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霍玮之,想从那双聪明张狂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底色,他想求出霍玮之心底的真。良久,他释然地笑了笑,对大家说:“你们可知天一堂名从何来?”
无人回答。
“你们都熟读《内经》,当知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也当知道——‘三阳在头,三阴在手,所谓一也’,天地之道,阴阳合一,才有所谓天一堂。”
远志望着李济,似乎不见了那个江州童心未泯自在恣意的师叔,面前的才是凭一己之力,将天一堂叫响在金陵的东主,可她却不知道他所言所指,好像李济的高深她一无所知。
李济走到霍玮之身旁,却是对着在座各位说:“天地阴阳,只是我们对所见所闻的概括,若我们将它称为地,也无不可,因而天地本无相对与否,只是我们窥得世间道理之一隅,暂且如此视之才可理解世间人道,你们以为手中握一本《内经》就等于通晓万物之道了么?错了。”
说到这两字时,李济恰站在霍玮之身边,霍玮之背脊一颤,似感受到李济身上透露的肃然之气,不免挺直了腰板。
“人在天地之间,所见只是沧海一粟。医者最是要谦卑,也最是要有自知之明。救死扶伤,非医者惠及患者,而是患者引医者打开万物之道而已,阴阳男女亦如此,两者相依相傍谈何彼此割席?天下何来规定什么属于你,哪个属于我?万物皆能合一,这是大道至简,医道之探索,我们所有人不过是开始,连全貌都不知,又如何分你我?”
李济话毕,天一堂上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品味其中玄妙而莫测的意义,似是而非,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却都不敢再妄言,总之是凭自己难以了悟之事,一时间,仿佛方才霍玮之的挑衅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甚至他那些原本的拥趸,都觉得自己成了小人。
远志沉默着,咀嚼着师叔的教诲,她说不清个中因果,但似乎又能体味出一些来。这件事本事冲着她来,原本她以为只要应战,辩到最终也不过是争出个输赢,然而此时却在想,若她与霍玮之相争,确实证明了她只因男女之别就要遭受不公,那么这件事,对她而言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她倏然意识到自己原先基于所学而思的东西竟那么浅显,原来她不齿霍玮之却也同他一样自鸣得意。
那么阿爹常言的医道为天道,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她忽然觉得她来天一堂的初衷不一样了,在这一瞬那目的不是为了单纯的长进,而是真的想了悟医道到底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可是远志还是有一个疑问,李济远见卓识固然能让霍玮之闭嘴,终止旁人对她的戏谑,他受人敬重理所应当,可为什么远志初到金陵对他说起进天一堂的事,他却又百般推脱?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又受了什么阻碍?远志很想向李济问个明白。
待到所有考生应试结束,稀稀落落纷纷散场,远志还想着这个问题,犹豫要不要留下,可又怕被人瞧见,成了口实,害了自己还害了师叔,她也不忍。思来想去,还是算了,眼下众目睽睽找李济问了,他又能说什么?总也是能将自己摘开撇清,也不必留下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只站在人群望着众考官缓步彼此围上,见李济并没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索性转头走了,也没看见李济望着她离去的眼,那抹担忧神色。
远志走到门口,遥遥就见到霍玮之堵住了去路。她对他没有好脸色,白了他一眼,而后目不斜视,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似的路过他。
“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会网开一面把你留下吧?”将要擦身而过,霍玮之漠然而语,毫不掩饰他的轻视。
远志照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喂!”霍玮之不休,见远志不理不睬,才从倚靠的门板上起来,追了上去,停在远志面前,逼她不得不停:“我跟你说话呢。”
远志只好止步,却是鄙夷之色不去:“行,那你说吧”
霍玮之是没见过这样生硬的女子,怪道:“诶!你这小女子,怎么这么凶!”
“你要说的就这?”远志对他已是满肚子腹诽,懒得为他张口。
“我可以好生奉劝你,你就算进了天一堂,也吃不了我们一般苦,又是何必?你能和我们一样上山采药么?若再遇时疫你能奋不顾身救治百姓么?我看得出你通晓医书,可行医是苦差,可不是坐在堂中等着别人乖乖问诊那么清闲,你恐怕是承受不住。”
远志本不想搭理他,此时却被他逗得噗嗤一乐:“我问你,金陵城郊有哪些草药?”
“苍术,射干。”
“还有呢?”
霍玮之被问住了。
“苍术、射干于西,金钱草、麦冬于北,金银花、半夏、太子参于南,楤木、柴胡、益母草于东,更有凛凛总总近千种药材分布城外山河,蟾蜍、蜈蚣不尽其数。”霍玮之本想速战速决,断了远志的意,却没想到远志真的是有备而来,瞬间不语,听她又说:“你再问我时疫之事,我更有权发言,我虽当时未入医馆,却以女医身份为周遭女子诊断开方,令她们免于感染。你既同为大夫,那么我也想问,你都做过些什么?”
霍玮之涨红了脸,没想到远志事事能回,做得也并不比自己少。
此时,还没走出太远的后生已经纷纷回头,围了上来,方才远志那番话,不仅霍玮之听见了,他们也听见了。想着自己说起城郊草药也只半知,时疫时不是自己病倒在床就是忙于温书,事不关己,最多左邻右舍知其通医术,走得近的才会央求开个方子,就这样还都是勉为其难答应的。
“好了,你要问的我都答完了,其余的我也无需对你说起,让开。”远志寒声:“进天一堂这件事,除非证明我确不如人我才心服口服,不然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会去,也不用拿什么行医劳苦之类的话挡我,你们有那工夫不如多精进自己才学,以免日后去了别家医馆,又落了人下风。”
霍玮之从小到大受人赞誉,何曾受过如此冷嘲热讽,一时理屈词穷瞠目结舌。恍惚间身子已被远志一推,让了开来。他只能呆若木鸡眼看着远志路过自己,她眼中分明是那种强烈到不加掩饰的鄙夷和蔑视,他却毫无还嘴激愤的余地。
而这厢,喜鹊在漫长半日的等待后,终于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知道一定是远志回来了。她飞奔去看,脚步太快,险些与一身男装的远志撞个满怀。
“姑娘,怎么样?”
远志想了想:“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天一堂的题你都答上来了吗?答得对不对?”
“答都是答上来了,我想应当也是对的。”
喜鹊大松一口气,好像考试的是自己一样:“我就知道姑娘你肯定能行!”
远志轻笑:“我只是答了题,他们也不见得用我呀。”
喜鹊刚要拍起的手,倏然停了下来,难道姑娘在天一堂又受了气?难怪进门时她就觉得她似乎强颜欢笑的样子。
远志无意再与应试之事纠结,她现在只想好好放松放松,她鼻子尖,忽而闻到厨房一阵甜软香气,她吸了吸鼻子:“喜鹊,你在做什么,这么香!”
“我看家里还多了些糯米,做了几个酒酿糕,茯苓已经吃了几个了,剩下的我拦着,专是留给你和姑爷的。”
远志眼睛一亮:“太好了!我都饿了!”两只手擦了擦,已经准备先吃了。
喜鹊却叫住她:“姑娘还没换衣服呢!”
远志一低头,原来已经忘了自己身着男装的事,羞赧一笑,转身进了卧房。
喜鹊留在原地,摇了摇头,想来也是自己多心了,姑娘的事,姑娘自己能做好,她能做的,也只有吃穿用度上让她惬意些而已。
晚上陈洵回来,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远志考试如何,匆匆下了课,就往家里奔来,书院同僚只笑他家有娇娘归心似箭,他明知那话里酸文假醋,好意也不全是令人爽快的好意,但也满不在乎。
远志和喜鹊已将晚饭准备好,这一次比年节更丰富,茯苓早已忍不住,若不是陈洵及时,怕他的小手已经抓起木鱼吃起来了。
满桌佳肴入眼,陈洵不禁玩笑:“以后不过啦?”
远志倒和他打趣起来:“钱嘛,自然是越花越有,不花怎赚得进来呢?”话才说完,面前多了一只锦盒。一见了然,是陈洵买了东西送她,她擦了擦手:“什么东西啊?”
“打开看看。”
远志边接边笑道:“我这应试告示还没出呢,脚都没踏进去,你就送我东西可怎么好?”
“先恭喜嘛,喜事自然是越祝越有的。”
远志抬眸瞥了他一眼,与他相视一笑。打开锦盒,原来里面是一支男簪,银制的,上面嵌着一颗玛瑙。
陈洵道:“以后去天一堂,着男装自然也要配一支男簪,不妨试试。”
远志笑纳,只说:“早知我男装该晚一些才换,眼下也不知与我配不配了。”
喜鹊一旁撮合着:“配!自然是配的!”
铛铛铛,门又响了。
远志纳闷,非年非节的,还有谁回来?喜鹊先一步跑去,只听吱呀一声大门开,紧接着惊讶地一句叹,弄得她忙屈膝行礼:“呀,李大夫!快请进。”
远志只听见李济一阵爽朗笑声,由远及近,没一会儿人已经到院子里来了,天色渐晚,他手里提了一壶酒,洗去了在医馆的肃然威严,重又有了江州时的样子:“哈哈哈,正好正好,你们还没吃呢!”李济直冲饭厅,自说自话坐下了:“你们站着干什么?赶紧坐赶紧坐。”
远志不知他此番来何意,并没有应他的话,也没有惊喜的样子,她生怕李济这个人,人是喜气洋洋地来,带的消息却没法让人喜气洋洋地坐。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他是师叔,即便事不成,也有恩情。
远志挪步,依旧是毕恭毕敬在饭桌旁坐下,客气道:“今日应试,当是最后一轮了,也为了庆祝,所以才做这么丰盛。”
“那我来得更是正好了!”李济解开酒坛子上的麻绳:“上好的女儿红,味觉观的东主留给我的,还没开封,我自己都舍不得,今天拿来,要和你们喝。”他拿过酒杯,微倾酒坛,准备将面前几个空杯都满上。
“师叔且慢。”远志终还是没忍住:“敢问师叔,这酒是恭喜我入选的庆功酒,还是宽慰我被天一堂弃了的消愁酒?”
陈洵和喜鹊神色皆凛,深知远志此次是不容李济蒙混过去,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的,不由替她捏把汗。陈洵坐等李济如何收场,喜鹊却是怕远志一朝真将李济得罪。
李济手中酒一杯杯倒着,反问:“你希望是什么?”
“自然是庆功酒。”李济言笑晏晏,远志紧张地望着他:“师叔,我只求您坦诚相告,我今日表现如何?”
“鞭辟入里,泰然自若。”
陈洵见李济脸上玩性犹存,不禁有点心疼远志:“师叔别逗她玩了,您的性子我还是知晓一些的,若远志真被拒了,您还有心思来陈家蹭饭?”
陈洵这话算是臊到李济脸上了,谁听不出来这也是在编排他呢。李济挠挠头,赧然笑道:“罢了罢了,”他转过头对着远志说:“该给我倒杯茶了吧?”
远志一愣,李济其义似是而非,她不敢冒然断定。
还是陈洵的胳膊肘顶了顶远志,终于让她回了神:“还愣着干什么?这是收你做徒儿的意思。”
远志脑子有点嗡嗡的,定睛去看李济的神色,想要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怎么?”李济端坐,轻拈胡须,才有点老学究的样子:“又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
远志大喜过望,猛然醒悟,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向李济深深蹲着见礼:“片言之赐,皆远志之幸,谨此拜启,请师叔赐教,愿得师叔指点,远志当牢记于心,遵循于行。”
一旁喜鹊不知不觉已端上茶来,往远志面前一送,远志接过,低头递到李济跟前。
李济含笑,先开口说了句丑话:“孩子,天一堂可比你想象地更忙碌艰苦,你今日应试也看到了,我在正事面前什么样,只要进了天一堂,一切都是医病为上,你称我师叔也好,师父也罢,我都不会再顾念私下情分,甚至会待你比旁人更为严苛,你可做好这个准备?”
远志二话不说:“进天一堂是远志夙愿,耕耘医道是远志毕生所求,落棋无悔,师父无需顾念旧日恩情,远志甘愿承受。”
“好!”李济伸手,纤长十指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放榜日就在后天,天一堂等着你来!”
第五十七章
那身苍色的衣服终于穿在远志身上了,她捧着它,像是第一次拿到礼物。小心翼翼地拆开,竟然还是女款!她恍若梦中,将衣服提起来,没想到天一堂这样痛快,更没想到医馆竟没有给她一套男装遮遮掩掩,好像话外音她在那里就不般配。她比在身上倚着,在镜子前左右侧立对照,长短也正合身,愈发感叹真是比她任何一件衣服都合意,她对着这套衣服横看竖看,百般欢喜。
以前做的梦都要成真了,她第一次感觉到来金陵真好。
其实有史以来,天一堂第一次收了个女大夫,别说其他大夫,连李济都还是懵的,如今让他回想,他也说不出当时是如何顺理成章决定收了远志。他们是看着名单上的写着姓名的文字讨论,要谁不要谁,脑海里大多想的都是此人德性与能力,以观医术医德,客观公正,毫无杂念,此一时非彼一时,彼时他们专注任能,哪里顾念那么多?他们也压根想象不到她出现在天一堂会是风景还是煞风景,天一堂识才认才只是履行本分,无人觉得不妥。
然而真当见到远志其人,一身女装,站在天一堂徒弟中间,那本该死在想象里的突兀还是跳到眼前来了。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教就是了,李济想。
要说远志内心不宁有吗?也是有的。直到她真的换上那身苍色制服之前,她都有种虚幻之感,然而很快那种感觉就被她的理智打消了,她是考进来的又不是塞进来的,考上就配得上,有什么心虚?于是,就算此刻她的左右两边侧目猜疑,窃窃私语,她知道,但不会放在眼里。
那两边的人里就有霍玮之,只不过霍玮之没那么平庸,他漠然处之不是因为就这样瞧得上远志了,他不屑与庸俗之辈一样猥琐,只是因为他心中断定,远志在天一堂待不了三个月就会走。不,或许三个月都不用。
且看吧。
天一堂的大夫多少察觉出点尴尬,这两位本届招录最优秀的门生,都是清高之人,一身傲气,目不斜视,他们和这些后生尚不相熟,然而却都隐隐觉出逼仄的敌对。
纪大夫清了清嗓子,喁喁之声倏然停下:“天一堂诚迎各位后生,医馆有训,生民无辜、善于用意,你们既为一日门生,便要一日恪守训诫不忘。”
“谨遵教诲。”
他继续宣读:“眼下将为各位分配带教先生,在座每位大夫都将配一到两位门生,名单为我们据各位表现商讨所做,若你们有异议,也可当堂商讨提出异议,视情况或可定夺。”确认无人反对,纪大夫宣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