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梁园月》作者:鹅儿水
  本书简介: 新婚夜那晚,郁秋原反反复复地跟卢照说,他爱她。而卢照,她却只遥遥望向山楼夜月。好好在一起。那就好好在一起。或许,他们也能误打误撞地相安无事一辈子呢?
第1章 .月升
  民国二十年,初秋,很好的月光。
  郁秋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始终在想今早接到的电报。
  他的未婚妻留洋归来了,他们那个不怎么牢靠的婚约,终于挨到了兑现的一刻。
  郁秋原的未婚妻,卢照,海陵富商卢维岳的独女。五岁那一年,卢维岳夫妻俩买进郁秋原到家里,认了养女婿。不知事的年纪,郁秋原就是卢照的玩伴,大一点一起读书,就是同窗,成年之后没得选,只好做夫妻。
  至于这背后的原因,说起来不免令人唏嘘。卢照刚满一岁那年,卢维岳出去上海租界谈生意,狎妓过程中被洋枪吓破了胆,连带着下头那玩意也再支棱不起来。眼看自己这一房要绝后,老爷子就出了这么个损招。
  郁秋原老家在北平,父母是小有家资的佃户,奈何他爹沾了大烟,混自不觉地,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垮,最终走上了卖儿鬻女这条路。在郁秋原之前,他的两个姐姐,清梅和清兰,十岁上就卖给一些不知嘴脸的军官去了。
  世道不好,华北更是兵荒马乱,卖女儿的人家不在少数,但像郁家这样连儿子也舍了的,还真不多。可谁叫卢老爷出价高呢,白花花的洋元送到郁秋原爹妈手里,管它儿子女儿,再不肯也肯了。
  卢老爷、卢太太最先挑中的倒不是秋原,他那时候已经记事了,买回去容易养不熟。郁家还有一个小儿子,唤冬原,模样性情看着要稍差一点,但胜在岁数小,更好摆布。
  之所以最后选了秋原,一个是郁家卖小儿子就漫天要价,卢维岳不耐烦跟这些乡下人缠斗。另一个,则是掮客把两个孩子从北平拉到海陵卢公馆给卢照看过,她那会儿不过七岁,就比秋原略大一点,可已经很知道好歹了。
  两个穷小子摆在面前,卢照上下左右又摸又看,最后才躲到卢太太怀里,伸出胖胖的右手,指了灰头土脸的郁秋原说:“妈,就他吧。”
  秋原那时已经知事了,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他对被挑中一事却不抱什么希望,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大户人家的小姐喜欢。就在家里,他也经常因为嘴笨被父母嫌弃。
  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穷小子,怎么会被富家千金坚定地选择呢?
  天方夜谭,说出去没人信的。
  可这样的事,最后却还是真实发生了。
  郁秋原真真实实在卢公馆生活了十多年,周围人都默认他这个乘龙快婿的身份,可当卢维岳郑重其事地打了催婚电报来,他本人,却依旧恍惚。
  卢照自然是很好的姑娘。秋原不为娶她而烦恼,他只为配不上她而烦恼。一个女人,既美丽又阔绰,还留过洋,这要多好的男人才配得上?
  更何况,顶好的男孩子,卢照身边早就有了――严子陵。他们一起在英国留学,热烈相恋,连回国的船舱都紧挨在一块。严四少爷是货真价实的博士海归,哪是郁秋原这只毛色灰暗的土狗能轻易攀比的。
  一想到这儿,秋原的心就沉了下去。卢老爷在电报里说得好听,什么“婚期已定,万望速归”,他大概从来也没想过,也许他那个千娇万爱长大的女儿,根本就不想跟一个乡下佬结婚呢?
  更有甚者,没准儿卢照这次回来,就是要解除婚约的……郁秋原没受过西式教育,但他却知道,洋人在这些事情上一贯是极散漫的,只有旧式的老爷太太,才拿口头婚约当军令状。
  失去未婚妻的恐惧与日俱增,郁秋原便越发不拿海陵那头的来信当回事,他甚至有些害怕见到卢照。当一个人无力应对生活的巨变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尽管这种逃避并不行之有效,尽管该来的,总会来。
  日子一天天挨过,到了九月上,郁秋原终是挨不住,夹着尾巴回了卢公馆――他手中无余钱可使,已无力承担新一学期的开销。
  所幸的是,卢维岳这节骨眼上也没心思跟自己的便宜女婿一般见识。他正忙着跟香港来的买办谈生意,且分不出身来整治不听话的养女婿。
  秋原回了卢公馆,既没享受到他岳父大人的怒火,也没有看到所谓乘船归来的未婚妻,心里的重压一下减轻不少。可短暂地庆幸之后,他又陷入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恼恨之中。
  卢照连人都不肯回来,还有谁会相信,她已经做好准备跟他结婚呢?这简直太荒谬,郁秋原不无失落地想。
  想是香港的生意有些棘手,卢维岳连夜乘火车赶去了那边,他一走,卢公馆晚间那顿饭必是各吃各的。卢太太一向不跟小辈们挑理,晚饭虽不在一块吃,可偶然间听见秋原清咳不止,仍会嘱咐佣人饭后多炖一盅冰糖雪梨给他吃。
  从南京回海陵,脚程是不远的,秋原这一次受凉,除了初秋细雨,亦有卢照迟迟不归的缘故。心里装了那么一个人,想见不敢见,想见不得见,可不就要“害病”?
  年轻人的心思总是一望即知,女婿肯惦记女儿,卢太太亦是乐见其成。她担心秋原胡思乱想,第二天等他不发烧了,就给他喂定心丸吃。
  “阿照今早拨了电话来,船已在香港靠岸。今明两天,华南大学的同学约她去浅水湾消遣,最多后天,肯定就到家了。”
  秋原被戳破心事,窘得话都说不齐整:“谢……谢太太,我晓得了。”
  “等阿照回来,你们结婚生孩子,她就不会像这样东奔西跑,肯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郁秋原听出来卢太太在安慰他,是好意,他硬挤出一个笑。
  周以珍吃不惯洋早餐,问了养女婿也不吃那些花花绿绿的西点,就叫陪嫁丫头小月过来裁撤下去。她自己反倒搅弄起一碗中式汤羹,又说:“阿照是任性些,难得你肯包容,等她回来,我好好数说她。”
  这话很客气,又很心酸。直白点讲,郁秋原本质上只是一件由人买来卖去的货物,在他身上发生任何一件事情,他都只有包容。
  所以秋原没接他未来岳母的话。
  这会儿就是卢太太脾气好,要换成卢老爷,秋原一顿早饭吃完都还僵在椅子上,又不知要挨多少骂。
  “话说多了讨嫌,但你自己心里要有分寸。”卢太太吃完拿绢子擦擦嘴,又捋了捋珠灰旗袍下摆,就施施然离开座位。
  秋原赶在她跨出餐厅门槛之前,应道:“太太,我明白,我会好好陪着阿照的。”
  周以珍这时候才慈爱地看养女婿一眼:“这两天你也别闲着,去理个发,好好换身行头,后天一早去车站接阿照。”
  卢照抵达海陵那天正是九月二十,恰逢苏中一带阴雨初霁,天清气朗,郁秋原还要高兴些。他坐在汽车里东瞧西看,惹得车夫笑话:“姑爷,您可坐稳了,前头有个水凼。”
  早上出门匆忙,秋原这时候才想起来没给卢照准备见面礼,懊恼地拍了大腿:“嗳!我这脑子真不醒事!”
  司机闻弦音知雅意,这时候就提醒秋原,可以到附近的银楼买些首饰送给小姐。
  卢太太要是新添首饰,多半都是提前预定,临时买来的,工艺总不那么精巧。秋原心道此番准备不足,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勉强包了一对雕花银镯,跟首饰盒子一道扔进西裤兜里。
  礼物既不成个样子,秋原便想,等见着卢照,怎么都得多跟她说些好话赔礼。
  真到了车站,卢照倒也没有教人空等太久。
  郁秋原知道严子陵家住南京,料定卢照早与此人分了手。他只是没想到,卢照下火车时,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提行李的老妈子都没雇。
  “卢照!我在这儿!”
  车站人潮如织,秋原踮起脚朝卢照打手势,看她半天反应不过来,就拨开人群向前奔去。高高瘦瘦又勇武有力的一个青年,不怎么费力就摸到了卢照随身带的两个大箱子。
  “这么重,你怎么搬得动?”
  卢照出国几年,也不至于将未婚夫忘得一干二净。秋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船上幸亏子陵帮忙,上火车前,我又雇了饭店的伙计帮忙抬一程。要只我一个,万万是不成的。”
  秋原一只手提起箱子,另一只手主动拉了卢照,想也没想就说:“你抓紧我,别走散了。”
  卢照脚上是一双白皮和脸鞋,后跟不高,但走起路来也不怎么轻便。她忍不住低声喊道:“郁秋原!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
  恰好这时候汽车夫迎了上来,识趣地接过秋原手里的箱子,又笑着跟卢照问好:“大小姐好,您这一趟出门,可瘦了不少。”
  顺着汽车夫的话,秋原正正盯着卢照看了好一会儿。
  她刚出门的时候脸上还有肉,此番回国,一张粉团脸却硬生生瘦出了小尖下巴。身上穿着时兴的翻领及膝大衣,蓝衬衫衣领若隐若现,灯笼裙刚好能掐出纤背细腰,身量颀长,却单薄得有些出格。
  远渡重洋,私底下一定还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郁秋原不知从哪寻的志气,二话不说就将未婚妻打横抱起,几个大跨步放到卢家那部汽车上,神色尚且坦然。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又定过亲,更亲密的接触也不是没有。卢照团在秋原怀里, 眼角微微向上,一双葡萄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笑:“你怎么还脸红了?”
  汽车发动,郁秋原脸上的红晕才逐渐褪去。他对卢照的心太复杂,对这类青年男女的调情把戏,完全做不到像她那样坦然。
  回卢公馆这一路总是极为顺利,卢太太在家里张罗了一桌好菜,又开了葡萄酒,卢照并秋原一到家,就招呼他们洗手就座。
  卢维岳跟周以珍夫妻俩都不怎么吃得惯西餐,因此卢公馆的厨子也不怎么做得好西餐,饭桌上一碟牛肉扒就做得黄里透黑,十分滑稽。卢照拿叉子拨了拨,另挑了一箸锅贴干贝,赞一句:“还是家乡菜好吃。”
  秋原一向寡言少语,饭桌上尤其听不到他的声音。卢维岳先前带他去上海交际,就没少因为他这个内秀的性格骂娘。
  只有卢太太不计前嫌,还多给便宜女婿夹了一块儿叉烧:“你父亲先前就说,洋鬼子吃的那些面包沙拉,哪对我们中国人的脾性?”
  提到卢维岳,卢照也笑:“昨儿我在浅水湾还碰到了父亲,他在跟怡和洋行的经理喝咖啡。我正笑他呢,天天喊着洋鬼子该死,如今也肯喝他们的东西了。”
  “那有什么办法?”郁秋原只吃饭不说话,卢太太又给他添两个牛肉包子在碗里,“国贫家弱,再不低声下气些,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卢照看着秋原碗里堆成小山似的食物,颇有些吃惊:“妈,你等他吃了再说,大晚上地,别把人撑坏了。”
  卢太太总盼望孙子,而有卢维岳的教训在,她又觉得生孩子这事,男人硬气与否是最主要的。她总劝郁秋原进补,其实是有些怕这孩子内虚。
  所以,不管卢照再怎么求情,秋原最后还是灌了一肚子的珍馐美味。听卢太太的话,他甚至还多喝了一碗雀儿粥。
  晚饭后,卢公馆倒比往常还热闹许多,卢照一回来,卢太太对着女儿女婿更少不了细细叮嘱。卢照又把她在大洋彼岸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出来,秋原只在一旁端着茶杯笑,反倒是女佣们围着小姐问东问西,堂屋内欢声笑语不断。
  一家老小这样和洽,秋原自然是插不进话。他兜里那一对银镯,到了也没找着机会送给心上人。诚如卢维岳所说,他这个女婿相貌品性自没得讲,就是身上一股乡下人天生的小家子气,这么些年也改不掉,办个什么事都瞻前顾后地,总也不利落。
  闹这么一会儿,夜就深了。卢太太这时就盯着玻璃罩子里的珐蓝自鸣钟说:“阿照累了,明儿再陪你们胡吣。”
  此话一出,佣人们便四散而去,随后卢太太也借口困觉,回房躺下。
  偌大一个堂屋,终于只剩下郁秋原和卢照,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卸下心防,相视一笑。
  秋原这时候才献宝似的拿出那对捂热了的银镯,说:“不是甚好东西,你戴着玩儿。”
  卢照有些吃惊地接过首饰盒子,还真往右手上套了一只,又伸出左手手腕给秋原看,表示那上面已先有了一块机械手表占位置,倒不方便再添新饰。
  他们俩经过这十多年的相处,已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就算卢照没有明说,郁秋原也能感觉到,那块庄重典雅的洋表应当是严子陵送的。那正合他的美趣。
  郁秋原吃严子陵的醋也不是头一次了,回回吃,回回都要难受好半天。他有时候也想单刀直入地警告严子陵,叫他离卢照远一点,或者干脆端起未婚夫的架子,用婚约来要挟卢照只许喜欢自己,但常年寄人篱下,又使他胸中短了这样一口勒令他人的磅礴之气。
  卢照收了镯子,心满意足地打哈欠上楼睡觉,秋原暂无困意,倒去露台上站了会儿。
  卢公馆四壁灯光昏黄,花园里的梧桐树随秋风叶落。秋原晚间吃了雀儿粥,身上本是热的,这会子站在青砖地上发呆,却只觉凄寒。
  他总是在担心,卢照会跟他提解除婚约。
第2章 .月斜
  卢照回国头两日,相距不远的亲戚朋友都得串串门,倒很忙了两天。她出门,秋原自然得陪着,这一对未婚夫妇虽各怀心事,但面上总还是恩爱居多。
  卢维岳在香港的生意久谈不下,还不知要淹留到几时,婚约一事,卢太太虽天天都挂在嘴边,但到底没有兑现。秋原的心像热油浇过一般,他愿意娶卢照,又担心她不喜欢他,婚后生活会很局促。
  卢照的心,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才刚跟严子陵分开,转头就要跟郁秋原谈婚论嫁,换了谁来,都不能心无波澜地接受眼前的一切。她不想嫁郁秋原,偏偏他们又有婚约,这便是无奈之处。
  而卢维岳,卢照的父亲,他又是一个很看重家族利益的人,富贵烟云,样样都不能落入外姓人的口袋。卢照跟郁秋原结婚,生的孩子完完全全姓卢,但她要是选了同样出身显赫的严子陵,那要扯的皮可就多了。
  卢照带着秋原把本家亲戚探了个遍,终于在某个礼拜天结束了他们的东奔西走。秋原许是有些累,那天早上饭也不起来吃,而卢照,早饭后在花园里看了会书,接着又回房打开了叽哩哇啦的无线电。
  那里面正在报道东北战事。
  民国二十年,实是个多事之秋。柳条湖事件一过,日本人从东北撕开口子,闹得华北淮南俱人心惶惶。不出两月,报道里又说齐齐哈尔业已沦为敌手,这样看来,东三省的战况必是神仙难救。
  国内这样动荡,远超出卢照的预料。她在英国读书,对故国的情形总是一知半解,就算在国际新闻里听到东北军不敌关东军,心里却始终存有幻梦,总觉得中国政府只是一时失利,日后定能找补回来。
  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一败再败。
  被日本人欺负,这约莫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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