望先生也不要做他的主,若有朝一日嫌弃了他,也请与我说,我会安排。”
“姑娘放心,我万不会做这样的事。”
远志点点头,接着说:“第三,陈先生不趁人之危,远志感激不尽,你我心知肚明对彼此毫无爱意,学医是我志向,我必心无旁骛,然先生若邂逅佳人,红袖添香,我也不会过问,可纳妾也可休妻再娶,我都认,但远志仍有一个自私的要求。”
远志顿了顿,看陈洵的眼色,见他无愠怒之情,才说:“望先生当真动了休妻的念头时,也是在我到了金陵,拜师天一堂后。”
陈洵不无惊讶地看着远志,若不是她提了,他怎会想到还有什么佳人不佳人?也罢也罢,小女子出门在外,总是要多照顾些,好让她放心。
“好。”陈洵答应。
远志却走到桌前,研磨备纸:“还要落据为证。”
三日后,远志回门,喜鹊跟在身后,两人都已经算是陈家人了,三个陈家人却是三种心情。新婚当日喜鹊已将远志的话听得明白,这一招如同豪赌,吉凶全看陈洵是否可靠,她现在看这姑爷,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更为远志捏把汗,这件事到底是瞒着老爷还是不瞒?到底怎么做对远志才是好的,她也说不上来。
姑娘比她聪明,她做的选择,总比她的对吧?喜鹊想。
于是,生怕多说多错,想要不开口,又怕被二老看出来,只好一进屋就本着茯苓去,给他打包衣服鞋袜。
戚家二老看着远志,发髻也盘上了,不再是在家时那个姑娘了,身边站着陈洵,虽说陈洵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城中想给他保媒拉纤的不少,可配远志,戚思宽心里觉得还是过不去。也不知道这俩人什么时候看对的眼,总有种家被偷了的感觉,也因此,他对陈洵没了往日兄弟情谊,只剩下以礼相待的客套了,两人对坐,一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另一头,闵婉早迫不及待拉过远志,让进厨房帮忙,其实是找了个借口探听陈洵待她怎样,关起门,说了好些男女床笫之事,问了好些天上地下的话,远志羞红了脸,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挑些折中敷衍之词应付了事。
闵婉看在眼里,只当是陈洵不行,心里安慰自己,不行也有不行的好处,总比天天缠着女儿来的好,只要能让远志生个一男半女的,起码日后不会被街坊四邻说闲话。
远志哪儿真懂闵婉的意思,以为自己成功糊弄过去,暗自松了口气,连忙找了个由头出了厨房。
院子里一杯收拾干净,药棚都撤走了,远志移步,每一处都想多看一眼,好好记下,她生怕日后再回不到这个家。她还是回了检药场,这里已经搬空了,远志才发觉原本在这里检药的时候,她还觉得拥挤,原来其实是很宽敞的,空空荡荡,显得寂寥。
她看见窗边坐着的许恒,还在专心翻看手里的书。
“师兄。”她叫他。
许恒抬头,早知道她今天是来回门的,他没有去接,不成想,她还是进来了。
“不去和师父说说话,跑这儿来做什么?”
“想回来看看。”
许恒苦笑:“这儿都空了,有什么好看的?”他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来,却是手中无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拿过一块布,心不在焉地擦着。
远志感叹:“是啊,都空了,炉子都凉了。”
“什么时候去金陵?”
“送你们离开江州之后吧。”
“那不是没几日了。”
“都很仓促。”
许恒听出远志话中隐隐的感怀:“其实,你本不用这么着急的。我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和远志聊起婚事,只可惜太晚了。
“就当是我任性吧,”远志鼻子微酸:“有一件事,我知道不妥当,却还是只能拜托你。”
“照顾好师父师母?”
远志点了点头:“我不孝,该是我做的事,却要劳烦你。”
“你即便不说,即便不走,我也是会照顾好他们的,况且,不是陈洵,你也会嫁给别人,走也是早晚的。”许恒望向窗外,想了想,还是对远志说了实情:“其实,将师父师母送回老家后,我也想离开戚家了。”
“去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行医本就是要云游天下,访遍世间的。”
戚家这是彻底散了么?远志很不好受,她小时候以为永远不会变的小港湾,此时更像是一场梦,醒来后四顾茫然,只能回味。
“阿爹知道吗?”
“曾与他提过,他也没说什么。”
“那……你也保重,我到了金陵后,会去信老家,你务必收好地址,若有事一定要来找我们。”
“我们?”许恒听着这个词,顿时感到刺耳。
是啊,她和陈洵可以是我们,她和师父也一定是我们,但唯独她和他,只能是师兄妹,成不了我们。
“其实,我此番走,也是因为你。”
远志心头一紧,不知他此话何意。
“刘姑娘这件事前后,都是我没想到的,去救她是,嫁给陈洵也是。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对不对?”
远志沉默。许恒也一眼看出这沉默代表了承认。
“你和庄达在一起的时候,明显就不是那样。”许恒背过身,看着窗外的墙缝间钻出的雏菊。
远志没想到看破她的竟然是许恒。
现在当她再提到庄达,这个曾经的人好像已经虽戚家这个梦一并散去了。
“你是有勇气的,不顾前路也要做想做的事,这一点我过去做不到,所以在你走后,我也想试试,你那样的活法。”
远志强笑,许恒根本不懂这中间那么多的难言之隐,不无揶揄:“这件事被你说得这么好听。”
“师妹,”许恒转身面对远志,身后原本因为阴天而沉郁的天色,忽然转了晴,虽然是稀薄渺茫的晴,但依然让人见了欣喜:“祝福我吧,你祝我顺利,我想一定会应验的。”
“师兄……”远志的眼眶红了, 她其实感觉很奇怪,许恒的走才是让她真正感觉到戚家散了。但是许恒终究要飞的,她也只能用最有诚意的笑容,说:“师兄,一切顺利。”
第三十八章
卉萝巷位于江州城中,是汇集了秦楼楚馆的污秽之地,与之相邻便是江州的赌坊,这一片都是金家掌控。卉萝巷的女人是没什么好名声的,但却并不见得人人厌憎,能在卉萝巷称得上花魁的女人,同样也是江州官商宴饮席上的常客,因结交官宦多,到东到西,都有几分薄面,配得上旁人叫一句行首。
她们对如何穿行在各色轻浮浪荡的手习以为常,只为练就一种本事,能在其中找到一双最有权势的手,紧紧握住,像藤一样,慢慢攀爬,不能成妻也能为妾,再不济也是外室,从此摇身一变,也算是成了名门里的主子。
只不过,大多人没有这样的运气和本事,卉萝巷一百娼妓,上至四十下至十岁,莺莺燕燕,大都是百般不甘地开端,凄凄惨惨地收场,哪一个不曾年轻气盛过,也受人追捧过,最后又哪一个不是灰溜溜败走人生路?
春芹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其实本名不叫春芹,但本名叫什么,来自什么地方,她自己也已经忘了,卉萝巷的老鸨给她取名春琴。
刚来卉萝巷的时候,她才十二,因人长得高,所以被老鸨当做十四的姑娘推到台前。她没什么才能,也没生一张巧嘴,便总是给那最伶俐的姑娘当僚人,先派出去受嫖客揶揄挖苦一阵,那伶俐的才会出来,就是要做出千呼万唤的架势。能有幸得人眷顾是她的运气,但多数是在正主出来后,暗淡离开的。
后来,有个客人见她老实好欺,又不擅回嘴,每每受人揶揄只会在一旁干笑,连转身离开的背影,都因为她过高的身形显得滑稽,不免动了点恻隐之心,点了她一次。
也是这时候,他给她改名叫春芹,他说:“既然不会弹琴,何必露怯?”
于是将琴改作芹,芹生于地间,像她,芹又是细细长长的,也像她,有一次床笫之欢后,他半醉着说芹汁多而味重,最像她。
她接受,以后的客人都这样叫她,但琴芹同音,客人叫的到底是哪个字,她不知道,但她愿意想象成芹,好像那个字是专属于他的,是她和他之间的暗号,一提起都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那个人偶尔会与她说说话,却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常感到无趣。久而久之,他点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是卉萝巷所有女人的命运。
再后来,她却发觉她有了身孕,她鼓足勇气对他说,却只见他微微皱眉,好似心里在想,这女人是何等不配。他给了她此生收到过的最多的嫖资,一锭银子,他让她好好调理好身体,找个大夫,将孩子做掉吧。
春芹想,若是良家女,大概是要哭的,可是她却没有,好像只是心中的一个图景应验了而已。她很平静,但也知道了,真正的悲伤,是从内心里来的,那种悲伤会让人觉得血肉都空了。
她接过那人的钱,那之后,他也不来了。
那个人是她此生中唯一一次感受到过的甜蜜,是她一厢情愿自己补足的爱情。尽管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