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思过之信竟很快得到回音,远志展信, 一字一句默默念道:
“见信如晤,远志犹记得初夏你提远嫁金陵,当时为人父母惊大于喜,然念你心性稳重多思,为父虽不解,但想来或是你斟酌后决定,也只能尽力相帮,并未想阻拦插手过多。
随一路北上江都,途中忧虑一直不去,忽回想江州旧事,隐约推测你嫁与子道,或也是为金陵学医,此念令我如坐针毡,也曾惶惶不安、心急气躁,恨不能至金陵陈宅将你接回。可不日你来信,一切平安,为父忧心才略有所解。
我与汝母再三思量,你既为学医甘愿付出如此代价,不如成全,你做事向来周全得体,我们自当信任祝福,想我与你师叔当年皆倚仗年轻气盛,一腔热血走南闯北,你又未尝不可?你且放心学你想学,做你想做,无需担忧父母。若遇难处,万不可独自消受,可来信求助,我们虽远在江都,但也会竭尽所能,切记切记。”
远志念至最后一字,眼前已是朦胧一片,再一摸脸颊,原来自己早潸然泪下。父母爱之隐忍,让她心酸怜惜,觉得自己罪无可恕,若不在金陵学有所成,万无颜再面对父母。
于是,心中更下决心,既走出一步就绝不再回头。
她将这封信用心折好,薄薄的信纸合上,如久久挣扎在水里的人,忽然脚下猜到了礁石,仰头吐息,终于活了过来一般。
不是因为戚思宽体谅了自己,而是她此刻感觉到被成全后才有了的勇气。这份勇气来之不易,远志珍藏如宝。
她将它带进了天一堂,站在同场竞技的后生中,此时惶惑皆成烟云,远志惊异于自己此刻竟没有一丝害怕,她相信父亲教育有道,也相信师父当年眼光,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了。
所有应试的后生在天一堂终于聚齐了,而所有考核的大夫他们也终于得以见到。李济端坐中间,那些后生晚辈见之,传说中的高人近在眼前,无一不是心向往之,不由叹一声,原来他就是那位传说中凭三剂汤药让永定侯起死回生的神医。
李济不苟言笑,两旁大夫向来对他敬畏有加,纵有千百句闲话此时想交头接耳扯起来,也要生生摁住。无人知他双目左右顾盼间,其实是在看远志混在这群男人里突不突兀。
幸好远志修长清瘦,面额方正,本就略有男子英气之相,立春前后金陵又冷,衣着多也就看不出了,李济总算平息紧张,手悄悄蹭了蹭膝盖,将掌心的汗擦尽。
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为这种事担惊受怕。他有点哭笑不得。
此时报题人开口朗声宣读应试规则,这一轮将从天一堂以往医案中抽取一份,由堂中大夫挑选一人循因判断,可向考官询问病症细节,席间若有意见相左者,可在前者答完后反驳。
远志入场坐定时已将所有后生扫了一遍,一眼认出最初报名时那个高谈阔论的人,他姓霍,表字玮之,听口音或是嘉兴来的。远志见他举止潇洒,恣意不群,有口无心还爱出风头,猜那第一位作答的门生,恐怕就得吃他狠狠一番辩驳,她且先旁观,探探各位水平如何,再做定夺。
且说报题人念诵第一题,乍听之下为三疟之状,三疟乃《内经》所言温疟、寒疟、瘅疟,远志记下患者表征,然报题人手中题面未完,可见事情并不简单,她猜想,天一堂也不会用这么简单的题筛人,想必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只听继续念读,众人才知这谜面落在疟后虚邪,照常理此症可投以参术做补,然此后病人却转致奄奄一息。报题人此处停下,环视四周,问:“众考生,可有自愿作答者?”
远志瞥向霍玮之,见他似无所动,想必和她一样,先静观其变。
众人面面相觑时,终有一男子举手,只见他起身之后,一通娓娓断言虚邪之病,当以针刺相疗,更将《素问》多篇洋洋洒洒背了下来,倒是滚瓜烂熟,远志听着却觉得无趣得很,不免腹诽,在座谁不会背呢?掉书袋有什么用,还有许多事得问清楚才能下诊断不是?
远志想到此处,角落忽而有人大笑,打断了郎朗背诵声,侧目,果然是霍玮之。那人气急,诘问:“你笑什么!”
霍玮之也起身,丝毫不让:“我笑你只会背书,不会医人。”
“你!”那人怒极反笑:“好,你倒是说说,你有何高见?”
霍玮之不理他,只转身对报题人作揖:“晚辈还有几句话要问,不知先生可否回答。”
报题人微笑点头:“且说。”
“患者脉可有大坏?”
“未有。”
“胸腹小水如何?”
“腹未大满,小水尚利。”
“那便有九分可治,只是病程之久恐当时血枯筋燥,是以当首通筋脉,以大柴胡汤治之。”
方才答题后生冷笑一声:“大柴胡汤?呵呵呵,无稽之谈,有何依据?”
霍玮之又说:“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且说该病人有手足痿废之险,情况紧急,还可变用防风通圣散成方。减白术。以方中防风荆芥麻黄为表药。大黄芒硝黄芩栀子为里药。原与大柴胡之制相仿。但内有当归川芎芍药。正可领诸药深入血分,而通经脉。当晚连服二剂,服下若有好转,于此早需再诊,届时另开药方。”1
一旁纪大夫微微点头,捋了捋胡须,问:“你下此断,理从何来啊?”
“自然是以病患表征,结以阴阳五行而来。”
方才答题者冷笑一声:“那便是无凭无据了?分明与《内经》相背,岂非拿人命玩笑?”
霍玮之不乱,反向众人道:“医道无一不脱于《内经》,又无一不超于《内经》,《内经》成书千年之前,至今改朝换代时移世易,国土历经战事祸乱,更有水土流失难挡天灾,你敢说《内经》成书之年,仍是如今光景?人承托天地而行,天地都变,而人不变?为医者若只会咬文嚼字,而忘却行医之本,这恐怕才是拿人命玩笑吧。”
“好!”席间几位考生听之深以为然,纷纷拍手,令那后生下不来台,脸上青红两色,远志看着好笑。
霍玮之有了拥趸,忙作揖得意:“你们有谁能解我处方之理?”
却是一种哑口无言,不敢妄言,一旁天一堂的大夫平日问诊心烦,如今是看得是饶有兴味,都说着霍玮之有才学也有脾气,且看有没有人能挫一挫。
远志原本因听了长篇《内经》正好哈欠连天,此时终于感到意趣,如此良机,何不会会这位霍生,他既然下了战书,何不应战?于是起身,粗着嗓子应他的话:“你所下诊断,可是以为患者所受外邪,不在太阳,而在阳明?故而既不恶寒,也无传经之状热,不通达者自当易以为与内伤发热相仿,然若误用参术补之,邪无出路,久而久之遂与元气混合为一,所以神志昏沉。”2
霍玮之没想到他自以为巧妙的解法竟被眼前少年看破,他原以为此番天一堂招考他是头筹已无悬念,没想到还另有高手,果真不负他一番跋涉,远道金陵。他方才不过斜睨,此时却转过身,正对着远志:“你且说。”
“阳明者,十二经脉之长能束筋骨而利机关,阳明不治,故筋脉失养,是以动惕不宁。《伤寒论》有云,阳明中风,脉弦浮大,而短气,腹都满,胁下及心痛,久按之气不通,鼻干不得涕,嗜卧,一身及目悉黄,小便难,有潮热,时时哕,耳前后肿,刺之小差,外不解,病过十日,脉续浮者,与小柴胡汤;脉但浮,无余证者,与麻黄汤;若不尿,腹满加哕者,不治。而此患者表征与此有所出入,以非一表所能办也。其病举外邪而锢诸中土,其土为焦土而非沃土,当引北方之水润泽,水到渠成,再以甘寒二剂,随其饮食入胃,散精于脾,便如灵雨。”3
穆良细细听之,不禁纳罕,到底是后生可畏,患者当时秋月得三疟,境况复杂,霍玮之和远志竟能从此份医案寥寥数语中断出阳明之症,虽霍玮之所提药方表药少了桔梗,里药少了石膏连翘,但能看出病理已是难能可贵。他不自觉多看两人一眼,心想,这要是天一堂将此二人错过,何等遗憾。
然穆良仍在沉思,却听那头以为答题后生沉声反问道:“呵,天一堂何时多了个规矩,女子也能来投考了?”
穆良心重重惊悸,抬眸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远志身上。
注:1、2、3——《寓意草·详述陆平叔伤寒危证治验并释门人之疑》
第五十五章
那考生一句话,让远志如堕冰窖,她几乎僵在原地,纷纷投向她的目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她该说什么?她该怎么做?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抬眼扫视着众人,不知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背后想的是什么,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的脑子被一句话占满:不能慌。
她所不知,紧张的不只她一人,考官席上,如坐针毡的还有李济。他当初劝远志不要来,就是怕发生眼前的事,他心烦意乱,怎还想得了办法。
两旁考官不知情,见李济蹙眉凝神,还以为是大将之风,只好一旁屏息,静观其变,听李济定夺发落。
霍玮之站在众考生中,眉宇一皱,此时定睛细细打量起远志。
远志敏锐觉察到这一切,她深呼吸一口,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防御,必须进攻,于是冷脸反问:“我且问你,如今考官可曾说结束答题?”
那考生没想到远志会说这个,一下被问住,结结巴巴说:“现,现在是我问你!”
远志揣摩此人外不强还中干,反正是个草包,大可不必放在眼里,说:“那你就是对此医案还有高见了?……洗耳恭听。”
“我!”
趁那考生顿时噎住,霍玮之却忽然帮着远志顺势起哄:“说呀!你倒是说呀!”
“我……”
考生前后夹击、腹背受敌,求助般的看着对面考官,脸憋得通红。周围应试门生见他这么没底气,不禁好笑,竟也纷纷开始起哄道:“喂,让你说呢!脸红什么?”
一阵嬉笑,无人声援,他倒是委屈,心想,自己分明是告发了事实,怎反倒沦为耻笑的对象了?
终于还是黄大夫先开了口:“此医案可还有考生另有见解?”
黄大夫面目威严,声又沉,一语刚出令在座后生不敢多言胡闹。眼看局面一时镇定,远志也松了口气,却不想霍玮之又有话说。
“此医案我敢说已无他法可解,”他胸有成竹,在座不仅也确实无人能出其右,而且多少也受了他张扬性子的震慑,他们可不想辩不过还要挨一顿奚落,自讨没趣,于是都噤声等他的下文。
“不过,方才说到此……哦,还问阁下尊姓。”霍玮之作半揖,问远志。
“免贵姓戚。”
“这位戚大夫,”目光又落到考官席上,似是逼问:“若真是女子,天一堂招收,可也不能蒙混过去。”
好家伙,远志倒吸一口气,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亏她还以为方才此人是帮着自己抵挡攻击,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高看了。
远志感到一阵恶寒,真真是小人。
穆良坐不住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了?远志若否认自己是女子,难道还要她当众自证清白?若远志又承认自己是女子,岂不还是要逼天一堂做出取舍?他瞥了眼李济,东主心思深不见底,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要任凭这些后生闹下去?人眼看就要闹开了,他这个东主该怎么收场?
李济头都痛了,天一堂何时出过这种事,四下眼睛盯着他,让他怎么办?制止也不好,将远志的成绩作废更不好,思来想去怎么说都不合适。或者,索性打个马虎眼,快点解下一个医案再说?
谁知李济刚要开口,便听远志出声:“天一堂选拔为的是识贤能以正医道,请问这位兄台,有哪一条关涉男女?”
“哦?”霍玮之笑中藏刀:“这么说来,你是承认自己为女子了?”
远志心静如水,她刚才想,自己是男是女从来是天定,她从不因自己是女子对人间心生憎恨,此刻又有什么不敢承认,难道生而为女就是什么丢人的事吗?
远志面向考官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挚地行了一礼,朗声道:“不错,戚某确为女子。”
众人哗然,然而哗然中,夹杂着戏谑和嘲讽,那是不入流的调笑,为的是让她感到屈辱,大家已忘了他们来此地的初衷,像是在看一场白来的戏,远志强按着愤怒的冲动,她必须体面,必须比霍玮之更得体,哪怕一开始的错是霍玮之挑起的。
她调动了全部的意志让自己冷静,她寒声问:“试问天一堂在座各位,招考公告上有无限定男女?”
李济捋了捋胡须:“没有。”
“再问天一堂,如若年前时疫再次发生,你们可会将求诊女子拒之门外。”
“不会。病患之分康复与否,天一堂的门并不专为男子而开。”
远志刚要接话,刘大夫却打断了她,刘大夫向来刻薄,李济顿感不妙:“只不过……那些女子是自己囿于男女之分不来天一堂问诊,故而天一堂也的确是多时无女病患了。”
远志不惧,照旧道:“那便和招录一样了,此前是没有女子投考,如今有了,那只管与男子一般评判便是,方才那份医案,这位霍大夫先开出方,而我循证推理,推出病因,席间无人能应,无言可辩,诸位考官仁医仁术受人敬佩,我想此刻也能秉公判断。”
“非也,”霍玮之穷追不舍,非要压过三分:“你我学医,方知女子为阴,男子为阳,一为浊一为清,本是天地之别,古已有之,是为天理,既天一堂鲜少女子问诊,自然也没有女子为男子诊脉的道理。”
“信口雌黄!”远志怒道:“阴阳五行之分,只在于诊断分析有法可依,你从医首先要讲求事实真理,而非为一己私利强词夺理。”
纪大夫皱眉肃然,对着霍玮之道:“这位后生,莫嫌弃我说话粗俗,天下唯有茅厕分男女,天一堂是医馆,古之男子能医女子,女子又有何不可医男子啊。”
席间后生忽然噗嗤笑了出来,纷纷回头笑看霍玮之,盼他如何回敬,是按着性子辩驳一番,还是乖乖卖考官一个面子。
“不过,”方才始终不知该如何终止战局的穆良终于开了口:“医者自然以悬壶济世为己任,若因男女之别顾念不便,倒也情有可原。”
霍玮之听到此处,原本红一阵青一阵的脸色才好,三分得意七分示威地斜睨了远志一眼,方才还因她与自己一同解医案的尊重,如今荡然无存。
但穆良话没说完:“然而我自第一天碰医书开始,就以为,为医者本就该将医道传播至远,而不可将门越关越小,天一堂是医馆不错,然开医馆毕竟不同于开布庄米铺,也当有自己的格局,天一堂的大夫当将目光放更长远些,若只停留在男女之别上,未免贻笑大方了,李大夫你觉得呢?”
李济竟没有说话,他一直在思考,短促的沉默后,他起身,走到穆良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他在想,所有人都议论远志的身份,只有穆良真正看到了他设立天一堂的初心,难免心中感慨万千。
李济缓缓踱步,走出考官席来到报考后生中,如此,他终于得以好好看看这些稚嫩的脸,他们出身各有不同,却终究都看过同一本医书,都为医道求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