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梁敏政旁观远志,看不惯她的高傲样子,腹诽,不过仗着读了两本医书,全然是不入流的,假清高,且看她能不能药到病除。
  梁婆接过秋蝉送上来的两盅水,看看远志,还不知道该怎么喝。
  “喝完冷的再喝热的,一口喝完,尤其是热水,不能等它放凉了,一日多次,你染了时疫,且年岁又长,常会有口渴的时候,便要一直这样服。”
  梁婆也疑,不过想着反正是水,也喝不死人,姑且听她的,痛快饮下,直觉喉咙确实滑爽许多,就是肚子还疼。
  “还有腹痛或过一日会消,而后不能总躺在床上,你既不便去院中与家人亲近,也要在房里多走动站立,体热才能御寒,以免身子弱,疾病此消彼长又染了寒疫。”
  梁婆只敢乖乖听,哪儿还能再说什么,只问:“那得多久才能好啊?”
  “照常吃喝,不去想他,七八日也就好了。”
  “那么久?”梁婆惊。
  荣娘却欢喜,心想七八日都不用见这老太太,她可太开心了。
  “病就是病,又不是人,还能讨价还价?”
  梁婆自知说不过她,毕竟人还给自己治疗,也不好再看轻奚落,只有忍了。
  各人想着各人的,远志瞧完了病和荣娘出来。梁敏政跟她们身后,听到荣娘对远志感激不尽,很是不以为然,直听到荣娘提到钱,耳朵倒是竖起来了。
  “戚大夫,这次诊金是多少?”
  “照往常一样,算上上门施针,一钱足矣。”
  梁敏政眉宇微皱,直嫌贵,奈何荣娘掏钱,又当着外人面,不好发作。待远志离开,定要好好做做荣娘的规矩。
  远志一心只想快去快回,等到了街上才发现自己蒙面的帕子落在梁家,返身去找,正撞见梁敏政冲着荣娘兴师问罪。
  “不得了啊,现在有钱了,一出手就是一钱,连问都不问。”
  “怎么,我自己出钱,给婆婆瞧病,你还要管?”
  梁敏政倒变本加厉冷嘲热讽起来:“了不得,现在敢跟我吵架了?我看你去了趟那个土布庄,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做了官,竟连忠孝节义都不顾了,以为有了点钱便能掀翻了天。”
  荣娘本不想搭理他,又咽不下气,气道:“我忙里忙外辛苦是为了谁?你不分担也就算了,还阴阳怪气编排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梁敏政正愁荣娘不搭理自己,见她还嘴,一时上了头,刚要开口与她闹上一闹,只听身旁一声轻咳,原来那位女大夫又回来了。
  远志指了指廊下的帕子:“东西忘这儿了。”
  夫妻俩皆是神情尴尬,荣娘背过身去,转了转眼珠,将眼泪憋回去,依旧对远志笑道:“戚大夫,见笑了。”
  “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不用觉得难堪。”
  两人说话声低,梁敏政听不真切,偏此时荣娘叹了口气,让他误以为又是合起伙嘲笑自己,一通邪火直冲脑门,不耐烦道:“你这女大夫偏喜欢打听别人家务事,给你钱是让你医病,病医完了就赶紧走。”
  “戚大夫是我的客人,你说话客气点!”
  “你的客人?呵,我烦的偏是你的客人!谁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妖女,专骗短视的女人!”
  远志本不想理睬,此刻忍无可忍,直接指名道姓:“梁敏政,若不是荣娘,你阿娘如今还不知是何病症,你堂堂男子非但不尽心为娘请大夫医治,现在你娘子心心念念为了家起码也该放尊重些!”
  “你!”
  “我惯看不上你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你既挣得不及荣娘,便该看清楚自己什么本事!一家之主该做的是如何在危难时刻凝聚家人同舟共济,若做不了,也该学会闭嘴,替荣娘分担,即便你看不上她,起码也该为你阿娘想想,她卧病在床,该照顾的人是你。”
  “我自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当然不会管,可别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闲。”远志只觉与他辩论是丢了自己的份,抬脚正要走。
  吱呀一声,梁婆的房门开了,众人听见她苍老又沙哑的声音:“敏政!休对陈家娘子无理!”
  别说荣娘和梁敏政,就连远志都吃了一惊,梁婆是在为她说话?
  “陈家娘子,对不住了。”梁婆站在门边,朝她颔首算是赔礼。
  远志一时受宠若惊,虽只是一句公道话,足够让她意外。固执的人突然改变,是为了她吗?还是梁婆原本也不是那样的?
  但无论如何,远志都觉得值得,这算不算是医了病,又医了心呢?
  她微笑着对梁婆行礼,这一次真心实意:“奶奶,没事的,回去歇息,别吹了风。”她这样关照道。
  梁敏政鸣金收兵,他惯以孝自居,此刻也不能忤逆,心中自然照样腹诽,也没人管得着。
  只有荣娘一旁百感交集,原来梁婆不是永远都蛮横无理,原来自己也不是永远都不能原谅她,遗憾的不过是这些能早来一些就好了。
  想到此处,荣娘眼眶红了。
第五十章
  时疫在隆冬时节终于有了平息之势,金陵城渐渐归位,关着的烟纸店开了,停了的书院也开了,天一堂的大夫在近一月的奔忙之后,终于回到原点。兵荒马乱之后,李济也得空召集了各科大夫,将手中医案仔细归整,依症依方分类,在这些繁杂的医案中,他竟看到了盏石街的名字。
  这不是远志住的地方吗?自上次别过后,就再没去看望,他是忙于正事抽不出空,却也还是内疚,也不知这一波时疫远志他们有没有躲过,是否安然无恙。他定睛细细读,行医多年的敏锐,让他察觉出一丝异样。
  “盏石街的医案怎么只有十个病人?”他问。
  “倒也不算异常,不过盏石街附近前后两条街,病患确少,为此我们也前去访查过,打听到这次他们仰仗着一位姓陈的大夫,许多人都是经他医治才得以躲过一劫。”
  “姓陈?”李济倏然生奇,盏石街何时多了个陈姓名医?再一想,才猜到远志,远志嫁给了陈洵,可不就姓陈吗?
  于是问:“这位大夫你可曾见过?是哪家医馆的?”
  “不受雇于医馆,也不经营医馆,只是在家问诊,收点诊金。”
  “可见过那位陈大夫?”
  “未曾,我们去时陈宅家门紧闭,无人应,或许是举家出门办事。”
  那不就是远志了么,李济想,他心里有点骄傲,但又担忧,难道这姑娘还不忘考天一堂的事?
  他敲了敲桌,这是他思考的习惯,然而在座各位却不由紧张起来,看他脸色,想想方才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一个个吓得眼睛直直盯着面前医案,不敢抬眸回看他一眼。
  “师父可是要见他?”其中一位大夫问。
  李济点点头。
  “或者,下份拜帖让他来天一堂?”
  “不妥,”李济心想那不得露馅,又说:“穆大夫可在?”
  在座各位面面相觑:“他去城郊寻药了。”
  “寻什么药?天一堂没有?”
  “这……”面前黄大夫实难评述,支支吾吾望搪塞过去。
  一旁纪大夫打圆场:“他脾气就是这样,也见怪不怪。”
  李济手指往桌上一扣,众人噤声低头。
  却有一声色尖利的男子说话:“时疫医案为重中之重,他怎能如此怠慢时疫年年都有,今年尚不是最复杂的情况且被我们侥幸躲过,明年再有,难道还要天一堂全员出动满城诊治吗?”
  纪大夫清了清嗓子:“刘大夫说的话是不错,可也有小题大做之嫌,天一堂谁不知穆大夫脾性就是如此,也清楚他没有坏心,素养仍高,身为医者,能医好病人便是,况且我们面前这些医案的归整,也是他昨夜做完的,怎能说他怠慢呢。”
  刘大夫气势弱了下去,黄大夫也一旁帮腔:“如今天一堂人手紧张,招人一事本就一拖再拖,何必在此时又为了这吵起来,倒不如把心放在正事上。”
  刘大夫被两人噎得语塞,求助般看着李济,望他能主持公道。
  李济一眼扫去,寒声道:“吵完了?”
  鸦雀无声,众人怯怯焉低头不语,老老实实继续理手头医案,生怕李济发令遭殃的还是自己。不免责怪穆良,好端端跑什么城郊去采药,也怪刘应章多嘴,添油加醋充什么正人君子。
  其实李济心里谁都没怪罪,他正想,若那个陈大夫真是远志,那天一堂错失这样一名徒弟,甚是可惜,却又不愿自己与戚思宽的关系被人察觉,授人以柄,再说了,天一堂未曾有招收女子的规矩,也不好为此就得罪了这一群各有各法的大夫,何必惹事。
  罢了罢了,怪只怪远志不是个男子,她若是男子,不是一切都解决了?也是她命该如此,还能如何?
  唉……李济叹气,怎么总是事事都有不能如他意的呢。
  而另一边穆良才背着箩筐下山,尚不知天一堂才为他吵了一架,他为了赶路,此时正气喘,背后出了一层汗,走到盏石街。
  他平日也偶尔路过,只知这里有一家酒肆,酿的女儿红格外浓醇,却不知这条人间烟火缭绕的盏石街上,藏着一位不可小觑的大夫。
  他缓步行走于街上,抬头寻找,终于在兰记对面看见陈宅的门匾。
  敲门声响时,陈洵还在院中练剑,茯苓一旁托腮看着,一招一式是不懂,却很入迷,远志在一旁晒药分药,时不时抬头望去,山静日长,这里没有山,只有闹市喧嚣,但远志也觉得很好。
  “是谁在敲门?”陈洵收剑擦汗,似乎听到笃笃两记声响,问她。
  “喜鹊吧,是门闩落下了?好端端的敲什么门?”
  远志欲起身,陈洵已往门口走去。
  门一开,面前是一面白须长的男子,背着竹篓,目光熠熠,生得苍劲俊逸,不由恍惚,片刻后回过神,才问:“请问,找哪位?”
  穆良见陈洵挺拔倜傥,仪表堂堂,以为就是陈大夫不错了,于是拱手作揖深深鞠躬:“久仰陈大夫其名,幸会幸会。”
  “……”陈洵不知前因后果,平白受此大礼,怎敢当,连忙将他扶起:“陈某愧不敢当,且不是大夫,先生可找错了人?”
  穆良意外,又抬头看了眼门匾,眼前不正是陈宅?
  此时陈洵方醒,一笑:“对,这里确有位陈大夫,只不过不是我,先生请进。”
  “哦?”穆良纳闷,还是随陈洵进了门,心想那么所谓陈大夫,当是面前这位陈先生的兄弟父辈。
  然听陈洵道的是:“先生所说陈大夫,当是内人,不过我习惯旁人叫她戚大夫,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良定睛疑惑,看着陈洵,纳罕,自己万没想到要寻找的陈大夫竟然是位女子,更没想到这位陈先生对妻子行医示人毫无芥蒂甚至还挺自豪,腹诽这什么古怪的家庭,不得不疑他是否找错了人?难道盏石街还有另一位陈大夫?
  “远志。”只听陈洵将他带入院中,他循声望去,面前只有淑女和她身边的孩童,一时傻眼,难以置信。
  此刻,淑女应声回头,问的却是:“是喜鹊吗?”
  “不是。”
  远志抬眸,目光所及正是仙风道骨的穆良,她也疑惑地望着他:“这位是……”
  陈洵啼笑皆非,自己原来都忘了问来者姓名,于是作揖道:“恕后生冒昧,还敢问先生贵姓?”
  “陈先生客气,鄙姓穆,与尊夫人一样,是大夫,就职天一堂。”
  远志惊喜交加,手中草药倏然落地:“天一堂!”却又想到自己不够矜持,未免失礼,竟闪过一丝羞赧之色。
  “正是,天一堂整理了时疫以来的医案,得知盏石街的疫情因陈大夫医治有方而受控,本早该来拜访,奈何医馆事务繁忙,鄙人才得以上门求教。”
  “先生言重了,求教不敢当,天一堂声名赫赫,乃所有学医之人心之所向……穆先生还请厅堂落座,我去备茶。”
  “我去吧。”陈洵倒颇有眼色,并不想打断他们谈正事,说道:“你们聊。”
  不过,穆良没有立刻跟着远志去厅堂,而是在她的晒药架前驻足,上面摊放着紫花前胡、绞股蓝、毛茛等药草,看起来的确是行医之人所备的东西,既然有了晒药架,那么想必药柜碾船等物也在。
  “这些都是城郊采的吧。”穆良问。
  “是。”远志其实早看见了穆良背后的竹篓:“想来您也是刚下山,以前竟不曾见过您,可惜可惜。”
  穆良淡然一笑:“为时不晚。只是感叹,天一堂的徒弟尚都不会采药……你师从何处?”
  “江州戚家医馆,东主戚思宽正是家父。”
  “这么说来,还是世家?”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一路穿过院子,在厅堂坐下。
  另一边喜鹊从菜市回来,见茯苓往厅堂方向望去不知在想什么,她摸了摸他的头,给他一块糖饼,听他说:“姐姐要变仙女了。”
  喜鹊手一顿,蹲下身子,嫣然:“茯苓是不是饿了?”
  “嗯!”
  恰好陈洵端着茶盘出来:“喜鹊,远志有客,你将茶送过去吧。”
  陈洵是主子,从未见过他亲自烹茶,喜鹊诚惶诚恐,将菜篮一放,接过茶盘火急火燎往厅堂里去。
  此时穆良手中是远志整理的医案,他专注地翻阅着,字里行间览读,看见了一颗细致柔软尚且赤诚的医者之心,他一边点头赞叹:“这些医案,已经与天一堂的相差无几,条理清楚,因果分明,好啊,难得,真是难得。”
  远志得意窃喜,连一旁喜鹊奉茶都没看见,被喜鹊轻轻叫的一声姑娘吓了一跳。
  喜鹊往穆良左手边几上放了杯茶,才知道原来他手中厚厚的笔记,姑娘从不轻易将这些东西示人,如今她的心血在此人手中,她很好奇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却听穆良问:“此处,你为吐衄者开方却皆为助阳补气之药,为何?”
  “《纲目》序失血症,独载运气六淫之邪。可见失血为外感之邪所致,不过外邪也或源于内伤,伤心、伤脾、伤肝、伤肺、伤肾,五脏有伤而后外邪乘虚而入,故治疗失血,需先清外感,后理内伤,此病患便是如此,故而需先以助阳之药清其寒虚之气,而后以解郁之方疗其心。”1
  穆良边听边思,远志年纪轻轻对医书的详熟,还有将故纸堆上的字真正运用在病人身上的周全,这些都让他觉得颇为意外。
  “如此听来,《内经》《纲目》你都熟读过?”
  远志点点头:“除医馆常用的基本典籍,另如《鬼遗方》《儒门事亲》以及基本女科儿科之书也是通读过。”
  穆良笑道:“你倒是不谦虚。”
  远志坦诚:“事实如此,何必过谦?”
  “好!”穆良赞叹:“对脾气!”
  “那么,方才穆大夫问过远志,如今可轮到远志问穆大夫?”
  “请。”
  “时疫之前,远志曾在天一堂的招录中报名,不知天一堂延后的招录,还会否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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