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钱照青与书院门生围坐对谈一直到申时,山长堂主与其他几位先生一并同钱照青到了味觉观。味觉观以蟹宴闻名,金陵独此一家,也算是山长破费。
  钱照青与众人落座,大松一口气,总算是得空与各位聊聊家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早知陈洵已娶妻,已迫不及待想知道他过得如何。席间堂主谈及陈洵之妻,言语间无一处不称道,笑称两人是伉俪情深极为般配。
  钱照青回想杭州时,陈洵未及弱冠,他还叫着他的本名。那时陈洵虽身份有碍,让人不敢接近,却依然以清俊健朗之神采、风流飘逸之文章流传于高门闺阁中,连他夫人都受人之托偷偷打听,几乎是无人不看好,若不是京城政局突变,想来他面前也是一条锦绣前程。
  罢了,往事不值再提,他如今有自己的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归宿。
  这一边钱照青还在追忆,另一边,不知是谁,话赶话提起了他与陈洵在杭州的旧交,虽然那些话也不过是从各处传闻中来,多少失真,然里外替陈洵扼腕之音,却是真真切切。
  “以陈先生才学,未能入仕,与我等庸才仅能于书院谋职,实在可惜。”
  陈洵脸色微变,似露苦楚,旋即强笑掩盖,敷衍着说一句:“先生是在挖苦我了,陈某怎敢当。”
  不知怎的,钱照青抿一口温酒,兴之所起,却忽然转了话锋,讲起了故事:“犹记得我二十六岁时赶考路过金陵,那时城北有一宅邸取名勉游园,我见此名当取自《白驹》,偏偏曲解其意,可见主人之叛逆,后有一日瓢泼大雨我无奈躲到勉游园,门轻轻一推,竟然能进,却也不知是否天机如此,此刻雨也小了,你们也知我脾性,此刻想不如到院子里看一眼,带家主派人来赶再走便是。”
  众人不言,安静听之,任他将故事讲完。
  “我沿曲径缓缓而行,到了一方偏院,竟有座池塘,半山半水,繁简有致,总之是见者纳罕,忽而见一书生坐在假石上垂钓,我问他,这池塘这么小,雨落如珠,也不见锦鲤团簇,如何垂钓?他说:垂钓是求人知心性,是以是否有鱼无关紧要。”
  “哟,难道这位书生还是姜太公转世?”众人轻笑。
  倒也有人讶然:“不过,金陵城早年确有一处勉游园,竟不知那里面还有如此神人?”
  钱照青抿一口温酒,气定神闲将酒杯往桌上一方,一抬眸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胡编的,可当真了?”
  陈洵哪儿会不知钱照青素来爱编故事,却见山长堂主深信不疑,方觉可乐,一时也忍俊不禁。
  众人才觉被先生愚弄,自嘲不已,顿时席上欢声笑语,压着钱照青行酒令,非要再灌他几壶才罢休。
  这一闹,直快临宵禁才止,众人微醺半醉,都是意犹未尽,人散去,独留陈洵陪着钱照青,将他送回借住宅邸。
  路上,钱照青抬头见月,吟了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陈洵笑道:“先生醉了。”
  钱照青却言:“子道,方才那个故事,其实还剩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
  “后生洗耳恭听。”
  “垂钓是求人知心性,是以是否有鱼无关紧要,为人亦如是。”
  “先生此言,可是特意说给我听?”
  “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钱照青嗟叹一声:“我知你从不忘入仕之心,眼前的日子相较之下多少是委屈苦涩了,对不对?”
  “子道不敢。”
  钱照青一眼瞧出他内心寂寥,拍了拍他的肩:“陈词滥调我不愿多说,然今日听闻你已有家室,于金陵同道相处甚欢,倍感欣慰……人生潮起落,我也经历过,许多事不甘也有不甘的活法。……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东坡居士?”
  “华彩文章,浩然正气。”
  “那不是他最值得吾等称颂之处。”
  “那是……”
  “他一生颠沛流离远甚于你我,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有他在死便能转生,这就是天下之心。子道,人活一世当如那位垂钓书生,修身治世只是因为士在朝堂,那只是士的活法并非士者本都只能如此。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然朝堂尚在震动,教书育人未尝不是报效,人年轻时往往不觉牵挂之宝贵,唯有年长时才知道那其实是求而不得的缘分,所以若你有,务必要珍惜。”
  “子道谨记。”
  唯有明月相伴,陈洵送回钱照青,脑海中钱老叮嘱不敢想忘,是不是他的神情流露哀惋,才会让先生看破所谓寂寥之心?他终究还是没能接受自己前路茫茫的现实。
  陈宅到了,身后打更人敲响了当晚的第一声。绕过照壁,一侧房中灯火通明,远志还在教茯苓认字,不知这一日,她身体好些了吗?
  房中远志耳尖,认出陈洵脚步声,匆匆出来相迎,却是快到面前,又似有踌躇。停顿片刻,依然还是上前来了:“喜鹊还在厨房,大约是没听见你,将披风给我吧,你先去洗手。”
  “你在等我?”
  远志没回答,借着树影隐隐微笑:“知道你喝了酒,才捣了柑子皮作汤,你要不要喝一些?”
  “好。”说完了又悔了:“你别弄了,身子还病着,我自己去拿。”
  远志见他并没有记恨自己,心也总算放下了,才道:“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弄。”
  说罢已朝厨房去,陈洵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厨房微光透过窗户,像晨光也像夕阳,总是美好的。他倏然了悟了钱老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牵挂?
第五十三章
  陈洵知道这几日远志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天一堂的招收虽赶在年前开始,说起来匆忙,但对远志是好事,起码她仍旧如愿应试了。然而应试是应试了,等待结果的过程不论对谁多少是煎熬的,就像他们赶考,往往放榜之前才是最不安的时候,那日子甚至比温书、应试时更难熬,更能让人茶饭不思。
  远志当然不会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可陈洵从旁悄然观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心不在焉,还是出卖了她。
  但陈洵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也怕又说错了什么,只好更加陪小心,他也没有不甘愿,只是也因此发觉自己能为远志做的,微乎其微。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他与远志,与其说是远志需要他,倒不如说是他更需要远志。他恐怕是寂寞太久,所以即便与远志保持着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也比过去满足一些,似乎原本被掏空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填满,他偶尔和茯苓玩耍都觉得别有意趣,于是,如今若再让时光倒流,回到原来,他更难受。
  远志自然不知道陈洵内心上演死水微澜,她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天一堂。第一关笔试经论典籍,她唯恐,自己的笔迹,师叔该是没认出来吧?她细细回想卷面,当时作答,就是为了避嫌才特意换了字体,笔迹是换了,然而一个人的习惯却换不了,若是被师叔认出来,他会不会就把那张卷子作废了?
  不能吧?远志想,怎么说也该就事论事不是?远志望着炉火,惴惴之心无法平静,就像跳动的火苗。
  天一堂,长桌旁,穆良和纪大夫面前一摞试卷,都是今早前来应试后生留下的,穆良粗粗数了一下,约莫有五十多份。
  远志的卷子该不会就在里面吧?
  监考的是黄大夫、刘大夫,穆良还特意找了个借口推了,生怕见到远志面色怪异让人瞧出来,他既不想无端被人揣测,又不想见远志伤心。索性找个由头,自甘留堂阅卷,眼不见为净。
  穆良望着面前答卷为难,又希望远志投考好让他见见她真正的水平,又希望她知难而退,毕竟女子投入天一堂,史无前例,这个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意思。
  他心中叹了口气,从这五十份答卷里分了一半,粗粗翻了翻。他是见过远志医案的,故而也能识出她的笔迹,眼下这些答卷,似乎都是陌生字迹。或许她果真放弃?也或者那卷子就在纪大夫手里,想来他们出的题,她当是能答上来,且她字迹工整,不会被淘汰,左右难办的人都不是他,幸好幸好。
  穆良低头阅卷,一份份勾勾画画看过,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更多的是中规中矩,打了个哈欠,眼前一层薄薄的泪,消了,再低头,再拿出一份卷来,却是越看越奇,怪道:这字迹,似乎是没见过,却又像见过。
  穆良感觉不好,总有种玄妙之感,问他是不是远志。都说人在落笔时,哪怕练不同字体,或勾或折的习惯也是改不掉的,穆良脑中蹦出一句话:这字迹却有点像陈大夫。这句话不提也就罢了,一提便如何都按不下去,再一看,越是觉得都在佐证自己的猜想。
  这时候,李济却来了:“怎么样?备选的后生,可有不错的?”
  他一脸不苟言笑,任谁都看不出他也是为了远志而来。
  “此番是初步筛出些已懂医理的,只不算差的,就都能留到下一关。”
  纪大夫说话间,李济已拿起桌上的卷子翻看起来,游览一遍,目光停在穆良手里的这份上。
  “穆大夫呢?”
  “亦是如此。”
  李济细细看来,眉毛却渐渐凝了起来,他对远志了解可比穆良更多,一眼就看出她的字迹:“这份卷子,穆大夫有何高见?”
  “言之成理、一针见血,无多余赘述,直切要害,是为优等。”
  李济听穆良如此评价,心中没点骄傲是骗人的,可一想到若让她通过,下一轮她一个妇人要与其他门生当面辩论,他作为评定者,该如何定夺?让人知道她是女子,就怕是自找麻烦了。
  此时纪大夫站了起来,好奇拿过远志的答卷,看了眼,见穆良踌躇之状:“的确,如此优异之人,自然是通过了,穆大夫你还犹豫什么?”
  穆良支支吾吾,只搪塞:“这不是在想该留多少门生,若留下的人太多,不还是我们忙不过来?”
  “嗐,你还操心这个,不过是多几人少几人罢了,还能周折到哪儿去?穆大夫,这可不像你会操心的事。”
  穆良纵使就怪纪大夫话多,此刻也只好讪笑两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糊弄过去。
  又听李济那边道:“那行,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留下吧。”
  穆良如释重负,不由念声阿弥陀佛。日后要为师者,此时就扯了慌,不是罪过了?
  李济无声叹息,水来土掩吧。
  总之高兴的一定是远志,当她在天一堂门口看见榜上有自己的名字时,宛若脚下生风,简直要快乐得飞起来,一路飞回了家。她推开门时太过雀跃,倒是把喜鹊都吓了一跳。
  “过了!第一关过了!”
  喜鹊才在院子里坐下,陪茯苓玩猜字游戏,屁股没坐热,就被远志拉了起来,只见姑娘蹦蹦跳跳的,嘴里一直嚷嚷着过了过了。喜鹊转念,料想当然是天一堂的事,她也高兴,目光熠熠:“真的!太好了!”
  茯苓识字帖还没放下,那是陈洵转给他做的,他仰着头,望着远志,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明白姐姐自从到了金陵,这是最开心的一天,他也跟着笑。
  喜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看,小茯苓也懂。”
  远志莞尔:“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放在心里。”她弯下身子,凑到茯苓面前:“但姐姐的高兴,还只有六成,过了年,或许就满了!”
  “姐姐笑,我也笑!”
  远志轻轻捏了捏茯苓的脸脸蛋:“那姐姐以后就多笑,这样茯苓也会更开心了。”
  “等等,”喜鹊道:“早上王婆那儿新进了海鳗,我本想着我们年节已经吹了鳗鲞,今日一桩喜事,王婆约莫还没走,家里还有姑爷上次拿回来的绍兴加饭皇,我们晚上好好吃一顿!”
  “姐姐,我要吃!”一听到吃,茯苓也叫了起来,小手挥舞着。
  远志无奈又欢喜,揉着茯苓面颊:“那你早去早回。”
  喜鹊喜笑颜开拿上零钱往屋外走,才开了门,迎面见王芷朝家里来了,忙行了揖礼,起身时两人对视一笑,王芷问:“这是要出门呢?不知你家娘子在不在?”
  “在呢!”喜鹊刚要转身通报,王芷伸手将她拦住。
  “好妹妹,我自己去找她就是了,你且忙你的。”
  喜鹊应了一声,王芷熟门熟路就进了院子,一眼便见到帮茯苓拾掇字帖的远志,朗声道:“陈娘子,恭喜恭喜啊!”
  远志抬头,眼中王芷也是喜色盈溢,她说恭喜,想是也知道天一堂她头一轮通过的事情。但也怪,她报的是戚远志,王芷怎会知道是她?
  且听王芷先说:“你上回和我说想考天一堂,我便记下心来尤为注意,后来荣娘来找我,闲聊才知,原来你娘家姓戚。今早我听说天一堂放榜了,前去一看,里面恰有一位姓戚的后生,我就猜是不是你,便问了这位戚大夫住哪儿,人一说是盏石街,我想那可不就是你了?于是连忙过来给你道喜。”
  王芷说得绘声绘色,不忘示意身后丫鬟将手中贺礼递上。
  远志忙推拒:“这是何必,况且这才是第一步,我两脚都还没踏进天一堂呢。”
  “你别跟我客气,”王芷止住她:“不管最终成不成,这份礼你都得收下。”
  远志感激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支笔,再一瞧不免惊喜:“这,不是汇秀斋的吗,让你破费了!”
  “不过是他们寻常的款,我想着你日后盘理医案,秉烛夜读,总要用到,眼下也该送你。”王芷见远志将笔收好,又说:“说起来,你进了天一堂,已经是我们这片女子里的独一份,你有这样的本事,本就该去!”
  远志玩笑:“你不嫌我心不定,人叛逆,你与我走近不怕再来个梁婆说三道四?”
  王芷冷笑一声,很是不屑:“我最烦的就是男人赶考分明是为自己前途,非要说为家为国,同样为家为国,女人别说谋个职,就连认字读书都寸步难行,许多女人自己也痛过苦过,忘记昔日,为虎作伥,这种人,我又哪会放在眼里。”
  远志以为然,听王芷快人快语,轻点头。
  “所以啊,你得好好考!我就不信,那些寻常男子,也不见有什么三头六臂的通天本事,哪儿就能强的过你?”
  远志失笑:“医术也不是习武,多的是各司其职,各擅其类,哪有强弱呢?”
  “怎么没有?比如梁婆的病,别人瞧不好的,你瞧好了,不就是比他们强了。”
  王芷的话直白,远志有些难为情,虽然她扪心,此话确实也不错。
第五十四章
  戚思宽的书信寄到远志手中,成了远志在这个年节的慰藉,白纸黑字,字里行间,远志似乎能借此看到父亲落笔时的样子,似乎能感觉到父母的叮咛言犹在耳,不仅鼻子一酸,那是种别离苦。
  她回信,告诉戚思宽自己投考天一堂的事,事已至此,除了和陈洵荒唐的假婚姻,其余的,也无甚可避讳的,也该都告诉他们。可是落到笔尖,她越写,越感觉到自己这个决定的自私,一时酸楚难当,这样不孝之过,如何好说,于是言辞都透露着愧疚,不敢恳求父亲原谅。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惶惶几个月,江州已经成了咫尺天涯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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