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做都没有做,你怎么就知道会后悔?卢照,在你心里,太多事情比我重要!你的父母,你的家族,甚至你的未婚夫,他们都比我重要!你一点也不像你嘴里说的,像你心里想的那样爱我!”
  严子陵很无奈。他声情并茂地向所爱之人诉说心里的酸楚,可除了爱人的眼泪,他什么也换不回。卢照只是哭,她或许很痛苦,或许很爱,但她绝不肯回头看他。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捂住嘴流泪,就已然另辟蹊径地给了答覆。
  子陵终于也哭了。已经消逝的爱情,总是需要活人的眼泪来祭奠。
  后来的他们,就没再说令彼此感到为难的话。
  他们仿佛在英国上学时一样,谈论了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说来也怪,他们原来在这些话题上最是投契,那天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到最后,屋内的气氛逐渐默然,谁都不敢贸然开口――担心刺伤彼此。
  子陵泄气地松了腰,斜倚在窗台上,开口送客:“我晚上还要陪岳父岳母吃饭,就不留你跟秋原了。”
  房间门一直开着,卢照也一直跟子陵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跑到严子陵面前,踮起脚紧紧拥抱了他,惭愧道:“对不起。”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子陵站在窗前,目送昔日爱人走远。
  卢家的汽车就停在门口,卢照本不需要走很多路,可郁秋原不辞辛劳,他非要陪着她走出严公馆。他们并肩而行,一步一步,把严子陵的心碾得稀碎。
  这时候,王六小姐上楼来,轻轻扣响房门,得到允准后才进屋。她跟子陵本是一对新婚夫妇,但两个人打了照面,脸上都不见喜色,只有倦怠。
  王颐因为家里境遇糟糕,总自觉在严子陵面前矮一截,跟他说话也不够有气势:“四少爷,客人们都预备散了,你可以领我一起去送送么?严家这边的亲友,我不大相熟,要闹了笑话,就不好看了。”
  子陵抬眼看了王六小姐,先大吃一惊,这怎么还是个珠玉一般的美人?
  十月里,他们被父母押解着约见过一回,看了场毫无道理的电影,吃了顿味同嚼蜡的西餐,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定了婚。两个月的时光倏忽而过,严子陵却没一刻拿正眼瞧过王六小姐。
  王颐被这样一看,又有些脸热。她身上一向背着许多不堪的传闻,女人将近三十未嫁,落在外人嘴里的把柄绝不会少。被人指指点点久了,王六小姐就有些胆怯,别人一看她,她就浑身不自在。
  “四少爷,别这样看我,跟凌迟一样了。”
  严子陵只当她羞怯,混不在意地笑了:“走罢,我随你出去送客。噢,差点忘了,卢小姐与郁先生已经先回去了,咱们可以少送一家。”
  “嗯!那再好不过了。”王颐的语气很轻快,她上楼之前,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结果没有,白捡了一件开心事,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子陵被她明媚的笑容感染,心情也不像刚刚那般沉重。
  晚上陪他老丈人、丈母娘扯闲篇,礼节上也更足些,比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顺眼许多。王颐看他这样客气,礼尚往来,对严老爷、严太太也更上心,凡有好吃的,好玩的,总先紧着未来的公公婆婆。
  严太太对王六小姐的怨气,也就没那么重了。
第6章 .月远
  说起来离得并不远,南京又是国都,但卢照之前还真没来过这边。她大学在香港念的,海陵跟上海那边的联系又更紧密,南京相对于这两个地方而言,总显得没那么吸引人。
  严家的席散得早,卢照跟秋原又提前走了,下午闷在小公馆里也是无聊,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到栖霞山去。
  秋原常在南京、海陵两地奔波,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把握却并不算老道。卢照问他栖霞山上最负盛名的舍利塔和千佛岩怎么走,他竟完全答不上来。
  “刚不知是谁自诩是‘老南京’,怎么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卢照从汽车里下来,戏谑着说。
  郁秋原在南京读书这几年,却是浑浑噩噩的时候多。学校里都是些出身不俗的大家子弟,凭他的人生经历,很难交到真正的知心朋友。他少与人交际,空闲时便只知道埋头苦读,南京城里有甚好吃的,好玩的,自然是很难了解。
  原来觉得孤僻些也无妨,甚至有时候沈锦如约出去玩,郁秋原还觉得烦。现如今对着一座风光秀丽的栖霞山,却不知从何看起,他忽而又有些后悔,牵了卢照的手,说:
  “早知道,上回锦如小姐请我同游栖霞山,我该答应她的。”
  卢照脚上是一双做工精良的缎面绣花鞋,踩在破败残缺的石阶上,总有些暴殄天物。她有些心疼:“回去妈肯定又要数说我,可惜了这鞋。”
  好好一双绣鞋,却是糟蹋得不成样。秋原看到,便说:“这儿离山门也不远,我背你上去罢。鞋面上都是泥,下山的时候也不好看。”
  卢照自然求之不得,反正都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也不怕谁笑话。秋原一蹲下,她就十分听劝地趴到他背上,还挑剔道:“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地,再把我摔了。”
  秋原坏心眼地抖搂两下后背,一边往山门处拾级而上,一边吓唬卢照:“嗳唷,背不动了。”
  卢照气呼呼地捏他的耳垂,以作反击:“郁秋原!你给我当心点儿!”
  不多久,他们就进了栖霞寺。
  约莫是冬天的缘故,寺里的人并不多,大门口自是三教九流俱在,但几座偏殿却少有人驻足。卢照在前面东瞧西看,秋原就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人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
  就这样走走停停,连畅观亭也走到了。亭子里有几个乞行之人正在哀嚎,卢照走上前去,只给其中一对衣衫褴褛的祖孙赠了钱。
  郁秋原默默看着卢照做这一切,等她接受完穷苦之人的感谢,才把她从亭子里拉出来:“时局如此,难民千万,救不完的。”
  卢照也说:“是啊,救不完的。”语气十分惆怅。
  沿着山径继续前行,终于看到游者云集的千佛岩。有一对年轻夫妻似乎还带了会照相的友人出门,一堆人围在那看他们摄影留念。
  卢照拉着秋原挤进人堆,倒把佛窟下那对略显别扭的年轻夫妻认了出来――恰是刚刚举行完订婚宴的严子陵和王颐。
  严子陵轻轻勾带着未婚妻的腰,亲昵有余,又不至于招惹闲言碎语,正合他的为人。跟严子陵的从容不迫比起来,王六小姐更像被赶鸭子上架的那个,照相师请她把手搭在未婚夫的肩上,她却怎么都不肯,脸上红霞未褪,配上高鼻梁深眼窝,比新娘装还要好看。
  后来实在拗不过,场面一度陷入尴尬,严子陵才拉了王六小姐的手,笑着替她解围:“她怕生,三哥别为难我们了。”
  被叫“三哥”的照相师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认真照起相来。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外围起哄的看客逐渐变多,卢照他们被挤得没地方站,只好悻然下山。
  从山门往下那一段石梯,秋原依旧将卢照背在背上。
  两个人都想不到在这儿也能碰到故旧,秋原试图打破僵局:“四少爷和六小姐都不是张扬的人,想是家里要他们出来。新婚燕尔,出来照个相,一面加深感情,也方便日后纪念。”
  卢照默然。只把脸埋进秋原的后背,过了许久才说:“我并没有羡慕王六小姐,我可怜她。嫁给严子陵,更多地,是嫁给他那个恨海难填的家,嫁给一个已然陈旧的时代,嫁给一群悲剧性的人物,我其实,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秋原谨慎着往下迈步,十分惊疑:”你们在英国朝夕相处了五年,连跟他结婚的勇气都没攒够么?“
  “子陵很有魅力,有时候,我当然也会被他完全吸引。但只要一想到他们家,我们家,就又清醒过来……”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可以教你这样为难。”秋原苦笑着自嘲。
  郁秋原没有家,这确是他的长处。一个略有些残忍但又无与伦比的长处。
  卢照把手伸进秋原的围巾里,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怜惜:“我答应你,一定会跟你结婚。”
  结婚,这也许真是一件各得解脱的事。
  秋原平稳地走完最后一步石阶,虽弯了嘴角,却又不是在笑:“好,都听你的。”
  下了山,他们也没心思去别的地方,干脆回小公馆吃晚饭。
  卢照和秋原前脚刚走,严子陵就牵着王颐沿着石阶缓慢下行。王颐脚上那双瘦嶙嶙的麂皮鞋更不适合攀缘,一步一顿,非得紧抓严子陵的手不可,不然很容易滑倒。
  可话说回来,王颐这一身行头,本来也不是为爬山准备的。她陪同严子陵送了客,下午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消耗,一开始约了交好的两个女傧相去戏院看电影。偏这时候严太太横插一脚,说好容易订次婚,一定要严子陵领着王颐去相馆另照几张得体的相片。
  要说照相,婚宴上就照了不少,照片又不能当饭吃,要那么多干嘛?王颐悄悄拉了严五小姐的袖口,这样问她。
  可伊文却说,今儿席上人太多了,照相师把王颐和严子陵照得像两个冤鬼,严太太瞧了很不满意。
  也是王六小姐运气不好,又碰见严子陵那个三哥好事,非说他的照相技艺比相馆的师傅还要好,嚷嚷着要到栖霞山拍外景,他说的神乎其神,连严太太都被唬住,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严太太那个人,动不动就要哭,王颐不敢惹她。只扶了鬓角,拿眼去看子陵,向他求救:“天气冷了,山上少不得还有雪,就在相馆里照相,不更方便?”
  严子陵不至于是非不分,也向他母亲抱怨:“三哥爱胡闹,偏您也纵着。明知天寒地冻,还往栖霞山跑,为了一张照相,有意思么?”
  严太太一向迷信她这个博士儿子,听了子陵的话,又有些犹豫。反而是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的严老爷拍板道:“相机也有,照相师更是现成的,栖霞山秋冬景色又好,去照个相,怎么就为难你们小夫妻两个了?”
  严启瑞自诩遗老,但除了不信民国纪年,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他对大清朝的感情。严子陵就很看不惯他父亲某些欺世盗名的做法,父子俩总也不融洽,做老子的一开口,做儿子的自然而然就想回嘴。
  子陵正欲反唇相讥,王六小姐却按了他的手,抢先道:“为人子女,哪有跟父母拧着来的?父亲母亲放心,我们这就出门。”
  媳妇这样晓事,严太太自然高兴,当即就叫家里的司机开着车,把子陵夫妻俩并严三少爷送到了栖霞山。
  王颐上山的时候,后脚跟就磨起了血泡,到了下山的时候,腿脚更不方便。她在家里受惯了气,本来是很能忍的,也不打算跟谁抱怨,包括严子陵。
  后来是子陵看她实在走得别扭,才上前道:“这几步石梯实在太陡了,你若不介意,我抱你下去,好么?”
  王颐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她只觉得这一天倒霉透了。莫名其妙嫁给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她甚至连严子陵的长相都没怎么记清楚,到了婆家,又处处都要忍气吞声,比在家里当老姑娘还不如。
  她这一委屈,就眼泪汪汪地站着不动,只背了身,不叫严家两兄弟看到。
  严家三少爷严子钰是个爱起哄的人,又没成家,胡闹得无牵无挂。他知道王家此时不如严家辉煌,就往死里欺负王颐,谁叫严太太这些年在几个妾生孩子面前总不积德呢。
  “哟,四少奶奶怎么哭了?这大喜的日子,传出去成个什么样?”
  严子陵听到这话,只冷冷地看一眼严子钰,把他吓得噤声后,才主动去拉王颐的手:“还是累了,我抱你走。”
  王颐双脚离了地,才试着身上好受些,眼泪虽还在掉,但她把脸埋在严子陵怀里,并不怕人看。
  等到了严家停车的地方,严子钰却又不打算跟弟弟弟妹一起回家,他自己掏钱包车,找地方抽大烟玩女人去了。
  车里没了外人,严子陵才把王颐从怀里松开,开诚布公地说:“我这个家,也就这样了,你跟了我,是要受委屈的。”
  王颐听他这口气,有些不确定地反问:“四少爷,你,你是想悔婚么?”
  王六小姐,先前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她在这方面总是格外神经过敏。她要不是被退过一次婚,再怎么也不至于二十八了还结不成亲。
  严子陵不妨她想得这样歪,他并不知道王颐之前被人退过亲,事实上,苏州王家把这事瞒得极好,严太太把未来儿媳妇的身世颠来倒去查了好几遍,不也什么破绽都没抓到?
  南京跟苏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苏州人都知道的事,南京人却未必知道,这也不稀奇。
  子陵觉得王六小姐这话说得没道理,但又找不到好的道理来反驳,只说:“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想哪去了?”
  王颐松了一口气,可眼泪却又掉下来。严家的汽车夫跟没事人似的在前面开车,严子陵更是一派坦然,只有王颐自己在哭。她很难为情,更不想被严子陵小瞧了去,只好勉强自己笑:“是我想岔了,四少爷别见怪。”
  子陵这时候才想明白,王颐的脚,应该是受伤了,不然不至于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他捉过新婚妻子的小腿,放在自己大腿上,脱下皮鞋,看到血泡已经发紫破裂,语气里倒多了责难:“都这样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王颐挣扎着把脚收回去,闷声道:“说了又怎样呢?”
  严子陵没跟她争论什么,只问司机车上备了药箱没有,在找到纱布和碘酒后,就低下头给王颐上药。
  王颐其实见过很多有头有脸的阔少爷,她家里有五个姐姐,各个都是结交阔少爷的专家。
  少爷们大多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像严子陵这样肯低头做事的,确确实实很少见。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海陵卢家那位小姐,会跟眼前这个男人鹣鲽情深那么多年,更有甚者,他们到最后也没有彻底翻脸。
  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王颐满心惶恐。
  严子陵和王颐在栖霞山照的相都很漂亮,严家的老爷太太赞不绝口,第二天就用看起来最般配的那张登了报。严家公而告之跟王家结亲,沈志华跟严启瑞又一向私交甚笃,说起来,江苏省内这一群富绅里,只有卢维岳被他的同行们毫不怜惜地一脚踢开。钱也好,权也好,他们样样都不想叫他沾。
  这群老东西彼此之间明争暗斗,越发没个遮掩。
  卢照第二天在回海陵的火车上买到了最新的报纸,打开一看,“订婚启事”那一栏赫然印着严子陵和王六小姐。她虽已过了伤心的时候,但还是怔愣了一会儿。
  秋原见她出神,就从卧铺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别跟我说,你还惦记他。”
  “郁秋原,你怎么什么醋都吃啊……”卢照小心翼翼地叠好报纸,笑嘻嘻道,“真是小肚鸡肠。”
  秋原重新躺下去看书,语气闲适许多:“论心大,谁比得过你卢大小姐。你那颗心,竟然同时装着两个男人,可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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