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可是这怒火,把他的心烧出了个好大的窟窿,非人命不能填还。
  良久,他才勉强定住神,哑声道:“今晚伏守的人,一个都不要留。传令叶鸣廊,寻个合适的机会,让余崖岸殉职吧。朕不能再让他活着了,他必须死。”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恨透了余崖岸,也恨透了他自己。
  是他太自信了,自恃身份尊贵,以为余崖岸不敢碰她。结果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会做出那等事来,可见他这个皇帝,在这位指挥使眼里是毫无威信可言了。一个胆敢藐视皇权的人,还需要念及旧情留着吗?
  章回拿肘弯子捅捅康尔寿,康尔寿领了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闷头就往外冲。其实这会儿避开风头才是明智之举,安抚万岁爷的苦差事,就交给章大总管去办吧!
  康尔寿跑出了遵义门,一路往南,直奔十八槐。后半夜的月亮愈发大得凄惶,千疮百孔地吊在槐树顶上,看着实在有些瘆人。
  御前给指挥同知传口信儿,都是避人耳目的。面上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亲信,什么事儿都由他处置,但北衙的风头日盛,手上权力过大,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怎么能由着余崖岸一手遮天,主宰那些朝廷官员的生杀。
  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鸣廊就是安插在锦衣卫中的定海神针。寻常不必同余崖岸争锋芒,他唯一的责任就是盯住上峰,紧要关头取而代之。
  早前皇帝召见他,曾和他笑谈,“别怕出不了头,暂且蛰伏,将来必有风头大盛的时候。”
  从不彻底信任任何人,这是为君者的分寸。一把刀太过锋利,就要预备合适的刀鞘,以便随时将他收刀归匣。
  终于,这个时候到了,叶同知被压制多年,总算可以吐气扬眉了。
  康尔寿掖着手,挨在一棵大槐树底下,打发出去的小火者报过了信儿,不消一刻钟,叶鸣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断虹桥。
  康尔寿从槐树后头迈出来,看他快步往这儿来,到了跟前拱拱手,“康掌事,皇上什么示下?”
  这事非同小可,康尔寿日鬼弄棒槌地勾了下手指,叶鸣廊看着那胖脸一阵反胃,但还是凑过去,递上了耳朵。
  康尔寿把皇帝的意思仔细交代了一遍,他怔忡片刻,立时俯首领命,道了声是。
  康尔寿倒好奇,“大人不问因由?”
  叶鸣廊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臣只要承办,不必问因由。”
  足见这叶同知是个聪明人,有长性,守得住,知情识趣儿也懂进退,万岁爷看人,果真一看一个准。
  康尔寿颔首又问:“叶大人多久能交差事?”
  叶鸣廊道:“三日之内。”
  康尔寿说好,“万岁爷等着您的好信儿,请叶大人不要令万岁爷失望。”
  叶鸣廊说是,拱手一揖后,顺着原路折返了。
  先前康尔寿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追问皇帝要杀余崖岸的因由,这因由,他心里明白得很。余崖岸刚从陕西回来,本不该这个时候对他下手的,前脚刚抵京,后脚杀身之祸便到了,且又明确吩咐要因公殉职,其中缘故还需要多说吗。
  锦衣卫洞察整个四九城宗室及官员一切动向,皇帝见了余夫人几次,什么时候见的,他都知道。当然,消息自然也由他斩断,以保证不会传进余崖岸耳朵里。但这杀心早晚是要起的,皇帝要杀一个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担心的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究竟又付出了什么,才真正做到利用皇帝除掉余崖岸。
  余崖岸死不足惜,但接下来呢,她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计划,把矛头对准了那个不可能被打倒的人?
  叶鸣廊在案前坐了半宿,听见城里此起彼伏的鸡啼声,才知道天亮了。天亮后也思忖,要不要想法子再见见她,要不要再给她提个醒儿,也算好人做到底。
  然而转念再思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何尝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下。有些事一直没有点破,可能并不是因为你隐瞒得好,只是对方想给你机会罢了。
  试图迈出门槛的腿,还是重新收了回来,他退回案后低头整理文书,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李镝弩和屠暮行说笑着从大门上进来,他扬声唤两位千户,把准备好的线报交到他们手上,“前太子余党,在宣南火神庙一带出现,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人,是漏网的詹事府府丞。”
  李镝弩和屠暮行哪里知道里头门道,抚掌一笑,“来大买卖了!早前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的老狐狸,这回可算露尾巴了。一个人头五千两赏银,十一个是多少?”李镝弩捅了捅屠暮行,“够你吃花酒,吃到八十岁了。”
  两个人推搡往正衙去了,边走边问左右:“给大人传口信儿了吗?才到家,怕还舍不得下床呢……”
  乱哄哄一顿调侃,说笑归说笑,正事儿还是要办的,立时就打发人去了白帽胡同。
  通常这种案子,余崖岸是必要亲自参与的,尤其现在还牵扯了房里人,他也有这份担心,唯恐让他们接上头,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昨晚上还恶狠狠地盘算过,干脆杀了她一了百了,结果那件事一出,这会儿再来问他,他已经失忆了,全想不起来当时的狠戾了。
  “让人盯着,再探。”他摆了摆手,把报信的人遣退了。
  其实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出门的,昨晚的事到现在还没解决,他心里七上八下,已经难受了大半天。
  迈进卧房,她在案前坐着练字,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厚着脸皮走到她面前,又不好意思低声下气,便道:“我回头要出门办差,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子吗?”
  如约道:“我没一头碰死,已经是没气性了,大人还要我给好脸子,拿我当外面的粉头了吧。”
  余崖岸百爪挠心,“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肯原谅我?我承认自己混账,承认自己鲁莽,这样还不成吗?既然嫁了我,夫妻敦伦是天理人道,我等了你三个月,是我愿意耐着性子焐热你,不表示你应当冷落我,你懂不懂?”
  如约的双眼盯着面前的字帖,半晌才道:“我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心知肚明。”
  这是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吗?他撑着腰道:“所以我说自己错了,对不住你了,要打要骂都由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不再说话了,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实在让他难受得厉害。于是硬着头皮把她拽起来,我行我素圈进了怀里,又把脸凑到她面前,“你打我吧,只要你能出气,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当然,没有等来她的拳脚相加,她对他的亲近也并不显得抗拒,他的心顿时柔软了,“如约,咱们是夫妻啊,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尤其还是为着这种事儿,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约抬起眼,那眼眸沉沉,透出一股死气来,“你觉得我为受人凌辱而难过,很可笑吗?”
  他窒了下,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忙又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明明知道的。”自己的面子过小,只好搬出了老夫人,“咱们这里吵闹,消息可传到母亲耳朵里了。她老人家可对你爱护有加,你不瞧着我,瞧着她老人家,别让她为我们操心,成不成?”
  这才是最可笑的话,昨晚那些动静,余老夫人能不知道吗?但她放任了,终究儿子才是至亲,她心里的亲疏,其实分得明明白白。
  不过也确实没必要闹得太难看,横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要是没有动作,自己还得见机行事。
  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过会子还要去婆母那里用饭,你什么时候出门?多早晚回来?”
  她语气轻柔,没有疾言厉色,让他看见了日后夫妇和睦的希望。他简直喜出望外,切切道:“擦黑出城,明早就回来了。午饭恐怕来不及用,我先送你过去,让母亲看见我们好好的,她放心了,我才好走得安心。”
第73章
  如约点了点头,心里有再多的反感和不屈也得往下压一压,推开他道:“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过去吧。”
  可是她的冷漠,没有让他退却,愈发心如春燕,孜孜地向往着她。
  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把身子交给你,自然会收了心,正经和你过日子。也许眼下她还有些不平,但时间久了就会好的。等过阵子再怀上孩子,心里有了寄托,静下心来营建起自己的小日子,那些远古的往事慢慢就被埋葬进尘土里,再也不会想起了。
  所以女人就是女人,脆弱易碎,渴望安定的生活。
  他伸手去牵她,被她拂开了,但他不死心,还是靦着脸,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老夫人那头果然设好了宴,开席之前围着桌子团团转,见碗碟摆放得不好,又精细调整一番,等到无可挑剔了,才悠着步子踱开。
  转头朝外张望,原本还想让涂嬷嬷过去催一催呢,发现他们恰好进来了,忙堆起笑脸招呼:“快着,坐下吧。”
  余崖岸说不吃了,“我过会子还要去衙门。”
  如约狐疑道:“不是说擦黑才出门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她能如常和他说话,他就已经很高兴了,但高兴不能全做在脸上,压着唇角道:“先去衙门,傍晚再出城办事。”
  老夫人老大的不称意,“这锦衣卫衙门是没人使唤了,只余一个你,拿你当牛做马的,哪儿都要你亲自去。”
  无奈内情不便说,余崖岸只管搪塞着,“这件事很要紧,等办完了,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不管要不要紧,饭总是要吃的。”老夫人拽他的袖子,一面道,”吃过了饭再出门,办事才有力气。昨儿半夜到家,团圆饭都没来得及吃又出门,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只得坐下执了筷子,先给老夫人布菜,又往如约碗碟里夹了老大一个水晶虾仁。
  老夫人觑他们神情,好像都是寻常模样,也没有谁拉着脸子不高兴,便试探道:“我听说昨儿夜里……”
  余崖岸一笑,“我就知道会传到您耳朵里。昨儿夜里我们闹着玩呢,别听他们乱嚼舌头。”
  如约也赧然,“我们失了分寸,让底下人见笑了,往后再不敢这样了。”一头说,一头拿勺子给余崖岸舀了一匙白龙曜,“你多吃些吧,外头用得不滋润,才到家又要奔波。我原说要给你炖些滋补的药膳调理调理呢,那就等明儿回来再说吧。”
  她在老夫人面前装样儿,他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受用,低下头,把碟子里的菜都吃尽了。
  这一餐饭,吃得倒很有家常的温暖,余崖岸说起在陕西的见闻,本以为庆王是个刺儿头,结果到最后发现他的傲慢,只是因为懒。
  先帝下葬,他身上起了热疹子,成片成片地红痒,要随扈受热,那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断乎不成。于是和王妃一商量,就装作没接着通知,既不请罪也不告假,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可惜朝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正好拿住这个由头从他身上下刀,顺带按着皇帝的心意,牵扯出所有应该牵扯的人。
  余老夫人听得怅然,“这庆王也是个二五眼,别说起疹子,就是满身长疮,不也得去吗。那么多的宗室藩王,个个都老实点卯,就他机灵,会装傻充愣。”
  人命在余崖岸眼里,确实不值一提,他随口提起了对庆王家眷的安排,“庆王给押回京城了,庆王妃和王府里的女眷是累赘,交给当地布政使司看押,等风头一过,处置了就完了。”
  如约听在耳里,一阵阵像被巨锤击打了一般。原来家眷留着很麻烦,为了便利,干脆杀了了事,也算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那么五年前,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定夺了许家所有人的生死吧?更让她觉得心惊的是余老夫人的反应,这些话听来如同家常便饭,她并不关心别人的性命,也并不因儿子杀业过多而担忧。她关心的是车马劳顿,家人分离——
  “到时候不用你再跑一趟吧?山高水远,路上又得花大半个月。要是逢着节前,一个人在外多孤寂,家里少了个人也冷清,我是真不愿意你总往外头跑。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如同知轻省呢,我瞧叶大人在衙门处置处置公文,也挺好。”
  余崖岸失笑,“我要是整天收拾文书,那才应该担忧。再说同知也没您想的那么轻省,遇着要紧的差事,也得带着人到处跑。”
  饭用得差不多了,该预备出门了,他起身朝如约望了一眼,“你送我到门上吧。”
  如约“哦”了声,跟随他往外走,他边走边不时回头看她,虽不说话,眼里装着许多眷恋。
  “昨晚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的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和你下保,今后再也不提了,你先消消气,等我明儿回来,带你上朝天宫逛逛去。”
  如约没应他,只道:“你先回衙门吧,办差要紧。”
  他点了点头,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临走又望了她一眼,这才拔转马头一挥鞭子,带着长随朝胡同口奔去。
  如约退回内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办自己的事了,偏头吩咐闻嬷嬷:“想个辙,替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闻嬷嬷早就泪水涟涟了,“是奴婢没用,没能赶来救姑娘。”
  如约知道她昨晚被他们绑在柴房,心里只觉得悲凉。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起誓一般说:“嬷嬷,将来我们一定要离开余家,再也不留在这狼窝里了。”
  闻嬷嬷拭了泪使劲点头,“一定有法子出去的。不过姑娘,时候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防不防得住啊。”
  如约说不碍的,“死马当活马医吧,先用了药,倘或还是防不住,到时候堕了就是了。”
  霎时一股悲凉盈满胸怀,闻嬷嬷呜咽出了声,不明白苍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曾经是太子詹事家的小姐啊,要是家里不坏事,她会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全心全意地盼着孩子的到来。可就是这场江山易主,打碎了她全部的幸福,弄得现在这样被仇人欺凌,靠着喝避子药保全最后的尊严。
  她的姑娘,破碎的姑娘……闻嬷嬷只觉心被碾成了齑粉,捶着胸口道:“我将来到了地下,是没脸面对老爷和夫人了。”
  如约的心境倒是平和的,反过来安慰她,“嬷嬷别哭,被人瞧见了不好。我嫁了他,和他圆房没什么不对,早前洞房被我糊弄过去,拖延了三个月,已经是好大的造化了。”
  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说是道坎儿,没有迈过去,还是孩子,迈过去了,就是妇人了。
  她以前听说过一个传闻,前朝有种不见光的官职,叫红衣使,里头全是年轻女子,被分派到各个达官贵人家里,充当朝廷的眼线。既然做眼线,就要事事豁得出去,朝廷为了让她们屈服,就设局先毁了她们的贞洁。一旦自尊心被击溃,就再也没有负担,能够灵便地完成任务了。自己如今不就是这样的心思吗,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意,等解决了余崖岸,下一个就是慕容存。
  至于将来……她没有将来可言。如果能全身而退,找到今安后就离开京城。如果不能脱身,下去和家人团聚,也算圆满。
  “嬷嬷别耽搁了,快去吧。”她断了遐想,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闻嬷嬷,“不管多贵,有用就成。”
  闻嬷嬷道好,藏好银子便出门了。
  房里安静下来,她退身躺进躺椅里,才发现浑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样,略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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