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荣娘继续道:“娘子,我羡慕你有所长,能自食其力,也羡慕你夫君能不忌他人,所以不能理解我的处境,我也不怪你,真的。”
  远志不忍,柔声道:“你若真不想,为什么不为你夫君觅一房妾室,你既已经有了孩子,以你的为人,无论怎样,他都不至于休妻,且让妾室替你侍奉他,为他生子,不也行吗?”
  “你看看我们家,哪里还有本钱去纳妾呢?我自己吃过的苦头,我也并不像再让别人吃一次。况且,这个家说了算的,也不光是他。”
  远志猜,那方才那个阴恻恻的老妪,大概就是她婆婆了,都说媳妇与婆婆最是水火不容的,喜鹊又说梁公子为人迂腐。都道夫妻感情恩爱是福,但像荣娘这样不堪重负,也绝非是幸。
  远志觉得自己再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许多人只是因为想做一件事才用尽解数,而荣娘只是不想做一件事而已,都已经难得前后无路。
  良久,远志终于说:“荣娘,我要走了。”
  荣娘意料之中,已经毫无波澜,甚至微笑着起身,可以送一送远志。
  然而远志的话并没有说完,她开口:“明日,娘子得空,可到陈家来一趟,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荣娘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是将要熄灭的香烛,又因为风,渺茫地燃了一下,迸出的如心跳的光。
  远志为了让荣娘放心:“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第四十五章
  川乌、桂枝、地胆、紫茄花、大戟,远志一一在医案上写下这些药材,医案上方,荣娘的名字赫然,这是她为荣娘配的药方。照着药方,一一挑拣出来,斩断、研磨、碾碎,再用棉布包好,与黄姜一起送上蒸笼。远志一手干净利落,望着炉里柴火红光,不自觉想起在江州与许恒也常这样,围在炉边看着火,边说话,忆起医馆,江州的许多事也翻涌而出,有笑有泪,唏嘘不已。
  陈洵悄然进了厨房,见她专注,知道她心中有事,为自己温了一壶酒,就走了。
  却被叫住:“不用弄点下酒菜?”
  吓一跳的反而是陈洵:“你知道我进来?我以为你在想别的,没听见我。”
  “动静那么大,怎么会不知道。”远志笑了笑,从罐里拨出一些花生,递给陈洵:“只有这些了,你够不够?”
  陈洵伸手,看见远志等在炉子旁边,进来便闻到一股药味原来是她在蒸药,于是问:“你病了?还是替别家娘子熬药?”
  “不是我,是梁家的荣娘。”又想起来:“诶,架上放在最右的那翁酒,是我的,你别动。”
  陈洵无奈,揶揄:“怎么?又要和我算清楚?”
  “不是,是要给荣娘准备的,你不能喝。”
  “什么病,竟然还要用酒服?”
  远志搪塞过去:“这有什么稀奇,服药还有煎炒蒸等多种讲究呢,同样的病,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我用酒也并不奇怪呀。”
  陈洵颔首,也听出远志不愿多说,便随她去了。
  第二天荣娘登门,远志将她迎进来,踏入宅院,荣娘问道一股药香,还有丝丝缕缕的酒香。她尚且不知,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
  远志将她引到饭厅,如今没有医馆了,饭厅就成了诊席。远志让荣娘坐下,自己则返身从厨房,将温着的黄酒拿下,倒进酒壶,另一手端着昨晚制好的药,走到荣娘面前。荣娘起身,见她手上东西,沉默了,虽沉默,目光却含着感激,原来是为了她在准备。
  荣娘说了句多谢娘子,这声多谢,是怎样真心实意她懂得。
  “先别急着谢我,我却要先和你说清楚。”远志拦住正要行礼的荣娘,说:“此方我是据上回你来时的诊断而下,其中加了几位助阳散结之药,还有一味紫茄花,或能有所成效。上回来你说自己正是经期结束,也是服此方的时机,今日你便先将这些喝了吧。”
  荣娘端起药碗,只闻到一股酒香,眼一闭,正要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远志挡住了她的手。
  “你不问我这药有那几味,也不想看我的医案,不听我的诊断吗?”远志疑惑道。
  荣娘含笑:“只要是你给的,我就相信。”
  远志的手松了,暖意萌动,她颇动容,不仅是弥补了上一次荣娘离开后的久久的失落,而是那种再次被人信任的感觉,她久违了。
  然而她还是要告诫她:“以后不能谁的话都信。”
  荣娘莞尔,后将药饮尽,掖了掖嘴角,拭走残余的药汤,近看的话,仍能看见她微微的笑容,再听见她说:“陈大夫,你和别人不一样。”
  陈大夫,好陌生的称呼。
  “我姓戚,戚远志。”
  “是远大志向的意思吗?”
  远志摇摇头:“只是一种草,能驱邪气。”
  荣娘噗嗤一笑:“那我该多来见见你了?”
  远志也笑,那是一声类似于少女的笑声,才意识到,其实,她们也都还很年轻呢。远志看着荣娘,她本就秀丽,如今才看见她的笑,远志觉得可惜。
  “你该多笑,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美么?”
  荣娘脸一红,却不无遗憾道:“也许久没人说过了。”
  远志不免想象着荣娘年少时的样子,或许那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吧。
  良久,她才言归正传,对荣娘说:“剩下的酒,你带回去吧,对夫君只说是陈家娘子送的便是。”
  “那么这些药呢?”
  “你且说是削浮肿助阳虚的,我已经碾碎成末,即便有人疑心你,也不怕拿这个去药铺问,你放心就是。”
  荣娘一时不敢收了,憋了半天,最后声如蚊讷说了句:“我,那么娘子,这一次我该给多少诊金?”
  “你我成为朋友,便是诊金。”
  荣娘忽然愣住了,远志从她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神情,她正要问怎么了。却见荣娘张了张嘴,声音哽咽:“我像是已经好久没有朋友了。”
  话到此处,两人鼻子都是一酸,女人若成妇人,或是与夫家亲眷相识,或是与邻里进出相熟,但单纯是因为这个人而来的朋友,已几乎是不可能了。
  远志难免感怀,她来金陵后,总是很容易被这些事触动,即便她面上仍旧似无一丝涟漪,但心中冷暖她自己知道。
  她望着荣娘,说:“那是过去。”
  有了朋友,荣娘原先的郁结也终于疏解,好像笼罩着自己的穹隆上,开了个小小的口子,透进了新鲜的空气,她的人生无趣如枯井,而远志就成了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事情的结尾总是出乎人意料的,远志和荣娘谁都不曾想到过,因为一次寻常的问诊,两人之间默默升腾起一种隐晦的牵挂。后来,荣娘依旧很难常来看远志,而远志也明白,如和织罗刘茵一样常聚在一起打闹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只不过,妇人之间有她们自己的方式。
  远志通常会让喜鹊稍一件东西送给秋蝉,她们之间便通过丫鬟,以这种互赠默默观察着对方的近况。
  时光徐徐过,也是快快过,风平浪静,远志猜,荣娘的日子应该太平了吧?她做的已经算隐蔽,并不能让梁家人抓到把柄,起码如了她的一个愿,往后的事往后说。
  这天,远志像以前一样背上竹篓,今日的草药要在辰时将过时采集,于是她早早便收拾好了,曙光将现,天光仍暗,只是泛成了青,她就要出门了。
  远志打了个哈欠,今天不知怎的,总问道一股怪味,或许是早上临街的食肆在做什么餐食。
  她走到门口,卸下门闩,门还没打开,那股酸臭异味已经扑面而来,远志脚下一湿,低头去看,借着朦胧的天色,竟看到一滩污水盖过脚面,顺着地砖纹路向宅子里蔓延,酸臭味浓烈扑鼻,闻之欲呕。
  “啊!”远志失措惊叫:“喜鹊!!”立马跳开一步,可是脚面已满是污渍,远志毛骨悚然,恨不能把鞋子拖了。
  喜鹊忙慌跑了过来,见此景也是大惊,忙将远志拉到一旁:“姑娘!”她忙找来簸箕将门槛的泔水往外舀,一边大骂:“哪家缺德的东西!往别人家门口泼脏水!”
  “怎么了?”陈洵也出来了,看了地上一眼,吩咐喜鹊:“拿盆水过来,这得用水冲才行。”
  远志抬眼,见沿街铺子都关着门,她探出头,却没有见到人影。不知是天凉了,还是她的心火在烧,她不禁颤抖,惊怒交加。
  陈洵一身衬袍,和喜鹊一起刷着门槛,远志愤而放下竹篓,又从水缸里舀了盆水,和他们一起干。
  “到底是谁!太过分了!”三人忍着吐意闷头收拾残局,喜鹊不住抱怨。
  “是不是我无意间得罪了人?也或许是书院门生。”
  “未见得是你。”远志道。
  陈洵转过头看她,意外她何出此言,难道她心里有事?
  “你知道是谁?”
  远志摇摇头:“不知道,但只是种感觉,与你无关。”她转而向他安慰:“也或者是找错了仇家呢?只可惜,你的宅子被弄脏了。”
  “嗐,脏了,洗了刷了还是一样的。”
  两人再没有说什么,陈洵只当是一出恶作剧一笑而过,可远志却总觉得其中蹊跷她过不去。
  幸好这泔水一刷便退,门外干净了,远志也回屋换了双鞋,应付了陈洵出门,她也还是没有心情采药,望着门口发呆。
  到底是谁?难道刚来金陵就结了仇家了吗?若是冲着她来的,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她给各家娘子诊脉吗?还是真如王芷所说,看不惯她的不是女人,而是女人背后的家人?
  远志起身,打开门,忍着恶心,凑近泔水桶看着,想从中看出蛛丝马迹,好推测到底是谁家的东西。
  “啊呀姑娘!”眨眼的功夫喜鹊见远志竟盯着脏东西出神,立马把人拉了回来,关上门:“姑娘,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别看了。”
  “我就是想知道它是哪家弄来的。”
  喜鹊疑惑:“可我瞧着那不过是寻常的木桶,也没什么标记,况且别人家里用的东西,就算有记号,我们也不清楚呀。”
  “所以才要好好看看,把不清楚的搞清楚。”
  “那姑娘准备如何?”
  远志泄气地摇摇头:“没想好。”
  “要不,这次就算了,说不准他出了气也就过去了,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不也很好?”
  远志当然不服:“那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今天是泔水,明天是什么?”
  喜鹊以为然,于是说:“那,我们想想,谁会这样做?”
  “这泔水桶上有可缺口,而且看上去年久,可见并不是出自什么富庶人家。”
  “姑娘,你心里有数?”
  “也不算吧,”远志叹道:“我猜是梁家。”
  喜鹊瞪大眼睛:“姑娘当真?!我去问秋蝉!”
  远志一把拉住她:“你怎么问她?问她有没有往我们门口倒泔水?”
  “对啊。”
  “若是梁家的其他人,她也不知道呢?”
  “这……”
  远志计上心来:“你且就问她梁家最近有没有少了东西,那家人上下家事都是她做,缺什么少什么她自然最清楚。”
  喜鹊将信将疑:“就这样?”
  远志点点头,胸有成竹:“此一问,便够了。”
  喜鹊揣着远志的疑问在菜市等到了秋蝉,半真半假佯装无心将话问出口,果不其然,如远志所料。她将这些说给远志听,远志也有了对策。
第四十六章
  陈洵回家后,看见角落那只眼熟的木桶,远志上前见他停住,问他:“看什么呢?”
  “我们家何时多了这个丑东西?”
  远志一笑:“早上见过,现在就不记得了?你都被它熏得差点要吐。”
  “原来是那个,你把它拿进来干嘛?还洗干净?”
  “自然是物归原主了。”
  两人并肩而行,陈洵疑道:“早上的案破了?”
  “八九不离十。”
  “是谁?”
  “等我办完了事,告诉你。”
  陈洵看她,神神秘秘的,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心想左右不会闯大祸,也就不问了。
  第二天,远志提着干干净净的泔水桶直冲梁家。她刚出门时的雄心勃勃被路上的风吹冷了一些,却还是抑制不住心跳的猛烈,好像身体里的血都烧了起来。
  她抬手敲了敲门,秋蝉的脚步匆匆,将门打开,见到远志明媚地一笑。
  “陈娘子,你怎么来了!”
  “你家主母可在?”
  秋蝉意外,竟不是来找荣娘的?
  “哦,在,我去通报一声?可娘子找她什么事呀?”
  秋蝉从远志脸上看见了难得的狡黠之色,听见她说:“她忘了一件东西,我给她送回来。”
  秋蝉不明所以,后退两步,请远志进门。远志颔首点头,向她一笑:“多谢,可否带我去见她?”
  待秋蝉去通报时,远志踏进院子,彼时荣娘正在那里浣衣,身边两个孩子追跑打闹,荣娘喊不听,正无奈地叹气,转过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远志。
  “戚大夫!”荣娘惊喜道,她起身:“你怎么来了?”
  “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荣娘迟疑了一下,而后展颜:“算是比之前好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您的药我吃了,是见效的。”
  “但毕竟是药,其实是伤身的,你身子本无大碍,若为了此事这样用药……”远志说着不自觉有些苦恼。
  荣娘安慰她:“可我现在好多啦,对了,你突然到访我也没什么能准备的,等我,我去给你泡杯茶。”
  远志拉住荣娘:“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婆婆的。”
  “找她?”
  远志刚要开口,秋蝉已上前,为难道:“奶奶正要歇息呢,娘子的事若不要紧要不要改日再来?”
  荣娘怪道:“方才不好好的?”
  远志冷笑一声,顺着方才秋蝉行来的方向冲了过去,走到东面一间屋子,知道那老太太就在里面,一伸手,哐当一声,将门推开。
  “啊!”果不其然主母大人正襟危坐,哪里像是要歇息的样子,只听她呵道:“秋蝉!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得力了,什么人竟敢放进来。”
  秋蝉左右为难,讷讷开口:“她说……”
  远志抢先一步:“奶奶别急着轰我,我来可是有件东西要还您。”说罢将手中木桶啪地一声砸在面前圆桌上:“奶奶,这东西,您可眼熟!”
  “你,你,什么腌臜东西就往我这儿扔!”老太太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瞪得如铜铃,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奶奶,您可睁眼看清楚,这东西里里外外纤尘不染,你拿什么说他是腌臜东西?”远志提起木桶就往梁婆面前怼去,直接将那泔水桶放在她腿上,吓得梁婆慌不择路,扬手一推,那木桶哐当一声落地,本就旧了的的东西又摔出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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