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快到十二月,土布庄许多单子,又不打算再招人了,与过去比,都是两倍三倍去做。不过呢,此番来,我也是想问问娘子,可否熬份膏方,常记掌柜待我不错,我也想送分东西回她。”
“那倒是容易,”远志回:“你若要,送你也行,就不知常记的掌柜可有什么忌讳?”
“别别,该多少和我算多少,不然我可要不高兴。”
远志浅笑:“好。”
荣娘继续道:“我们掌柜为人忌讳倒是没有,只是平日操持经营实在忙得很,一日三餐常常是忘了的,我猜,或许气血也有点虚。”
远志记下心来:“那我知道了,我今日熬好,明日你便可来取。”
且所荣娘这一去,远志的膏方也在土布庄传开了,以一至百,上门来求者络绎不绝,眼看着成了桩可喜的生意,竟比当时江州时名更盛。
陈洵只觉家里的器具越来越多,眼看远志房里就要堆不下。
晚膳时,陈洵说起此事,问远志,是不是要在院子里辟一块地方,专给她晒药制药。
喜鹊一旁拍起手来:“那岂不就和在江州时一样了!那敢情好!”
远志却没有马上答应:“那不好吧,开春时候,若还要晒书练剑,你到哪儿去?”
“自然不缺那点地方。”
“况且,我的本意是进天一堂,并没想过做医馆的经营,在家里大兴土木也怪麻烦的,要不就算了,这些日子也不过是熬膏方才忙起来,平日卧房这点地方,也够用,还省去我来来回回的折腾。”
陈洵只好作罢。
而此时,远志心中却算着天一堂招收之日,还有几十天就要到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最重要的时期。这次没能中选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第四十八章
天一堂的店堂一角新放置了一张桌子,桌前有序排着几个年轻门生,他们都将在这里报上自己的名字,这些人中,或许就有日后入主天一堂的人。
远志在堂外默默观察许久,定睛看了眼贴在门外的招收启示,那启示密密麻麻写着进天一堂的考核和要求。
远志粗粗读了一通,心想进天一堂可不容易,要过两轮考核,第一轮考经论典籍之详熟,第二轮考诊疗各法之贯通,没有划定所考典籍的范围,也没有提示诊疗实操的重点,不像江州戚家医馆,收就收了,学就学了。
再一侧目望去,看看周遭报名门生,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有面露难色者,也有胸有成竹者,总之,都是回家乖乖准备,要一轮轮闯过。这些人里倒是有几个张扬之人高谈阔论,远志不参与到其中,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经典倒也算是熟读,只不过还是有几处错漏,将这几人样貌记下,真到应试之日,恐怕都是对手。
算是对劲敌浅浅摸了个底,她心里也有数了,于是第二天,换上了男装挤在人群当中,在那张桌子前排上队,和其他人一样。为了不让人起疑,她还特意将定做的男装放在陈洵的书房里,以免沾染脂粉气。这不是她第一次穿男装了,驾轻就熟,她虽然心虚,似乎也并无人看出,也幸好她的名字男女皆通,让她站在男子中间,无非是身形纤瘦一些,皮肤白皙一些。
回到家中,满心欢喜,眼看着进天一堂是咫尺之遥,直以为那件苍色的制服就要飘到自己身上。想要的终于能得到了,为此她可以比以往更全力以赴地准备,也可以比以往有更无坚不摧的信心,整个人都充满干劲和精神气。
然而,就在她一心专注之时,金陵城却发生了一桩大事,搅得整座城上下不宁,殃及者众,不知是天灾是人祸,连博古书院都不得不关停歇息。
“金陵城快乱套了。”陈洵从书院回来时这样告诫她:“书院许多人都病了,高热此起彼伏,身上还发红疹,一个个的软弱无力,山长只能先关停。这段时间你诊治病人也要当心,保重自己。”
“什么?怎么会?”远志放下手中医书,讶然问:“可我今日出去菜市,还好好的。”
“菜市的人自然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走,他们都是生意为上,哪里会像书院先行关停呢?”
远志心头一紧:“那,你的意思是,书院有了时疫,城中也有了?”
陈洵肃然:“已经不知是书院在先还是城中在先了,总之我见这次来势汹汹,接下去找你的人恐怕更多,症状相近的,或许都染了时疫,你进出要当心,我明早先去几个门生家中看看,回来得早便帮你一起打理。”
远志意外:“不用,怎能让你上手,况且接触病患这种事,一有差错染病的就是自己,若你也不好了怎么办?”
“你就听我的吧,让喜鹊好好守着茯苓,他身子弱,总不能什么都让喜鹊做,她也是不能倒下的。”
远志想想也是,却又转过头望着陈洵,关切道:“陈先生,你真没什么不舒服?”
陈洵哑然一笑,好让远志放心:“我不骗你。”
远志方才慌乱的心,终于稍稍平静些,起身从卧房里拿了纸笔出来:“你快跟我说说,那些门生是什么症状?高热,还有呢?”
陈洵回想:“先是高热,过了一会儿就会起红疹,口干舌燥,心情烦闷,有些人会上吐下泻,坐卧难安。”
“他们可曾吃过什么东西?都见过什么人?”
陈洵无奈道:“门生饮食俱自理,各人都是不同的,恐怕并不是因吃了什么才染。要揪出源头,也是一团乱麻头绪全无啊。”
远志将笔杆抵在下巴,脑中对照着一些论疫的典籍,沉思片刻后,对陈洵道来:“时疫者,通常分三种,寒疫、瘟疫、杂疫,其中瘟疫,以汗解,寒疫,与瘟疫相似,也可自愈,多是一汗不能解,要缠绵多日,最难的就是杂疫,症状千奇百怪,病理也是寒热皆有,必须是对症下药,步步谨慎。”
“那此次风波便是杂疫?”
“又不全是,杂疫症状多样,但还不是最复杂的,就怕是瘟疫杂疫并存,如是,病因便更难把握了……不过按照常理,若像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总是有共通之处,比如吃过同一种东西,见过同一个人,去过同一个地方。正好,明日你去看那几个门生,也替我问一问,此事还是需抓到源头才行。”
陈洵了然,却见远志有拿出医案来:“我们也翻翻前几月的所有医案,看看是否有症状相近者,说不准能找到源头。”
远志将医案摊开,与陈洵一起翻看,上面将这几月来到访病患的药理病症写得明明白白,陈洵即便对医书半通不通,却也能看懂。
“你所记录多是女子求医,问的都是女科之疾,难道果真是从书院来的?”
“未必,时疫初期病症可重可轻,带有女科症状,也未可知,还是要再仔细些。”
两人前后比对左右翻看,来来回回果真找出些蛛丝马迹,再与日期时令对校,再将时疫发生之时往前推算,都觉得,这一波恐怕在深秋便已见端倪。
“如此,”陈洵道:“火既烧到书院来,也将马上烧到城里来,通常这样,可有那些草药该提前准备?你的药柜里还剩多少?够不够用?”
远志拿出清单,略过一眼:“若是家用自然是够的,可要算上病人的,怕是不够。明日我也出去趟,再购一些回来,眼下的药材我先分出一部分留为家用,剩下的,我今晚分包几分,你明日给那些清贫的门生带去,这时候他们也是难熬。”
陈洵没想到远志思虑周全,对她敬佩有佳:“我替我的门生,谢谢你。”
事情果不其然如陈洵所说,不久后,繁忙的金陵猝不及防停下脚步,连陈宅旁的烟纸店也受了波及,两边店铺零零星星地都关了门。这时候,金陵的医馆大约悉数出动包括天一堂,大夫、药师上下几十人,与其他医馆包揽诊疗之事,于是原本的考核应试成了旁杂的事物,应局势之变也不得不取消。
远志本该苦闷的,可现在却无心了,她医名在外,陈宅上下,除了茯苓能用的都用了,却依然是忙得昏天黑地。此时不仅是左邻右舍前来求药,就连相隔几条街外的人都闻她之名特意前来,这些人多为女子,像天一堂那样训练有素的大夫是见不得的,有远志在,简直像见到救命稻草。
偶尔,问诊的妇人精神尚好的,见她是女大夫,不仅来求药,还要倒点苦水,说些碍于男女之别不能求医于男子之类的话。按照往常,远志就算痛心她们愚昧,也能念及她们凄苦不予置评,一笑而过了,可如今她哪里有那闲心听婆子婶子唠叨,忍不住回敬一句:“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要拘这些虚礼,这些礼能救你们的命吗?”
那些妇人听面前这位大夫娘子这样不耐烦,也只好乖乖闭嘴,然而转身离开时,又要丢两句埋怨,说远志仗着识两个字有点本事,就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这些话吹到远志耳朵里,她已疲累至极,其实是不屑一顾,可心里又难免不爽委屈,可怜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时候陈洵就会给她送上热茶一杯,茶里浸着几片陈皮,他会开解她:“她们也是有口无心,别去计较,你是大夫,尽了本分就行,问心无愧。”
远志浅浅啜一口茶,满口柑橘香气,心宁神静:“我大约是累了,才会在意这些无谓的事。”
“剩下的,我来做吧,你今天早点歇息。”
“你会做?”
“望闻问切我不会,但看你整理医案也有几日了,称重分药我也会了,最后不过收尾,你就放心吧。”
远志此刻觉得眼皮渐沉,陈洵的话一半像梦话,她自己也真假难辨,只知道自己点过了头,就算让他来做了,忽又想起一件事没做,挣扎着要起身:“不行,我还要去看看茯苓。”
陈洵将她拦住,摁在椅子上,继续手中笔头不停,校对医案:“你且太平些吧,刚摸完病人的手,难道还要再碰他么?别他本好好的,被你一瞧反而病了。我看他现在也不哭闹,想必睡下了,你也去院子里打盆水,将手和脸都洗过再睡。”
一席话说完,陈洵转过头看,只见远志整个人歪在椅子上,眼睛也闭着了。陈洵轻轻推了她两下,依然纹丝不动,可见是真的睡过去。他放下笔,将远志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一用劲,将人抱了起来,往她的卧房走去。
是时喜鹊上前,刚要开口,见此情景一下愣住。陈洵朝她使了个眼色,嘴型说:“睡着了。”方才恍然大悟。转过身,偷笑着给陈洵开门。
她以往只以为陈洵是个先生,总将陈洵放着和戚思宽一样的地位看待,老觉得姑爷是姑父,此刻竟忽然觉出他的伟岸俊朗来:“姑爷,把姑娘放床上吧。”
陈洵将人放下,轻声关照:“你去给她擦擦手和脸,她接触了病人。”
“姑爷不是您帮她擦?”喜鹊话说出口,恨不得咬自己舌头,陈洵和姑娘分明是做戏的,怎能让他给姑娘擦脸呢,万一他要是答应了呢?姑娘不得骂死我?
陈洵却似乎压根没听见,说:“我还要将那些东西归整完,你且多担待吧。”说罢便转身走了。
喜鹊望着他穿着青衫的背影,再看了眼远志,心中偷偷想:其实,这样看着,姑爷和姑娘,还真有点般配呢。
第四十九章
梁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病得有气无力,是万般不愿见远志的,她就是不信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真能治病?要不是她常看的那个郝药婆不中用,自己也病倒了,她才不会任荣娘去把远志请来,左不过身子是自己的,也有句话叫死马当活马医,她不是死马,可要活得高高兴兴的。
远志自己何尝甘愿,要不是本着救命医人的本分,梁家的门她才懒得踏进去。
“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荣娘这样求她,她也不好驳了她的面。
而荣娘也不是圣心大发,实在是一家子共处一室,梁婆不太平他们也太平不了,城中大夫紧俏,她能近水楼台的也只有远志,而且荣娘瞧着,远志也不差呀,未见得就会输给那些医馆大夫。
远志其人,梁敏政早从梁婆口中得知些事迹,真真是骨子里的叛逆,不成体统,他成见在先很瞧不上远志为人,心想她和那些三姑六婆没两样,专教坏良家女,把乖顺的荣娘也带得不刚不柔、不伦不类。
荣娘提议把远志请来,他起初是万般不乐意,直到荣娘搬出婆婆病情,说性命攸关他是不是要见死不救,人被架在这样的高度上,只好不得不点头答应荣娘。却是别扭得不行,仿佛自己被荣娘拿捏住了,孰不可忍。
于是远志进门见到梁敏政,便一眼见到他面目阴沉。她堪堪扫了一眼,母子一脉的干巴瘦,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知道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也没什么大丈夫的气度和胸怀,偏这种人还最爱标榜自己豪气干云,远志打心底瞧不上。
“戚大夫,”荣娘相迎道:“前日发了高热,昨日倒是退下了,然今日又烧起来了,还腹痛不止,现在好些了,早上可把人吓坏了,痛得满脸冷汗。”
远志也不多话,只跟着荣娘匆匆到梁婆面前,见这婆子原本还跋扈嚣张此刻躺在床上,额上放了块湿布,却是一点精神头都不见。秋蝉还在一旁伺候着,瞧远志上前了,赶紧起身,像见了救星似的。
远志放下诊箱,取面纱蒙住半脸,往梁婆床沿一坐,问她何时出症,病况如何,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梁婆有问必答,尽管是言简意赅。远志宽慰两句,让梁婆好受不少,她切其脉,幸好略浮沉,尚不严重,再看她身上脸上,倒没有起疹子,手足却热,异于其他人。
“恐怕是阳痧。”远志粗粗断道,关照秋蝉:“秋蝉,你取一盅滚水,一盅冷水,再炒少许盐来。”
荣娘疑惑:“听说阳痧要出血才行?”
“不错,阳痧者是为腹痛而手足暖。出血即安。”远志抬眼见梁敏政站在外围,担忧又不敢接近,道:“阳痧为热毒郁结之痧,往常多是冒暑趋炎才起,冬季甚是少见,奶奶可是去过什么地方?”
荣娘忽想起来:“前几日倒是和郝药婆去了城郊泡汤,去了一天,回来还喝了一碗烈酒。”
梁敏政像个几米外,生怕被染到一星半点,顿足愤愤然:“让你别和那些婆子搅和在一起,你不听!现在可好,病上加病。”
远志白了梁敏政一眼:“多说无益。”从诊箱里取出一排针来,拉起梁婆的手,捏住了她的拇指。
梁婆吓得将手往回缩:“你干什么!”
“没听见吗?出阳痧要见血才止,我要扎你的少商穴。”
“你你你……”梁婆“你”了半天,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让她扎这一针。
“啊呀阿娘!”荣娘坐不住:“到底是命要紧还是怄气要紧,你就听戚大夫的吧。”
远志才不理梁婆愿不愿意,左手用力捏住她,右手倏然一下又快又准已经扎上在少商穴上,只见黑血如豆大冒了出来。
“果真是阳痧?”梁婆纳闷道。
“方才要的滚水和冷水呢?”
秋蝉手端两盅,急匆匆赶来:“来了来了。”
“将炒制的盐加一些进去,对服下去。再去药铺购一些双解散来,务必让他们减去硝黄,再以姜葱煎,继续服用。我写个方子给你们,若方才没记住,照着去药铺念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