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到时,天一堂再招学生,我以男装应试,请问师叔,您是否会因知我女子的身份故意将我拒之门外。”
“这哪儿会呢,天一堂招人必然是任人唯贤,决不能偏私,况且招收门生要经三轮,最后一轮才到我。”
“这我就放心了,还请师叔到时候不要食言。远志定会以才服人,不让师叔为难。”远志给自己斟酒,旋即仰头一饮而尽。然而心里的把握却少之又少。远志放下杯子,看着李济,见李济低头,似心虚。
她尽管气师叔搪塞敷衍,也还是珍惜远在金陵唯一的故人,她想,天一堂东主李济和师叔李济,她或许宁愿选师叔李济吧,人与周遭一切都要讲缘分,她也不能太为难师叔。
陈洵见远志神情,举杯向李济道:“好了,正事说完了,今日师叔是客,远志初到金陵,家人朋友不在左右,身边只有茯苓和喜鹊,有师叔在,她高兴,我也高兴,师叔,敬您一杯,往后想着我们了,常来坐坐。”
李济大松一口气,立刻与陈洵碰杯,两人推杯换盏的,又说了会儿话,从新年号说起朝堂之事,又说道金陵城最近大大小小的事,李济酒过三巡,已有微醺之意,他本话多,此刻拉着陈洵说个没完。
远志从一旁瞧着,先让喜鹊安顿茯苓去了,自己在一旁守着,哈欠连天。
陈洵在书院其实也累了一天,瞧见远志眼惺忪的样子,知道已经拖拉得太晚,于是想方设法想截李济的话头,总算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让李济起身。
远志此时挨了过来,悄声说:“要不,让师叔在厢房留宿一晚吧,天色也太晚了,马上就要宵禁了。”
陈洵一瞧,果然是,半拖半扶地把人搀到厢房。厢房才收拾好,还有些冷清之气,不管了,将人往里一扔,胡乱找了块干净的帕子,把李济脸上擦净,反正脏也是脏他自己。
出来时,饭厅里只有远志一人收拾,陈洵要上手帮忙。
“你放着吧,书院肯定也有许多事。”
“没事……”陈洵将桌上的厨余兜在碗里:“那你接下去怎么办?”
“准备应试。”
“其实,学医也不光天一堂一家,你没想过换一处?”
远志摇摇头:“学医的人都知道天一堂,它就是最好的了,我不想放弃,况且,既然是公开聘任,为什么我就不能去试一试,如果说是我技不如人我也认了,要因为是别的,我不甘心。”
“不过,李大夫能反悔一次,就能反悔第二次,且学医之人,对人的体貌最为了解,你真准备换男装去应试,或还是会被一眼认出,到时候天一堂不容女子,你也得有个对策。”
远志接过陈洵手里的碗筷,放到厨房的水盆里,往里舀水:“只要我能去应试,便没有道理因我是女子就让我吃闭门羹,我想偌大的天一堂,总不见得要与我为难。”她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臂膀,将盆里碗筷一一搓洗。
“真不打算备手?”
“是我学艺不精,我愿赌服输,如果因为别的,我也要等天一堂拒了我,这样我才好让师叔为我举荐,毕竟有他的人情在,胜算总大一些,也能去天一堂之下最优的医馆,你说是不是?”远志抬头,狡黠一笑。
可是别看远志说的好像头头是道,其实这一晚还是辗转反侧,心想,自己的那本医案已经空了好久,要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都是这样,只是在家空读医书,不等于纸上谈兵?真到了应试之日,她要如何与那些干练的小门生竞争?迷迷糊糊,将寐未寐间,思绪飞到天边去,脑海里想了各种各样离奇的办法,又仿佛天一堂那满堂飞的苍色衣服飞到了眼前来。
她那日过去,可真是被那些忙碌的身影振奋了,她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穿着那身苍色的制服里外奔走,从这个科室走到那个药柜,那一阵阵药材香气扑面而来,都是与戚家不一样的风景,在那里好像自己坐上了一辆奔驰的马车,正带着她往更远处的地方去。
第四十二章
李济宿醉,比往常起得晚了些,睁眼时撑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是在陈家。昨晚说的好一通胡言乱语,还有说给远志听的那些虚言假语,全都回到脑海里了。
无地自容啊,无地自容。
再低头看了眼身上皱巴巴的衣服,觉得自己这一身都是邋邋遢遢,不成体统,寻思还是得赶回去一趟,换一身干净的才能出来见人。于是行色匆匆出门,正巧撞见刚买完菜回来的喜鹊。
喜鹊见李济站在院子里,心头一紧,姑娘和姑爷睡的是两间房,等会儿岂不是要露馅了?
慌乱间,公鸡报晓,东西两边,房门一开,远志、陈洵各自从房里出来。
“你们,”李济果不其然一眼看出怪异:“怎从两间房出来?”
“这个……”远志脸上浮肿未消,脑子也没转,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就怕师叔知道真相,转头告诉戚思宽。
李济怕的却是昨晚该不会他又说错什么,惹这小夫妻不高兴了,那不是他这个长辈为老不尊,罪过罪过。
他问:“你们吵架了?”
远志反倒松了口气:“子道有时候是这样,书院的事多,回来的几个时辰恐怕还不够,索性就在书房睡了。”
陈洵插嘴打断,问起李济:“师叔这是要出门?”
“这不是要回去换身衣服么。”
陈洵倒也不客气:“那子道就不送师叔了。”
李济一愣,觉着这话有点逐客的意思,听起来像在衬袍里塞了颗小石子,不伤人但膈应人。
远志不想扫师叔的兴,打起圆场:“或者,师叔若不嫌弃,同我们一起用了早膳再走?”
喜鹊机灵抢白:“我倒是从街角的菜市口买了几张炊饼,不过我瞧旁边轿行今日人手少,恐怕去晚了就雇不到了。”
李济一拍脑门,才想起还有雇轿这回事,恨自己贪杯误了事。好在这顿饭早晚都能再蹭,也不急于一时了,草草收拾匆匆话别,小跑着出了门。
陈宅安静下来,陈洵远志自己打了水洗漱一番,往饭厅里来,茯苓刚擦了脸,乖乖坐在旁边等喜鹊开饭。
陈洵落座,顺口说道:“可算走了。”
远志莞尔一笑:“他好歹也是我师叔,也算是你同辈,刚才还故意赶他。”
“我见他日后还有的是日子想来混吃喝,倒不用眼下这时候上赶着伺候他。”
远志喝了口豆浆:“心疼钱啦?”
“倒不至于为的是那几文钱,只是有点气他不肯帮忙。”
远志没说话,在猜陈洵是嫌她在金陵入不了天一堂,担忧将来吃他用他,还是单纯是看不上师叔做人随便。
陈洵不知远志心思,炊饼咬了几口,手中拿着剩下的,也很快出门了。
远志拿着抹布擦桌子,一旁茯苓嘴里也嚼完了,不知怎的忽然冒出来一句:“姐姐,我们今天还看病吗?”
远志轻笑,不免要搪塞他:“今天没有病人。”
“要筛药吗?”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说的与医有关的词。
远志苦笑:“今天也没有药要检。”
茯苓低下头没有说话。
远志心头一酸,问他:“你喜欢看姐姐检药吗?”
茯苓点了点头。
远志望着茯苓,四顾眼前已经渐渐熟悉的宅院,往后每日从早到晚,就过一样的日子,想她费劲心思北上金陵,竟然就此要懈怠,心里就空落落的。她垂眸思忖,良久,想到了一件事。
她对喜鹊说:“等会儿你看着茯苓,我去街上买杵臼碾船。”
喜鹊从厨房出来,端了盆水,给茯苓擦脸擦手,应道:“姑娘去吧。”又顺口问:“姑娘是想开馆行医吗?”
远志摇摇头:“那太招摇,毕竟我们住在陈家,不能不为陈先生考虑,金陵医馆那么多,万一惹上麻烦,我要进天一堂便更难。”
“那姑娘是想……”
“你且等我去办吧,回来便告诉你。”
当天远志就在院子里把晒药架和笸箩都支起来,堆在她的卧房门口,倒是离厨房也近,虽比不上戚家医馆,面面俱到,但也算五脏俱全,最紧要的都买好了,无非就是缺些小东西,做起来麻烦点。笸箩里已经摊放了好些从药铺买了些半成的草药,再往房里看,远志与喜鹊窝在里面,埋头打理药材,把他们分门别类称好包上。
茯苓坐在一旁,学陈洵提笔画画,现在他会写些简单的字,像画符一样,只是名字还不会写,他时不时会插两句嘴,甚至还能认出几样药草,身边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时光过得快,没多久天色就暗了。
陈洵回到家,见院中多了这些布置,纳罕:“这可是戚家医馆的金陵分号?”
远志从房里出来:“那陈家可要收我租金?”
“我交给你家用,你再用租金返给我?”
远志、喜鹊相视一笑。
“到底是什么主意?”
“眼下秋分已过,是该养肺润燥的时候,我从药铺里买了些药材,带料理好了分包出来,往这附近的街坊邻里送些。我们本乔迁到此处,就还没给他们送过见面礼,这就当是做一个人情功夫了。”
陈洵看了眼,一边是已经分好的药包,一边是还等着分配的药材,不多,但加起来也有三十多包了。
“这些都是你们这一天做的?”
“嗯。”远志见他目光停留处,以为他是疑心钱从哪儿来,又补道:“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的钱置办的,没有动家用一分一厘。”
陈洵讶异:“我哪儿会介意这个?”
远志抿唇,略有羞赧之色:“毕竟我也算寄人篱下,钱财上,虽说不上笔笔分明,但有些事不是惠及你的,总不能也要花你的。”
陈洵扶额,颇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多锱铢必较的人呢。你就把我当叔叔,叔侄辈分我俩总还算沾点边吧,真无需在这些小事上与我客套。”
远志低头,知道自己做法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你我同在金陵,如今世事更迭之际,日后大家都要经历些风雨,有难关要遭殃也定是一起遭殃,要度过也必须两人一起过,没有谁放下谁的道理,哪里还分得了那么清楚呢?你心思未免也太细,人还是要豁达一些。”
远志恍然自己从没想过这一层,一时无处回嘴,只好认。
一旁喜鹊却不太服气,心想陈洵这个教书先生,书教到家里来了,不用他的还不好?却碍于远志面子,没敢说。
好在,陈洵说过就算了,他望着远志,不知想起了什么,转念狐疑道:“你做这些,不只是为了人情吧?”
远志抬眸,一眼就被陈洵看透用意:“自然,还是想着,若哪家哪户有疾或要养生,能想着找我医治帮忙,这样不仅能操练医术,而且也给我找点补贴。”
“主意倒是不错,又不甚招摇,又有人得以医治,还或能精进医术,一举多得。”
远志不免小小得意:“不错。”
“只是,你也要小心,金陵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若要医人,务必旁证医案都要留好,以防有些人故意滋事,寻你的麻烦。”
“我明白。”
第二天,远志提篮在手,挨家挨户派,之前进出她对周遭邻居已悄悄观察过,哪几家有些家底,哪几家清贫拮据,哪一户子女多,哪一户人丁少,她知道了个大概,虽药包无差,派送时,说辞却不一样。
头脸讲究的人家,便说自己祖上三代行医,闲聊间总要带出些医术古语,而一眼看去子女无多,老人常在的,遂讲一些养生之道,总之这三十个药包送出去,还要见机行事,因人而异。
有道是嗔拳不打笑面,更何况是一位文雅的娘子带着清润的药包来的。这一片的街坊四邻伸手接过了远志的东西,自然也同样要陪个笑脸与她多说几句,从哪儿来,夫家做什么娘家做什么,往来间关系就是这样搭上的。
往日远志在戚家,并不爱做这些,她又是女子,总该在家照顾茯苓,操持家务,所以走街串巷的活都是许恒和戚思宽去做,她如今只身一人,有样学样,已经没人能分担了,无意中不得不做起曾经戚思宽要做的事,或也要苦恼戚思宽的苦恼。
从戚家传下的这招拉拢关系的办法,倒也管用,经远志这一趟派送,一方街巷间都听说了这户刚回金陵的陈家里,有一位懂医术的娘子。
男人道是不以为然,就算三代行医又怎样,金陵城那么大,她一个小女子,还能高得过天一堂的大夫来?谁有病回去她那儿看。
女人间不动声色的,却是很是仔细打量,见这娘子举止得体,一双手伸出来干干净净,应该是出身好人家,那些医书医案听她说来也是头头是道,让人瞧着舒心,于是心中默记,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盼她当真可靠,日后就不用四处求医,无处着手了。
而另一边,远志也趁着等人上门的空闲,白天背着背篓去金陵城郊采药辨药,回到家再晒药碾药,一时间,忙忙碌碌的,仿佛又回到江州的日子,尽管这样一来一去的,腰酸背痛吃了点苦头,却还是觉得值得,总是做自己擅长的事最舒心。
第四十三章
起初,周遭的女人并不是来找远志医病的,她们敲门拜访,找的是不同的借口,多少都带着窥探之心。远志一眼看穿,看破不说破,来者也算是客。不止如此,甚至她还有所挑选,那些人中如有面善又能说会道的,便还愿意请人进屋喝杯茶。王芷便是这位被邀进陈家,第一个喝到她的茶的人。
在远志的判断中,王芷这样的人,在这方邻里的女人中,应当有不差的人缘,她或许看上去朋友不多,更不会见她与哪家娘子形影不离,但却因心正嘴快,在女人中有一种朦胧的威望,有一身不买账的性子,让旁人不敢随意招惹。
久居内宅的女人,其实在许多事上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她们所知太少,又苦于目不识丁,经验常是口口相传而来,传到自己,早已违背了本意,于是总很容易办错事。女人们也知道这一点,也因此需要王芷这样的人,需要她思路的开阔和反应的机敏,还有一些高于寻常女子的见识。
远志也需要她,可她要的不是依靠她。她想的是,若能获得王芷的好感,日后起码在娘子间行医能得到些便利,起码一开始能让人觉得可信,于她自己也能免受诟病,省得与谁龃龉,最终要被人药婆药婆地叫着,败坏了名声。
当然她也是从心底里喜欢王芷这个人,因为她能让远志想起织罗,不同的在于,织罗尚有少女的鲁莽和癫狂,而王芷却已如脱胎成形,过了热血尚存的年纪。
王芷刚受邀到陈家来的时候,是没有看出远志的小算盘的。她进门,其实只觉陈宅别致,心想,这位姑娘看着年少,却有种难得的沉静和稳重,心中暗暗庆幸,总不是些不合时宜的人。
等再往里走才看见院子里放着的晒药架,却又是一惊,顿时生出许多问题来,不禁道:“我原以为那药包是从药铺里买的呢,竟是你自己做的?”
“我刚到金陵,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