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在未来的一个月中又会出现什么变故。
毕竟，我的生命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在一条铁轨上按部就班地前行，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失忆，有时候会突然死亡，有时候甚至睡一觉起来都会变成五十年后……
经历过各种的不可思议后，我根本无法判断命运还会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每一分每一秒对我而言，都是万分珍贵的。
此时心里只有两个强烈的念头，一是挽回顾雅，二是辨明刘若东。
目前看来，二比一更紧迫，因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这个人有关。
一时间，脑海中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明明印象深刻的五官，此时却像融化的蜡油一样，渐渐黏在一起，不分彼此。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想要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抹去，不着痕迹。
“能通融一下吗？”这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让人无比心慌，我忍不住开口哀求着，“我从外地过来出差的，平时也没什么时间，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就进去看看，很快出来。”
“真不行！”保安是个很坚持原则的人，再说如果偷偷放人进去，这个月的奖金就泡汤了，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如铁塔一样拦在我面前，不容商量，“这里都有监控的，你要是进了校园，我这份工作怕是也保不住……就别为难我了……”
“你是……宋智程？”正在胶着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人。
他大概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袖衬衣，也许年头比较长了，表面微微泛着白。袖口向上挽了几圈，露出结实的小臂，领口的扣子却系得整整齐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起来不修边幅。
最有特色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高度近视镜，厚厚的镜片像是瓶底一样泛着圈圈涟漪，镜腿是玳瑁色的，就像很多年前的老古董。
“对，是……”我有些迷惑地点了点头，完全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请问您是……”
“您认识他啊？”保安先是一怔，随后脸上立刻挤满了笑容，点头哈腰地搭话，“刘校长。”
刘校长？
这人难道是青云大学的校长？
意外的同时，更多的是惊讶。
没想到，学校每年那么多毕业生，他作为高高在上的一校之长，竟然还会记得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难不成，我也曾经是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
“刘校长，我就是宋智程。”虽然不是开放日，但如果有校长“邀请”的话，保安应该可以破例的吧！想到这，我赶紧表现出一副热络的模样，试图蒙混过关，希望对方能开个“后门”，“正好出差路过，想回母校看看，没想到没赶上开放日，不知道能不能……”
“进来吧！”刘校长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学者，他笑着跟保安挥了挥手，随后示意我跟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得你还想着母校，当然不能拒之门外。”
“实在太感谢了！”我眼眶一热，像是突然见到亲人了一样，“没想到，刘校长您还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刘校长刚走出去几步，听到这话站定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我，“ 我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属你们 2014 计算机的孩子最聪明，印象深刻啊！”
“您……带过我们班？”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宋智程，记得母校，不记得我这个辅导员啊？”刘校长假装生气，“难怪一直校长校长的叫，你还是叫我刘老师吧，要不显得太见外了。 ”
呃……刘校长是我大学时的辅导员！
这也太巧了！那他一定知道那些年发生过什么！
我有些激动，没想到关于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马上就能有答案了。
第32章 幽灵九教
夜晚的校园黑黢黢的，一栋栋教学楼被繁茂的树叶枝干遮蔽，影影绰绰，只隐隐露出些轮廓。
初秋季节，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个时间，大多数学生都在晚修，路过小花园的时候，我看到湖边有几对情侣正依偎在一起，头碰头脸贴脸说着悄悄话。年轻蓬勃的荷尔蒙，为这寂静的夜色增加了几分温柔，空气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
曲径通幽的小路两旁，种满了栀子花，清冽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想到我和顾雅也有可能牵着手在这里散步，心里不由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感慨，也有酸涩。
“这是情人坡，还记得吧？”见我的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小花园，刘校长笑着说，“上大学的时候，你肯定也没少来……”
“我……没有吧……”虽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在昔日的老师面前，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就像早恋被教导主任抓了现行一样，满脸窘迫，“完全没印象了。”
“大学，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啊！”刘校长没继续追问，只是感叹道，“有热情、有冲劲、有不惧一切的勇气，年轻真是最宝贵的财富。”
“是啊！”想到经历过的纷纷扰扰，我不禁有些怔忡，喃喃道，“要是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对了，智程，毕业之后，你就没再回过学校吧？”刘校长突然看向我。
“工作特别忙，也抽不出时间。”我心里没谱，答得也含糊，唯恐说错了话，露出破绽，“但我时时刻刻都很想念母校。”
“嗯，有机会就多回来看看。”一拐弯，一栋破旧的教学楼出现在眼前，刘校长眼前一亮，抬手指向正前方，“看，九教到了。”
九教……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处由五六栋小楼组成的建筑群出现在面前，暗红的色调，曲折的轮廓，看上去就像匍匐在夜色中酣睡的巨兽。
我茫然地盯着它，大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吧？”刘校长神秘一笑。
“啊……对……” 看刘校长的样子，这里应该是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虽然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所有的大学生活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宿舍教室食堂三位一体，把话说得笼统一些，总不会出错。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尽量顺着他的话说， “九教肯定不会忘记的，我们当年总在这上自习……”
“嗯？”听到这个答案，刘校长突然转过头来，眼神中充满了审视，满脸惊讶地望着我，“你说什么？你们在这干什么？”
不是……上自习吗？
我一时语塞，整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搞不懂刘校长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
难道说错了？不是上自习？但教学楼不就是用来上课上自习的吗？除此之外，我真想不到对学生而言，它还能有什么其他用途。
见我神情凝重默不作声，刘校长收敛起惊愕的表情，宽容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说：“看来还真是太久没回来了，你们啊，从来都不会到九教上自习，说这是幽灵楼，会遇到鬼打?墙。”
幽灵楼？鬼打墙？
我一惊，顿时觉得后背发凉，没想到青云大学里，还有这么个恐怖的存在。
“九教的历史很久远，一建校就有了。”刘校长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其实它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五行八卦，内部结构很巧妙，如果不熟的话，确实很容易走错。”
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似乎随时准备吞噬一切，刘校长轻轻咳嗽了一下，头顶的声控灯亮了。
见此情形，原本还站在门口踟躇的我，赶紧跟了上去。
老房子一般都是冬暖夏凉，九教也不例外，一股裹挟着陈旧岁月味道的阴凉袭来，我瞬间感觉到裸露的手臂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以前的建筑设计，可比幽灵可厉害多了。”由于空间结构的原因，刘校长的声音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像是被关到了一个窄口罐子里，瓮声瓮气的，还荡着幽幽的回声，他指了指眼前高低曲折的楼梯，笑着说，“几乎每条通道都不是一眼能望到底的，选择不同，出口也不同。别说你们只上了四年大学，我都快待了一辈子了，有时候还会走错。”
选择不同，出口也不同……
我心里一动，这话听起来很有哲理。
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不可思议人生系列，我突然觉得，生命又何尝不是一座巨大的迷宫，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上一次，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让我一夜之间跨越了五十年的光阴，睁开眼就变成了七十六岁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最悲催的是还没活完一天，就因意外跌倒，离开了人世。
不，本来还可以抢救的，是刘若东……
一想到这个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本次回校的目的，眼看叙旧也叙得差不多了，心里想着要抓紧时间把话题往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上引。
“如果不懂其中原理的话，确实挺恐怖的，难怪被叫做幽灵楼……”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搞清楚和刘若东的过往，表面上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刘老师，你跟咱们班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
“其他同学……”刘校长微微皱眉，思考了好一会，才自言自语地念叨着，“2014 级……计算机……”
“没错没错……”就要触碰到秘密的核心了，我有些激动，连连点头，说话节奏也变得急促起来，“就是 2014 级，计算机。”
“应该还是有的……”刘校长桃李满天下，那一张张面孔若是出现在眼前，都不一定第一时间能认得出，更别提随意说几个名字了，他摇着头不确定地说，“你们那届，我印象很深刻，就是有些人……时间太长……一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提醒。
最后一扇门即将打开，我已经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刘若东和我以及顾雅，曾经发生过什么……刘校长肯定略知一二。
“嗯……”即将提起那三个字，我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努力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问，“那……刘若东呢？您和他还有联系吗？”
“刘若东？”刘校长抬了抬眼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眼神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晦暗不明，似乎是在大脑中检索，“应该没有吧，记不起来了……”
我有些失望，出师不利。
“对了，我办公室里还保存着每一届学生的毕业合照，你要不要去看看？”刘校长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头太长了，人又太多，有些不记得也正常，说不定一看照片就想起来了。”
照片！
黯淡沮丧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对啊，如果看到照片上的刘若东，刘校长肯定能想起来！
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条宛如林间小径一样的走廊，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我俩的脚步声之外，一点杂音也没有。
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就在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的时候，刘校长终于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了脚步。
“您就在幽灵楼办公啊？”没想到堂堂一个大学的校长，工作环境竟然如此简陋，透过半开的门缝，我气喘吁吁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完全是上个世界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
家具泛黄，拥挤逼仄，陈旧老派，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根本没有半点现代气息。
“悖学生们都不愿意来，这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就改成办公楼了。”刘校长推开了门，一股陈年积攒的油墨味扑面而来，办公室里谈不上整洁，到处堆得都是一摞摞的书本，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典型的老牌知识分子作风。他把沙发上的书抱起来，腾出一小块的位置，“智程，你坐啊！”
“好……”看他搬书吃力的样子，我赶紧上前帮忙，“您别忙了，咱们还是先看照片吧！”
“这么着急啊？”刘校长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味深长地说，“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找人？”
“没……”恐怕被窥到心事，我一怔，随后迅速笑了起来，一脸无所谓，“我能有什么事啊，不就是想追忆似水流年嘛！”
“也是，不知不觉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刘校长打开书柜，开始翻找了起来。
见他没继续追问下去，我总算松了口气。
墙上挂了不少相框，里面镶嵌着各个年代的照片，有些已经泛黄。
刘校长还在翻找，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为了打发时间，我逐张认真地看了起来。
最早的一张，是 1993 年的，刘校长刚到青云大学任教，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那时的他，作为青年教师代表，正在台上讲话，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接下来的几张也都是不同年份接受荣誉的高光时刻。
一路看下来，我仿佛在快速浏览着刘校长的前半生。
当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时，我留意到，上面的时间写的是 2014 年 10 月，正是他成为我们辅导员的那一年。
心里一动，我忍不住凑近了些。
岁月果然是一把残忍的刀，曾经鲜衣怒马的青年早已不复存在，入职二十二年后，刘校长变成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发际线后移，身材偏瘦，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厚厚的镜片像是瓶底一样泛着圈圈涟漪，如同很多年前的老古董。
2014，距离现在都八年了，我在心里默默算着。
突然，一丝说不出的奇怪感觉翻涌而上，八年，时间分明已经过去八年了，可眼前的刘校长为什么和照片上的那个人如此相像？
我忍不住扭头打量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眼前的刘校长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 2014 年的样子。
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他身上那件泛白的灰蓝色衬衣还有老式近视镜，都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第33章 初露端倪
死死盯着那张拍摄于八年前的照片，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僵住了。
“咕咕喵……咕咕喵……”窗外传来奇怪的叫声，犹如谁在耳边阴恻恻地笑，在寂静的夜幕下，在幽灵般的九教中，让人脊背发凉。
“这几年学校飞来不少猫头鹰……”刘校长依旧在书柜里翻找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解释，“说是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了，所以这些野生动物也频频现身，有时候还真挺吵人的。”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喃喃自语着，心绪不宁，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记得有这种说法，猫头鹰是不详的象征。”
“那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只不过文化不同，象征意义也不同。”刘校长本质上还是老师，就算我已经不再是个学生，他还是忍不住科普，“在日本，猫头鹰就是福鸟。对了，它还是希腊神话雅典娜的爱鸟。”
“是吗？”我心不在焉，目光依旧无法从那张照片上挪开。
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无法抗拒岁月的侵蚀，换而言之，没有人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这是千万年来颠破不变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