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东北军再次战败,郁秋原自然也听闻了,却不是从家里的无线电或者街头小报,而是从他的一位同学嘴里。
  秋原大学本可以读五年,因婚期将近,只得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他在大学里虽没交到多少真心朋友,但也有几个关系尚可的熟人,在知晓他提前退学后,打电话到卢公馆查问他的情况。
  其中,就有一个姓沈的小姐,很引起了卢太太的注意。
  那天的电话最早是张妈接的,一听电话那端是一位年轻小姐的声音,又指名道姓要找家里的郁先生,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卢太太报备了个周全。
  卢太太不是旧脑筋的人,秋原在学校结交个把朋友,还不值得她说三道四。只不过张妈听风是雨,把那位沈小姐的声音描绘得过分妖娆,转头一问司机,司机也说,姑爷在学校,的确跟镇江沈家的三小姐有过来往。
  如此三人成虎,卢太太不生疑也难。
  但其实,郁秋原跟那位沈家三小姐还真没说上几句正经话。
  “秋原,你怎么提前离校也不告诉同学们一声?你说回海陵,我只当你新一学期还回来……西语系的温嘉慈教授新开了法国文学专题的课,你也不上了?”
  郁秋原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没有跟沈小姐问好:“锦如小姐,你好。”
  南京应当是在落雨,电话里都能听到“沙沙”声。秋原换了个耳朵放听筒,客气道:“我未婚妻这两日刚从英国回来,我们接下来要忙着办婚礼,学校那边,就先不回去了。”
  郁秋原的未婚妻,海陵卢家的独女,沈锦如倒是听说过一些。她又换了个语气:“燕尔新婚,最是可喜。只是郁秋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几年同窗,竟连颗喜糖也舍不得带给我们吃。”
  似乎是为了自证清白一般,秋原与沈小姐说话,脸色不是一般的正:“是我不好,只有请你多海涵了。”
  闲话是说不完的,沈锦如刚抱怨完郁秋原不念同窗之谊,转头又提了几句东北的战况,七拐八拐,直至最后才道明来意――她预备前来海陵过双十节,想请秋原携未婚妻一同游湖,只当是提前庆贺新婚之喜。
  秋原在堂屋接电话,卢太太则在阳台上浇花,也不知听进去多少。秋原没来由地烦躁,好像做个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一样,只好随口扯个由头,婉拒了沈锦如的邀约,随后便将电话线匆匆切断。
  卢太太浇了半晌的花,倒把沈锦如的出身想明白了。沈家跟卢家一样,都是江苏省内有头有脸的富贵之家,老一辈在生意场上碰头尚且要像模像样地寒暄几句,小辈里的交往,更不应该乔张做致。
  “秋原啊,既是沈小姐诚心相邀,你就领上阿照,陪她听听戏,看看电影也好的呀。俗话说主雅客来勤,侬到底是东道主,不好怠慢的。”
  卢太太从上海嫁过来,一高兴,就喜欢冒乡音。秋原不太听得懂,恰好这时候卢照在楼梯拐角处露出灰兔皮绒毛拖鞋,他便轻声叫住她:“阿照,镇江沈家的三小姐约我们同游溱湖,你想去么?”
  沈锦如的闺名,卢照早些年便听过。她曾在学校里大张旗鼓地追求过郁秋原,秋原也不止一次在资费昂贵的越洋电话里提起过。
  卢照歪头想了想,左不过赋闲在家也是无聊,便答应道:“好啊,既是佳人有约,又岂可辜负。”
  这下郁悴的人就换成了秋原――他是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位以天真烂漫闻名的沈锦如小姐的。
  双十节的天气很适合出行,仲秋一到,金色的太阳光晒在身上,反而暖烘烘的,一点也不惹人嫌。卢照很久都没有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过,便提议出门不坐汽车,走出巷口,随便在哪个路口搭一部电车,或者包车,就跟英国大学里的观光巴士一样,可以遍览全城。
  卢太太起初是不许的,外面的车哪有家里的干净,但架不住卢照一再坚持,她便只有无奈地任爱女施为。
  秋原也觉得挤公车不好,但一看卢照满心雀跃的模样,只好在心里默默发誓,一会儿上了电车,尽量要多看顾她。
  如此一来,从卢公馆到溱湖这一路,秋原都把卢照紧紧护在胸前,一刻也不曾疏忽。
  偏偏卢照不领情,她身上那件白绒蜜藕色银花旗袍不知在哪沾了泥点,衬得外面罩着的羊皮大衣都不可爱了。下电车时便有些赌气:“陪你来见老情人,倒白费我一件衣裳,真可恨!”
  秋原知她有些小姐性子,也不跟她辩,只默默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丝巾,仔细去擦雪衣无意中沾染的黑点。嘴里倒有些幸灾乐祸:“早上太太请你坐汽车,你偏要逞强,这会儿又来怪我?”
  秋原平时缄默的时候多,但真要吵起架来,又是伶牙俐齿,谁也争不过他。卢照想起上回他在越洋电话里把严子陵贬得一无是处,便气得拿红绒线手套锤自己未婚夫:“猫哭耗子假慈悲,哪个要你帮忙了?”
  卢照并不能算是好到没边的人,好多千金小姐有的娇脾气,她也有。但秋原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他只觉得这样当街撒泼的卢照很鲜活,宜喜宜嗔,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值得爱的姑娘。
  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一辈子这样爱她。
  他俩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到了溱湖,跟沈家三小姐并严家四少爷会了面。
  “秋原,这位就是卢小姐?”沈锦如许是从她父兄身上习得了商人的圆滑之气,在外头见了生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总笑得真心。
  沈锦如竟然把严子陵这个搅屎棍也带来了,这是郁秋原始料不及的,他开口说话时,脸上就多了些隐晦的嫌恶:“沈小姐好,严先生好,这位便是爱妻,卢照。”
  爱妻这个称呼,被未婚夫当着前男朋友的面说出来,卢照听到了,脸上很有些热辣。她跟沈小姐不太熟,跟严先生又太熟,问好都不能一概而论,半天憋出来一句:“锦如小姐,久仰大名。”
  其实,锦如却不是故意要给秋原难堪。卢照和严子陵的爱情故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两个的恋爱残痕,实际只留在了遥远的大洋彼岸。
  看卢照连招呼都不跟严子陵打,锦如便以为他们素不相识,还热情引荐:“卢小姐,这位是南京严家的四少爷,严子陵。他还是我们中央大学的杰出校友,说来也是我运气好,在火车上也能得到前辈的照顾,为表答谢,我便请了他出来娱乐半日。”
  卢照闻言,只好又朝昔日恋人伸出手去,寡然无味地问候道:“四少爷好。”
  严子陵是很想卢照的,尽管他们在香港时就已提了分手,尽管现在,名正言顺站在卢照身边的另有其人,但这又怎样呢,他们仍然相爱,这便是他严子陵的底气。他自诩有权利光明正大地来海陵看卢照。
  这并算不上是一个高尚的想法,子陵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忍不住朝秋原得意地笑:“天下会船数溱潼,溱湖风光美名在外,我跟锦如小姐初来乍到,还要请郁先生引路。”
  秋原本就是奉命出来交际,见的还全都是令他心烦的人,这时候再怎么装若无其事,整个人也是从内而外散发出冷气。
  严子陵要他在前面带路,他倒先拉了卢照的手,随后才提议:“晨间风凉,湖上蓬船摇起来太冷,不如先在园子里兜一圈。前头有个芦苇荡,可以看到许多飞禽走兽,麋鹿也有,不知沈小姐、严先生意下如何?”
  严子陵没接话,他看到卢照回握了郁秋原,眼神不自觉往开阔的湖面上避,根本想不起接话。
  反对是沈锦如拍手道:“那好,就劳烦你二位在前面带路。”
  她的兴致这样高,一点也不像一个失了恋爱的人,看得严子陵有些气闷。还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谁想到这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疯子,秋原拉着卢照走得极快,子陵和锦如被远远甩在后面,趁机闲话一二句:“人家未婚夫妻恩爱,瞧把你高兴的。”
  锦如倒也没有那么傻,严子陵这酸溜溜的语气,再一联想他和卢照都在英国同校留过学,便也明白过来。
  这时候只正了正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笑道:“郁先生本就无意于我,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就是在他面前哭得昏天黑地,你看他理我么?”
  “那你还巴巴跑到海陵来作甚?”
  “我来看看卢小姐呀。我来看看,她有什么样的气派,值得郁先生这样深爱。”
  子陵道:“无趣。”
  锦如便道:“你还不是一样。”
  子陵就不说话了。他之前的确没有亲见过郁秋原,此番专跑海陵, 给家里的交代是拜访舅父并几位姨母,但具体为了什么,却很难讲清。
  不远处,卢照依旧对着秋原温柔款款地笑,严子陵看到了,倒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原来,她对他也不像传闻中那样无情。
  秋季的溱湖公园委实没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都没有什么两样。草地上面是蓝天,蓝天下面是黛湖,一池枯荷,半江芦苇,天一冷了,连动物都打不起精神,瞧了它们懒洋洋,人也跟着没劲。
  就这样界限分明地逛了半上午,到了午正,秋原一行人就外出找了饭店填肚子。卢照和秋原作东,请吃功德林的“五碗八碟”,饭后甜点是法国人发明的蝴蝶酥,主宾都不善饮酒,便只问茶社的伙计要了一壶白茶。
  秋原尽量作出一副闲适的样子,逢场作戏的修为虽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拿出来哄一哄年轻人还是够用。场面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句句娓娓动听。
  卢照则还处在一种漫长的混沌之中,对两位客人的照料还比不上秋原周到。她想不通严子陵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从浅水湾一别,他们之间便再无通信,既决意分道,又何苦多余跑这一趟,令彼此难堪。
  锦如和子陵远来是客,客随主便,更不乐意在饭桌上指点江山。这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闷。
  四个青年人没滋没味地吃了中饭,下午一点钟不到,沈小姐便主动提议分开,她定了下午返程的火车,早点赶往车站才不至误事。
  严子陵的行程自然没有这么紧凑,他跟卢照一样,都等着家里的长辈赏饭吃。可饭吃到最后,却也学着沈小姐请辞:“酒足饭饱,就不过多叨扰二位了。锦如小姐买的哪趟火车?我随你一道走。改日郁先生,阿照……卢小姐若到南京,一定告知于某,某才好回请二位。”
  秋原默然点头,又把目光看向卢照,像在征询她的意见。他大概在想,若是卢照还想再跟严子陵说会儿私话,他也不会阻拦。
  谁知卢照却只是轻轻拨正先前被风吹乱的大衣,礼貌地起身送客,说:“今日怠慢,沈小姐、严先生,一路好走。”
  子陵听到这话,心又比先前凉了几分。锦如却只在一旁看着秋原和卢照笑,还说:“你二位这样登对,将来一定姻缘美满。”
第3章 .月暗
  回去的时候,卢照和秋原就都没有挤电车的心思了,反而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往家里赶。
  到了巷口,秋原抢先付了车钱,转身预备叫门房开门。这时候,卢照反而轻声叫住他:“郁秋原,我想同你说件事。”
  她一定是想说,她和严子陵的爱情往事,郁秋原心知肚明。他们在英国的恋爱,甚至是卢维岳夫妻俩默许的,却从来也没有征求过他这个未婚夫的意见,想来也是可笑。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不,我想说。郁秋原,这些事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说。”
  这又是卢照从小惯使的手段了,她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弄得好像,郁秋原在她心里是个什么很重要的大人物一样,值得她信任,值得她托付。而事实,却又不然。
  秋原一早上都很难受,这时候简直像走到死胡同一样失措,他竭力劝阻心上人,说:“卢照,我真恨我自己不是一个纯种的傻瓜!亦或,你们的骗术能再高明一些,不教我知道一星半点的真相,这样大家都体面!”
  卢照也不感觉开心。她从身后抱住秋原,语气里略带一丝恳求:“你听我说,我从没想过要弃你而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就是要跟你结婚的。”
  她说出这种话,十分地下定决心,充满了深思熟虑。
  郁秋原觉得他应该开心,应该笑,但他的心里,却满是苦涩。她不爱他,他可以不娶她,他答应放她自由。可他的承诺没有任何效力。从他被卖到卢家的那天起,他这个人连同他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是空中楼阁,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事,他都没有表决权,只能被动接受。
  他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包括他自己。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让你去爱严子陵,至少,那样你会真的开心。卢照,我并没有高尚到可以看着你和他双宿双栖,但我也没有低劣到,一定要破坏你的幸福……”
  郁秋原是个很好的人,不然卢维岳夫妻俩也不会挑了他出来当女婿。他身上带有一种乡巴佬式的善良,很朴素,甚至十足的土气。总体来说是安全的,可制的,不容易上演东郭先生与狼那样的悲剧。
  卢维岳有了这样的女婿,他那些万贯家财,就一点也不担心被外人霸占。
  卢照也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乡下人的善良。现在亦然,她把自己跟严子陵的往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们在英国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和平分的手,以后双方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相处,都跟郁秋原和盘托出。
  字字句句,就像战败国签署投降协议那样诚意十足。
  她紧紧地搂住秋原的腰,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还是门房看不过眼,站出来催促:“小姐,姑爷,你们还进来么?”
  卢照抱着自己哭,看在下人眼里,肯定又觉得是恶姑爷欺负善小姐。秋原心里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也不顾门房诧异的目光,抱起卢照,就进堂屋里去。
  这样自欺欺人似的宣示主权举动,会让他心里觉得好受一些。
  就是卢太太看到女儿女婿这样亲近,也只有捂着嘴笑的份儿:“怎么半天就回来了?你们两个光顾自己耍开心,也不说把人家沈小姐请到家里来坐坐。”
  卢照被平稳地放到进门的地毯上,嘴里一刻也不得闲地揶揄人:“还不是你女婿办的好事,见了面凶神恶煞地,把沈小姐吓得不轻,哪还敢到家里来?”
  秋原不屑地瘪瘪嘴,她倒是会贪便宜,讨厌鬼严子陵那是半点都不提的。
  “我那能叫凶神恶煞?不过是严家四少爷也在场,我陪留学归国的博士说话,神情总得恭肃些,才配他的身份。”
  一听到严子陵的名讳,卢太太似乎也有些吃惊。她本仰靠在沙发上读报纸,这会儿也坐直了腰,狐疑地看向卢照,像是在问,严家少爷是不是她招来的。
  “您可别这样看我!郁秋原,你快帮我说句话呀。”
  秋原正帮卢照挂围巾,这时候被点名,便只顾着拱火:“说是跟沈小姐在火车上偶然相遇的,但具体如何,谁知道呢。”
  这话讲得卢太太吃了心,她淡淡瞥了女婿一眼,就把女儿拉到了楼上的书房。房门一关,开口就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在英国四五年还不够么?现在还藕断丝连,被你父亲知道,有你们好受的!”
  卢照无端挨了骂,也颇有些委屈,忍着眼泪说:“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您就会说我,怎么不去说郁秋原!他身边不也围着一个情根深种的沈小姐!这婚要结不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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