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会再开。”
“那么以远志资质,可有进入天一堂的希望?”
穆良沉吟片刻,他这人不擅撒谎:“姑娘,您的才能为天一堂所求之人,只可惜……”穆良却踌躇了。
“可惜我是个女子?”远志苦笑,忽难抑被戏弄的委屈和羞恼,然而她强压情绪,不能失态,于是只好背过身去。
穆良作揖,那是抱歉却又心虚的意思,明知理亏却又不愿认错的意思。
远志没有看见,那一腔激愤,险些让她口不择言,眼看要出口,却被吞了回去,化为寒声,道:“我明白了,穆大夫,时候不早了,该是家中用膳的时候了,陈宅逼仄,容不下多一人,穆大夫请回吧,今日与您畅聊,我很高兴,但也请您日后不用再来。”
注1:引自《质疑录》-论见血无寒
第五十一章
穆良识趣,他走出陈宅,回头望去虽只见一面照壁,但似能见宅中远志独立,他心里不是不替她叫屈,可惜也当然是可惜,然而更多是爱莫能助。不合时宜,终究不合时宜。
穆良叹了口气,踏出两步,盏石街喧嚣热闹,一切宛若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金陵城,看不出一点时疫的伤痕。他徐徐向前,让市井人声一一掠过耳边,食肆热气升腾,米铺迎来送往,好一番烟火景象,他不禁想,这些太平得以回归,都有远志一份绵薄之力。
这难道不正是比争辩出男女之清浊尊卑,合不合规,该或不该,更紧要的事实吗?
穆良停住脚步抬眼望天,阳光懒散,半雾半晴,朦朦胧胧的明媚,一如眼前金陵风景。想到自己刚来天一堂时,也是被人说不合时宜的,甚至至今仍是如此,只不过大家都默认了他的性子,他也不在意罢了。
那么远志呢?她所面对的,和自己面对的会是一样的难题吗?她要解决的,又是否和待自己解决的一样呢?
穆良陷入沉思。
陈宅,喜鹊今晚不敢出声,在旁边偷偷看远志脸色,一想到姑娘报了天一堂,却已经在李大夫和穆大夫这儿碰了两次壁,也是想为她打抱不平,却又知道不平也没什么用。于是只好晚膳时侍奉小心谨慎,盛饭舀汤无一不是抢先伺候,她没别的本事,只好在这些事上哄好她,只盼她能开心一些。
“明日,杭州钱照青先生来博古书院教授,我或要晚一些回来。”陈洵此时说话:“晚膳不必为我留了,书院定了味觉观,算是宴请。”
“嗯。”远志冷着脸,答应了一声,往嘴里送了根缸豆,咀嚼咽下,挖了最后一口饭:“我吃完了。”
“姑娘多吃一点吧。”喜鹊道。
远志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头也有点痛:“我想早点歇息。”正说着,方起身,然而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眼冒金星,一时不稳踉跄。
陈洵眼快,赶紧从身后将她扶住:“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前几日太累了,也或许只是起得太急。”
陈洵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隐隐发烫:“还说没什么,你发烧了都不知道吗?”
“是有点恶寒发冷,不用担心我,我是大夫,休息一下就好。”远志还要强撑着起来,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心叹不好,似乎这一次恐怕是真病了。陈洵二话不说,搀着她进屋,她却还喃喃说:“你不用管我。”
陈洵忍不住要说她:“别说话。”
远志闭了嘴,被陈洵推到床边,本想着挣扎起身,手却是软的,还觉得冷。
“喜鹊,”陈洵吩咐:“去生个小炉,她等会儿会想喝水。”
喜鹊应了一声,转身去备。倒是远志生奇:“你怎么知道我等会儿该喝水?”
“时疫时,帮你打了那么久的下手,不知的也总该知了。”
远志笑道:“孺子可教,没想到我还能当博古书院先生的先生。”她伸出手,也不知是否迷糊了,竟然说:“那你把把,看你诊断如何?”
远志没注意到陈洵目光一瞬的闪躲,只见到了他脸上的温儒浅笑。他抬手,纤长手指轻按在远志手腕,静静感触远志心跳。远志的腕被陈洵的手握住,不知不觉她竟觉出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她惊觉不好,慌忙抽回手,不免装腔作势:“人的脉象也为人之异质而不同,我的脉,未见得是医书上说的。”也不知扯这个谎,他信不信。
“阳脉浮滑,阴脉濡弱,我可说对?”
远志意外望着他,点点头。
“发热而渴,肢冷恶寒,是为风温,该配以升麻汤,去二麻、姜、术,我可说对?”
远志展颜,惊异于陈洵的聪明和悟性,赞叹:“对,也有一半不对。”
“哦?那么另一半是?”
远志低头不语了,喜鹊此时提了个小炉进了屋,上面一壶水本就是热的,于是坐上一会儿便滚了起来。远志抬眼见到她,轻唤一声:“喜鹊,药柜左有一个放了小柴胡汤药剂,再称归尾一钱五分,红枣二钱五分,一并熬了吧。”
喜鹊一听便知是远志来了月信,身子本虚且畏寒,白天又生了穆大夫一顿气,这才病了,了然去备。
不知缘由的是陈洵,还傻乎乎问:“所以不是风温?”
远志羞于与他说那些闺房之事,只是一笑搪塞过去:“不过短短数日,你就能断出我风温,已是可造之材。”
“那若我再学几年,不是也能开出一座天一堂来?”
远志不再往下说,她有些疲累所以没接他的话,陈洵见她不回,也不知该再从何说起,两人只等喜鹊将药端来,对视无话,无话到最后连对视都尴尬。
小炉上,壶中嘟嘟作响。
远志道:“水滚了,帮我倒些吧?”
陈洵自是起身,倒完了水递给远志,而后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也不知该帮她打水擦手,还是该替她掖好被子捂汗,好像她并不需要自己,留在这儿左右有些多余。
“那你先歇息,我去照看茯苓。”他说。
远志已经倦了,杯盏烫手,也不好立马喝,姑且端在手里:“茯苓很乖的,喜鹊能照顾好他,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陈洵不放心:“喜鹊每日要出门,明天你自己在家恐还是不妥,到时若还不退热,我便给书院带个话,不去了。”
远志满眼讶然:“为什么不去了?你应当很想见钱先生吧!”
陈洵也是一脸诧异,他从未和远志说起自己的事,远志也从不问,她又是从何处得知自己与照青先生的渊源。
远志仿佛与他有灵犀:“哦,你先前为我誊抄的医案,我见是颜体,照青先生不正是凭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颜体闻名?”
原来如此,却没由来地又有点失望。
“他曾是我先生,我确实想见他。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
远志放下手中杯盏,正色道:“陈先生,喜鹊也在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我知道你看在阿爹面上想要照顾好我,但我也不是小孩子。先生为了我放弃与恩师相见的机会,难道要寒了钱老的心?这让我怎担当得起?”
陈洵只望着她,不知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脑中千万句想过,却只能说:“你真要与我这样生分?”
远志意外,怎么忽然间话变成了这样?也无力想其中话外之音,又道:“陈先生,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脾性,我向来不爱周遭人太过殷勤关照,人食五谷,不巧有疾也是在所难免,我自己知道不是大事就行了,过去我在娘家,父母也不会这样照看陪伴,先生也实在不必。”
远志这番话说得风轻云淡,可陈洵听在耳中,又很难不为她委屈心疼,在他看来,女儿是该疼爱的。远志的确是难得能独当一面的女子,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代表她过去的人生中,缺少了太多本该被呵护的时光。
“以往那些日子,你也苦了。”
远志见陈洵神色中流露的同情,顿时被那同情的目光刺痛,也或许是今早穆良的事让她对旁人也没那么宽容,鬼使神差地对陈洵说了些刻薄的话:“陈先生,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并不喜欢。我宁愿你把我当成你们书院的门生,把我当成许恒,也不愿你来可怜我。你要记住,我戚远志从来不曾想过要当别人掌中花,所以,你即便多心可怜我,我也并不会领情……罢了,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你也是好意,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我一个人可以,只是碍于这个世道我才不得不选择了你。”
陈洵刹那间只觉自己被深深刺了一刀,难道他关心怜惜还有错了不成?
“姑娘!”喜鹊站在门口朗声朝里叫,好让远志住嘴。其实她在廊下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想着难得姑爷和姑娘单独相处,好能多说会儿话,不成想姑娘的嘴是越来越利,心是越来越钝,还看不出其实姑爷对她动了心,反而话越说越尖酸。若不是此刻她冲上前去,姑爷可不得被她骂跑了。
她端上药汤,匆匆碎步挤到远志床前:“姑娘不是口渴要喝水么?水凉了我给你重新倒一杯,你先将药喝下。”而后拿起满水的杯盏,转身对陈洵行礼赔罪:“姑爷您别往心里去,姑娘偶尔也会使些小性子,没有坏心的,她方才说的话,给您赔不是。”
陈洵也是有脾气的,喜鹊算谁,她来赔罪陈洵压根都没听进去。他此刻还在回想远志的话,还不知是哪里犯了过错,却是越想越伤心。索性拂袖,转身而去:“好,你不喜欢我关照你,我以后照做便是了!”
喜鹊见陈洵负气离去,一时苦闷,回过头看着远志,见她此时已经别过脸,也不知是愧还是不愧。
喜鹊叹声气,坐在她身旁,先看着她将药饮尽,好言相劝宽慰道:“姑娘,姑爷待你如何,待小公子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可不能忘记这份恩情。”
远志瘪瘪嘴,心虚却要逞强,嘴硬道:“我没忘。”
“那方才何苦冲姑爷牙尖嘴利的。”喜鹊反问:“姑娘,我知道您现在身子正不爽着,可咱们也不能做拿别人撒气的事呀。”
“谁撒气了!”
“好好好,你没有,”喜鹊见她不敢抬眼的样子就知道了:“你病着,且歇着,回头可要想好怎么同陈先生道歉才是正理,莫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们戚家的姑娘都是如此,况且往后,我们住在陈宅,与姑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弄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日子还怎么过?”说完,也不给远志说下句话的机会,拿起药碗就走,轻轻关上了门。
房中只剩远志自己,还有桌上小炉嘟嘟滚水的声音,远志也知道自己悔了,真是不该逞口舌之快,诚如喜鹊所言,从江州到金陵,陈洵带他们如何,若她忘了才是有眼无珠,忘恩负义,说出来连自己都瞧不上。
她烦闷地将被子盖过头顶,将自己与周遭隔绝。闷闷地跺了下脚,心里也气自己,真是方才为什么非要说那些呢!
第五十二章
暖阳和畅,远志做了个温情的梦,好像回到了戚家医馆,照旧说笑忙碌,从未离开过,直到悠悠醒转,昏昏沉沉间不免怅然,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再一抹脖颈,已是汗如雨下,再摸额头,烧倒是退了。起身翻出帕子,将前胸的汗擦净,侧耳听喜鹊正陪着茯苓在院里玩,于是唤她进来,托她为自己备盆热水,好擦净身子换身干爽衣裳。
喜鹊端着水盆进屋,侧目瞧远志神采,刚听她声朗,想必是恢复得有八九成了,遂开口试探:“姑爷已经去书院了。”
“嗯。”
“晚膳过后才会回来。”
“他昨天说过了。”
喜鹊弯下腰,直直地看她的眼睛,远志被她弄得心里发毛。
“干什么?”
“姑娘,晚上姑爷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远志侧身躲开她视线,把话岔开:“今日可有人来找我?”
“没有。”喜鹊知道她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拆穿。
“对了,家中茶饼药材,还有几包干枣炒货,本要给阿爹寄去的,放在哪里?”
“在饭厅旁的柜子里呢。姑娘不是说,等到年前才寄?”
远志不觉惘然道:“我方才梦到阿爹阿娘了。”
“姑娘……”
远志却不想让喜鹊看出感伤,平静道:“算起来,他们上回寄信来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他们在老家好不好,我想去封信,顺便去趟民信局,将年节改送的东西也一并送去。”
“也不知道金陵时疫,有没有波及到外地。”
“上回穆大夫来,闲聊时他曾说,据天一堂的医案当是没有的。”远志宽慰着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只是,爹娘年事已高,老家温暖,二老的风湿或会好些,但毕竟无人在跟前照顾,我和茯苓都不在,想必也是寂寞的。是以有尽孝之处便迟不得,不然徒增愧悔。”
“姑娘……”喜鹊随着忆起戚家过往,也是端茶递水,烧饭浣衣,奶奶和老爷却待她如亲人,连能和主子一起用餐也是在戚家时养成的规矩。那段日子真是漫长得无忧无虑,神奇的是尽管也是波澜不惊平平无奇,每一天都过得满足。
喜鹊默然惆怅,抬眼望着远志背影,想到自己况且如此,姑娘恐怕更甚。
远志鼻尖一酸,知道不好,连忙止住怀恋之心,回过头,将手中白巾交给喜鹊:“今晚准备些宵夜吧。”
喜鹊不明所以,又见远志耳朵一红,语气却是淡然的:“席间推杯换盏的,他这个人,谈及古今政史就没个完,筷子或都没动几下,回到家指定喊饿。”
喜鹊偷笑,两人目光相撞时,一个看破了另一个的心虚,一个闪躲着另一个的逗弄。
远志斜了她一眼,背过身去,换上衣服,良久才问:“他今天还在生气吗?”
“姑娘,此话,您是早想问的吗?”
远志没有回答,也没像往常一样,扬手作势要打她怪她说话不知遮掩非要挑破。喜鹊猜,大约是那场梦,她还沉浸在里面,所以提到陈洵挑破也就挑破了,她并不在乎。
“我醒时他已经走了,并没见到他。”
“好。”又是不好,远志耿耿焉,才知道原来陈洵若真要疏远自己,她也是怕的。
喜鹊端走水盆,房中又留远志一人,窗紧闭,但外界的日暖鸟鸣穿过,她都不曾错过。思绪回溯,不禁想起出嫁那日闵婉和戚思宽的过来之言,心潮起伏,似若失。或许眼前她所经历的,也都是父母自己曾走过的,这样是不是也算他们一家人在十几年前后的相遇呢?
远志嘴角微澜,自嘲又在胡思乱想。窗外艳阳下树影横斜晃动,眼前的生活,已经是金陵的生活了,江州,哪里还回得去呢。
她整理自己,再盘算一番,今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
陈洵与钱照青与钱塘江一别,至今已有五载,兜兜转转,两人都没想到重逢时会在金陵。讲堂下座无虚席,讲堂上钱照青依旧侃侃而谈,陈洵喜欢听钱照青讲授经学,喜欢先生碎拌在平实之语中的治世之道,先生风趣顽皮、宽厚达观,曾是陈洵年少时向往的大人模样。
一切好像回到少年时苏堤旁的鲜衣怒马、恣意岁月,陈洵感慨万千,原来中间只不过隔了五年,自己已经未老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