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鼻根一酸，又差点儿哭出来，确实很久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像咱们这种人在外地，有时间还是要多陪陪父母，要不以后后悔都来不及。”司机感慨地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爸妈前几年相继去世了，过春节我根本不想回老家，空荡荡的，看着难受。”
我没再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深有感触。
一到家，原本还昏昏欲睡的我妈突然精神起来了，她一放下行李，就开始手脚不停地搞卫生，看哪都不顺眼：“你这屋子，怎么住得跟猪窝一样，也不知道收拾。就算是租的房子，也得弄利索点啊！”
“可不是，真脏，快找个女朋友吧！”我爸一边拖地，一边眉头紧皱地撇了撇嘴，“这简直就不是人过得日子。”
“就这么邋了邋遢的，女朋友都不好找。”我妈加深话题的可延展性，“哪个女孩疯了，来给他当保姆？”
见他们开启了百般嫌弃的模式，我一点也不嫌烦，就站在旁边，傻傻地笑。这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成年人能被父母不停地唠叨，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你们……还没吃饭吧？”半晌，我才终于舍得开口，“要不……我去煮面……”
没想到，爸妈同时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儿子，你没事吧？”我妈放下手里的活儿，直接走过来摸了摸我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突然这么贴心了？竟然会煮面！”
“还不允许人家独立成熟啊！”我爸长舒一口气，笑意盈盈地指了指厨房，“去，快去，二十六年了，我总算能尝到你的手艺了，先说好了啊，可不能让你妈帮忙！”
我的厨艺确实不咋样，但这两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还是被爸妈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
看着面前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我的眼睛又湿润了。不管他们是人是鬼，又或者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境，我都感谢上天给的这再来一次的机会。
第06章 人证物证
有人说：珍惜，是因为失而复得；惶恐，是怕得将再失。
自从爸妈来了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天我几乎都在被这两种情绪支配着，患得患失。
面对他们时，我沉醉于触手可及的亲情关爱，毕竟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毫无睡意，唯恐一闭上眼睛，再次醒来的时候，这场迷幻的梦境就会猝不及防地宣告结束。
找不到宣泄出口的矛盾心理，让我连着几晚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眼皮开始打架，闹铃却又响了，天边隐约泛起了鱼肚白。
这种状况导致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上班的时候无精打采。只要认真盯一会电脑屏幕，眼睛就开始酸胀流泪，上面的代码则糊成了一片。
“怎么了？”刘若东不仅重视皮肤保养，还特别注意养生，他刚刚沏了一杯枸杞菊花茶，瞥到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我，好奇道，“看你气色不太好，要不要补补？”
“才二十几岁，就喝这玩意？”我故作轻松，皱着眉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东哥，你怎么跟个老干部似的，保温杯里泡枸杞。”
“养生要趁早，要不根本活不到老年。”水有点烫，他吹了吹，嘴巴凑到杯口边缘处，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这东西补肾益精养肝明目，男人的加油站啊！”
还加油站！
看他那娘们唧唧的样子，我暗想你再补一吨，也男人不到哪去。
放下茶杯后，刘若东又拿出一张面膜敷在脸上，这是他每天上班必做的功课之一，比大多数女孩子还细致。
那张惨白的脸忽然让人想起半个多月前“杀人抛尸”的乌龙事，联系到发生在爸妈身上荒谬至极的死而复生，我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东……东哥……”甫一开口，额头上就冒出一层汗，我甚至连声调都稳不住，“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他夸张地仰着头，唯恐面膜脱落，视线缓缓飘向我，瓮声瓮气的，“被鬼缠上了？”
“嘶……”我心头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会这么明显吧？虽然我一直不肯面对爸妈已经去世的事实，但目前的状况似乎也只有这种解释，才符合逻辑。
就是不知道刘若东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这都能看出来。
“瞧你这副模样，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心不在焉，弱不禁风……”我非常怀疑刘若东把毕生所学的四字成语一股脑都用上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所有表情都隐藏在面膜之下，让人无从琢磨。沉默了好一会，刘若东突然“噗嗤”一下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揶揄道，“女鬼吧？红袖添香，是不是特销魂？”
“滚！”原来是胡说八道，高悬着的心“噗通”一下落了地，我不耐烦地打落那只手，“跟你说正经的呢，别开玩笑！”
“你说。”见我真急了，刘若东收起笑意，坐直了身子，“出什么事了？”
“是……”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开口，“我爸妈来了。”
他微微张开嘴，双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似乎还在等下文，见我半天也没动静，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没了，就是他俩从老家来看我了。”我隐约间记得，那场车祸发生时，我才刚入职不久，得知噩耗的第一时间，就跟老板提前预支了年假，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没上班，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刘若东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他不应该大惊失色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不是很正常吗？”刘若东不解，“他们想你，就来了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听清楚了吗？是我爸妈！”我刻意强调着，希望能唤起他三年前的记忆。
“我又不聋，你爸妈你爸妈……”刘若东一把扯下面膜，伸出手，“恭喜你开启告别外卖、回家就有热饭吃的幸福日子……”
不是……
一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难不成他忘记了？
就算他忘了，其他人也不会忘吧！
午饭后，我故意跑到人事经理的办公室，有意无意聊起公司福利的话题，假装说三年前的年假好像还没休呢，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补。
“想什么呢，年假不能累积，当年不休的话，就作废了。”人事经理是个利落的大姐，说话虽然不留余地，但还是迅速调出了历史档案，“帮你查下……”
心跳得厉害，三年前是丧假年假一起休的，我记得很清楚。
“哎呦，还真没休！”大姐的一句话让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今年可别忘了啊，十天呢，太可惜了。”
大脑嗡嗡作响，回到工位的时候，精神还处于恍惚中。眼下，所有的人证物证都表明，爸妈三年前车祸去世的事情，确实是我记错了。
但这也太荒唐了吧！
“晚上能去你家蹭个饭吗？”正在这时，刘若东满脸嬉笑着凑了过来，挤了挤眼睛，“单身狗，求收留，让我也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
“好。”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像个机器人一样。与此同时，也在努力说服自己，那场惨烈的祸事，也许真的是记忆出现了偏差。
就算所有人都在说谎，人事部档案上的白纸黑字，不会骗人。
没有什么车祸，没有什么离世，更没有什么死而复生，他们一直活得好好的，生气勃勃，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应该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我还在怀疑什么，还在纠结什么呢？
下班后，刘若东一路跟我回了家，他特意买了两瓶酒，说是头一回见面，不能空着手。
当我妈打开门时，刘若东从我身后挤到了前面，瞬间笑成了一朵花：“阿姨，您可真年轻，看着也就四十出头。”
“这孩子可真会说话！”我妈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知道你要来，做了好多好吃的，快进来！”
“对对对……别总站在门口说话了……”我爸也走了过来，只见他围着围裙，手里还举着炒勺，一脸热络，“你们下班真够晚的，饿了吧？”
“可不，都饿死了……”刘若东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露脸陶醉，“太香了，确实是久违的家的味道。”
看着眼前这幅热腾腾的景象，我把所有的犹疑和不确定全都抛到了一边。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甭管真假，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
我爸妈和刘若东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却特别聊得来。当然，为了能全方位感受“家庭的温暖”，也不排除他刻意迎合。
“阿姨，这面膜特别保湿，您看我的皮肤……”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刘若东特意仰起头，往我妈跟前凑了凑，“用了大半年，比以前光滑细腻多了。”
“呦，可不是！”我妈倒也配合，上去就摸了一把，满眼羡慕，“跟个小姑娘似的，效果也太好了吧！”
“这两盒您先用着，合适的话我再给您拿。”唯恐被误会成推销化妆品的，刘若东赶紧补充说明，“我买太多了，家里都堆不下。”
“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妈被说得动了心，看了一眼我爸，“该多少钱给多少钱，不能占你便宜。”
“对。”我爸心领神会，加上又得了两瓶好酒，对刘若东印象极好，“多少钱，我来买单。”
“真不用，放着不也过期了吗？”刘若东此刻简直化身成了贴心小天使，连我这个亲儿子都得靠边站，“您要是愿意用啊，那就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窗外万家灯火，窗内其乐融融，橙黄色的灯光从他们三人身上缓缓流过，散发着暖融融的微芒，而站在光圈外的我，仿佛一个旁观者局外人，贪恋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要彻底忘记过去的痛苦，要相信眼前的幸福。
一个声音悄悄提醒着。
“儿子，还傻站着干嘛？快过来吃饭啊！”和刘若东热聊了半天，我爸才发现饭桌上还少了一个人，他朝我挥了挥手，“小刘带来的酒真不错，陪我喝两杯。”
我妈则完全被面膜吸引了，连饭都顾不上吃，对着镜子一直捣鼓那张脸，就好像真的能返老还童一样。
“东哥，真有你的……”别看我爸嚷嚷得厉害，其实他没什么酒量，三杯下肚就说头晕，要去躺一会。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刘若东，见爸妈今晚如此高兴，我也暂时放下了辗转的心思，“把他们哄得这么高兴。”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人啊，岁数大了，就变成小孩了，得哄着。”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刘若东的眼神有些迷茫，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似乎有些伤感，“人生苦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见不着了，所以一定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听他的意思，像是话里有话，我心头一震，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起伏不定。转头看了看，见爸妈都离得远，于是压低了声音，凑到刘若东耳边：“东哥，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知道什么？”刘若东一愣。
“就是……”那段往事在喉头上来回翻滚，我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转而轻笑着转了话题，“你是不是想家了？”
“肯定想。”刘若东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儿，他微微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饭菜说，“吃着这些，谁能不想家？”
“那抽时间回去一趟呗！”我夹了一块红烧肉，那软糯的口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味觉是不会骗人的。
“爸妈都不在了，回去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家。”说到伤心处，刘若东有些哽咽，“不如不回。”
“对不起，我不知道……”虽然做了几年的同事，但对刘若东的个人情况，我还真一无所知，不由生出些歉意。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家”这几个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道白光从脑海中闪过，如果爸妈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的话，那两张遗照是不是应该还挂在老家的房子里？
第07章 台湾之旅
“房子早就卖了呀！”
没想到，我刚一提出最近打算回老家去看看，就听到了这个让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什么时候卖的？”记忆里又是一片空白，我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怎么我完全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爸满是惊讶，脸沉了下来，“还是你忙前忙后办的手续呢！”
“是……是吗？”糟了，我该不会是病了吧，为什么现实和记忆的偏差越来越大。
“儿子，我和你爸一直有个梦想，就是退休之后趁着身体好，周游全国。”见我眉头紧皱，我妈似乎有些担心，“之前也开过家庭会议，你表示赞成，我俩才……放心，卖房子的几十万都给你留着呢，我俩有退休金，足够日常生活支出，不会动那笔钱的……”
“妈……”知道她误会了，顾不得细想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赶紧澄清，“我不是那个意思……卖就卖了，周游全国挺好的，至于卖房子的钱，本来就是你们的，该花就花，别考虑我……”
“我儿子就是孝顺！”我妈明显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我爸，后者好像有点生气，紧闭双唇不出声。见此情形，她走过去推了老伴一把，故意夸张地提高了声调，?“你说对不对啊！”
我爸心里依旧不爽，闷着头不肯说话，被我妈使劲儿掐了一下，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要不算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劝自己，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真的看到墙上挂着两张遗照，我又该如何面对眼前活生生的爸妈？
想通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情绪没那么纠结低迷了，整个世界都变得豁然开朗。
想起爸妈说过走遍全国的愿望，我直接请了一个月的事假，带着他们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恨不得看遍世上美景，吃尽天下美食，体验各种新鲜玩意儿，度过了一段特别愉悦的时光……
因为，虽然我强迫自己努力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总有个不安的念头一直在翻腾：所有的美好不过是幻象，终究有一天，他们还是会离去。
现在，只不过是从岁月那里 “偷来” 的一段时光。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先生您好，这里是寰宇旅行社，三年前您曾在我社办理过一张旅游卡，很快就要到期了，本次来电是提醒您尽快消费，否则里面的金额逾期将作废。”
三年前，旅行卡？
我皱了皱眉：“是去什么地方的？”
“台湾八天九晚环岛行。”客服是一个年轻女孩，口齿清晰伶俐，“夕阳红旅行团，应该是为您家里的长辈定制的……”
夕阳红！长辈！
“具体什么时间下的单，能查到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一直被掩埋的真相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几月份，哪一天？”
“好像是 2019 年 10 月……”女客服应该是在翻记录，我听见敲键盘的声音，片刻后她笃定地说，“对，就是 10 月，10 月 7 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