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如约勉强笑了笑,“郑师父抬举了,我和那位余指挥并不相熟,就上回廊下家走水,见过一回。”
  郑宝怔了下,“今儿是第二回 ?才第二回,余指挥待您这么和气……”小脑瓜子一转,嘿然笑道,“也不怨余指挥热络,姑娘就是招人待见,针线做得好,人也长得齐全,往后定有大出息。”
  如约说不敢当,“我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日后还请郑师父指点,别让我闹笑话才好。”
  郑宝忙摆手,“可别管我叫师父,我不过是个碎催,哪里够得上您一声‘师父’,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不过姑娘,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外头还需有人提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您要是倚仗着他,往后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如约这几年只知道逃避锦衣卫的抓捕,从来没想过打探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眼下既然有了交集,总得知己知彼,便对郑宝道:“余指挥看着挺和善,可锦衣卫的风评又不好,您能和我说道说道吗?”
  “要听真话?”郑宝歪着脑袋问。
  如约点了点头。
  郑宝倒也不隐瞒,接过她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知道的全抖露了出来:“大邺人对锦衣卫谈虎色变,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别看余指挥对您和善,实则可是个狠角儿。早前万岁爷正大统那会儿,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是同知,其实掌着锦衣卫的大权。后来前头指挥使挨了冷箭,箭头上喂了毒,说话儿就死了。他一死,指挥同知自然顶了指挥使的缺……”边说边抬手挡住了嘴,小声泄露内情,“其实衙门里人人都知道,那箭就是他让人放的。不过爷们儿争权,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儿,这年月没什么可稀奇的。再说说余指挥这个人,二十七八年纪,和咱们万岁老爷子一边儿大。早前有过一位夫人,生孩子的时候连人带孩子全没了,有人说是难产,也有人说是遭了暗算,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反正余指挥后来再没娶亲,想是怕了吧,锦衣卫树敌多,我在明敌在暗,万一再毁一次,那多伤心!”
  如约听他娓娓地说,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嘴上还奉承着,“您身在宫中,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不容易。”
  郑宝龇着牙花儿一笑,“我们这号人,满世界承办差事,外头的消息自然知道一二,宫里主子不还等着从我们嘴里听口信儿呢吗。”话又说回来,“如今江山大定,万岁爷器重锦衣卫,余指挥也不用跟着浮沉了。这会儿再觅一位可心的夫人成个家,好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总不能一辈子清锅冷灶的,回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白当这么大的官儿了。所以我说,姑娘大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人家对外厉害,对内必是体贴着呢。”
  这些善于钻营的太监,一门心思攀交达官贵人,只要发现那些当官的瞧上了谁,磨破嘴皮子也得说好话,以图将来在人家面前得脸领赏。
  如约听过只是笑了笑,可惜了他的热心,说了这么多,尽是无用功。
  转头朝前望望,过了螽斯门就到永寿宫了。她提袍迈过门槛,眼风从养心殿后墙上掠过,稍顿了顿,就趋身进了永寿门。
  郑宝一直将人引到前殿外的廊子下,见了殿内经过的宫女,让给娘娘传个话,针工局的魏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出来个女官,一张清水脸子,嘴唇上抹着圆圆的一点口脂,像白纸上盖了个红戳似的。看人带着三分傲慢,半昂着脑袋,拿余光扫视她。
  如约见过她,知道她是金娘娘跟前的掌事女官,便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姑姑添麻烦了。”
  绘云并不因她懂事儿就赏好脸子,宫里厮混多年,猛然来了个点名调进来的,欺生之外还存着几分嫉妒,自然怎么瞧她都不顺眼。
  “不麻烦。”她凉着声气儿道,“往后宫里的针线都得仰仗你,还要请你多担待我们呢。”
  如约俯了俯身,“姑姑哪里的话,我憨蠢,也不懂规矩,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姑姑着力管教。”
  绘云听了,这才转过身摆了摆手,“跟着来吧。”
  如约跟她进了偏殿,进门就见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正招惹她养的那只狸花猫。
  狸花猫有脾气,被她逗得不耐烦了,金娘娘打它一下,它就还一爪子。然后一人一猫对打起来,直到听见绘云回禀,说魏姑娘来了,金娘娘的手腕子才一转,摸了摸猫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就爱养这狸花猫,狸花猫皮实,好养活。”
  如约不知该怎么应话,只得朝她纳福见礼。
  金娘娘连头都没转一下,半晌忽然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容它还手吗?”
  如约摇了摇头。
  金娘娘笑起来,“猫厉害,全在爪子上,只要把它的指甲绞干净,就不怕它伤人了。”
第11章
  这弦外之音,是让她也收起指甲,像这猫一样顺服吧!
  不过人还不如猫,猫能还手,人若起反骨,怕是连命都没了。
  如约深明白里头的下马威,欠身道:“奴婢原是针工局里做粗活儿的,得娘娘抬举,才有幸进宫。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当差,一切听娘娘的安排。今儿是头一天认主子,奴婢给娘娘磕头,恭谢娘娘的恩典。”
  她说着,提了袍子跪下来。永寿宫二月里已经撤了地毯,膝盖头子磕在青砖上,又冷又硬。
  金娘娘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规矩,她是个明白人,也表了态,金娘娘满意了,于是转变了态度,和声道:“既入了我永寿宫,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听话,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又想起了那方云肩,顺带便的提了一嘴,“你怎么知道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要是送来,我看不上眼,那岂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吗?”
  这种时候就得善于溜须拍马了,如约道:“奴婢曾为娘娘改过那件十样锦的袍子,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娘娘高雅,不爱太过俗丽的颜色,酪黄配上松霜绿,既清丽,又正迎合春暖花开的节气,娘娘戴着玩儿,应应景也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娘娘瞧不上,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更该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艺。只是没能酬谢娘娘赏赉,惭愧得很,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计,再来孝敬娘娘就是了。”
  她手艺好,会说话,也乖顺,照着金娘娘看来,是个容易调理的丫头。这样的人放在自己宫里,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必定又快又妥当,不比和内造处扯皮强多了!
  不过这一身内官监的衣裳穿着,着实有些埋汰。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与人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啊。”偏头吩咐绘云,“让人带上她,去内造处领宫衣去吧。”
  绘云道是,把人领出偏殿,随意叫住了个宫女:“乾珠,你带着魏姑娘,上延庆殿去一趟。再有,你们直房还有一处空儿,就让她跟着你们住吧。”
  绘云吩咐完,转身便走了。领了命的宫女这才直起身招呼如约,“魏姑娘,你的针线做得真好。上回娘娘穿上,我们都瞧见了,娘娘喜欢得什么似的。”边说边牵着她走出了宫门,热络道,“你住我们直房也挺好,我们房里原本两个人,昨儿新进来一个,今儿又加上你,更热闹了。”
  如约对待新结识的人,总是温存里透着客气,“只怕我一来,让大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乾珠道,“原就是给人当差的,三个是这么住,四个也是这么住。我和印儿进宫有时候了,没得升发,也不是讲究人儿。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头,大可敞开了说,不用憋着。”
  如约抿唇笑了笑,“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约吧。”
  乾珠爽快说好,“你也别叫我姑姑,我哪儿是什么姑姑,不过是个铺床叠被的。我叫乾珠,乾坤的乾,名字取得怪大吧,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营生。”
  如约之前听绘云喊她的名字,就觉得有几分亲切。引珠乾珠一字之差,脾性却好像差不多,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和煦地宽解着:“采选总也逃不过,大抵都是伺候人的。等再过两年放出去了,兴许您也被人伺候了。”
  乾珠听得高兴,捂嘴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说话儿到了内造处,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监,他一见如约,讶然道:“魏姑娘上永寿宫听差去了?”
  如约“嗳”了声,“往后还请师父多帮衬。”
  高太监却有些惆怅,啧啧道:“我那回说的,上廊下家来多好,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不比在金娘娘处轻省?”
  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插嘴打趣:“高师父,可留神说话。我是永寿宫的人,您挤兑我家娘娘,我回去告一状,您可要吃挂落儿啦。”
  高太监忙说不敢,“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挤兑贵妃娘娘?”
  待领了宫衣出来,乾珠对如约说:“别搭理那些太监,净了茬,连心肝都黑了。太监已是人下人,供太监取乐,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永寿宫当差虽不轻省,但名声总归是好的。难得逢万岁爷驾临,娘娘大方着呢,底下人个个都有赏。”
  既说到皇帝,如约自然要打探,“万岁爷难得来永寿宫吗?我原以为娘娘是贵妃,万岁爷自当格外抬举着。”
  乾珠道:“来得虽不多,比起其他宫室,已然算是抬举的了。”
  宫里有哪些嫔妃,如约都了熟于心。除了金贵妃、永和宫的淑妃、翊坤宫的阎贵嫔,这三位主位,余下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贵人、选侍,散居在东西六宫。当今皇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正经得高位的不多,也就是说皇帝暂且还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自己巴结金贵妃,目前来说算是最稳妥的了。
  心下有了数,就不能再打听了,打听得多了让人起疑,毕竟人心隔肚皮。
  低头跟着乾珠进了宫女直房,这里的住所比起针工局好多了,至少不与臭气熏天的茅厕毗邻,夏天也不会有绿头苍蝇在头顶嗡嗡打转。
  乾珠指了一张床榻给她,帮她把铺盖卷放置好。
  正收拾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脚步走得快,险些没刹住。待站定了,才仔细打量如约两眼,“又来人了?”匆匆忙忙把包袱夹在腋下,顺手拿起桌上两粒白果塞进嘴里,一面说着“我叫印儿”,人已经跑出去了。
  如约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讪讪回头看了乾珠一眼。
  乾珠笑道:“她就是这样,尾巴尖上点了火,走路都带冒烟。她是北边翊坤宫阎贵嫔跟前梳头的,阎贵嫔一天换十八个发式,今天八成又要换新款儿,她才连蹦带跳回来取家伙事。”
  其实光听宫里女人们的故事,倒也多姿多彩,饶是做了皇帝的嫔妃,照样各有各的脾气喜好。
  乾珠把她的宫衣抻起来,扬了扬手道:“快换上吧,换上了回殿里,绘云姑姑自会给你交代差事的。”
  如约忙脱下身上那件灰蓝的衣裳,换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团领袍。
  这袍子,许多都是出自针工局,腰带却有专门的衙门制作。金边束带上缝满珠珞,单是一条带子,就值外面农户一年嚼谷。但宫女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乾珠利落地给她扎上,又取来绢花的乌纱帽,一下子扣在了她脑门上。
  这么一收拾,人就透出富贵精干来,乾珠讶然打量她,“我一向嫌这袍子难看,穿着肉皮儿显黑,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样了?唉,还得是人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搁在永寿宫里,风头不知要盖过多少人呢。”
  如约一迭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乾珠嘻嘻一笑,“背着人才这么说呐。总之你在值上仔细些,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再一个就是绘云姑姑,和她身边那两个溜须拍马的主。反正和她们打交道,依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来日方长的。”
  如约连连点头,这是前辈给新人的忠告,记下总没错。
  身上都整理妥当,就该回永寿宫复命去了。进门给金娘娘行了个礼,金娘娘一看,“嗯,好得很。我宫里的人,就要利利索索的。”
  当然,对于金娘娘来说,招揽一个人,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儿。只要扒拉进了自己宫里,往后的差遣,就由身边的人来指派了。
  所以交到如约手上的活计,实在不比针工局的时候少。
  绘云如同蚂蚁搬家,一天给她增加一点差事,先是娘娘上巳节要用的衣裳、香囊、巾帕等,后就是姑姑们的人情。大宫女们爱漂亮,衣裳拆改是常事。八百年不用的,趁着有人干,也一并翻找出来,全堆到了她面前。
  绘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些东西你掌掌眼,能改的,改改样式,不能改的,全扔了吧。”
  哪儿能扔呢,扔了会招来话把儿,将来在永寿宫更受排挤,寸步难行。
  如约把东西揽下了,抿着笑说:“姑姑们的东西全是好东西,扔了多可惜。我一定先紧着姑姑们的做,做到姑姑们衬意为止。”
  绘云原本是想故意难为难为她的,只要她敢叫板,立时就回了娘娘,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结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她像个没脾气的面人儿,说搓圆就搓圆,说捶方就捶方,让人找不着错处,不好发落。
  有点败兴,绘云撇了下嘴,“那你受累了。”
  如约客套了两句,看她扭过身子,又上东边刁难人去了。
  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正好是郑宝当值的地方。见绘云颐指气使一番才离开,郑宝很替如约打抱不平,“瞧她那凑性!不是我说,娘娘是好娘娘,全被她们带累坏了。一天天欺负这个,为难那个,她们倒成了半个主子!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挥搬出来,活活吓死她们!”
  如约心道这是借的哪门子的光,她和余崖岸犯冲,有抄家灭族之仇。
  但实话说不得,只好应付着:“我和余指挥攀不上关系。”
  郑宝说:“攀不攀得上的,不全在您嘴里吗,我再给您敲敲边鼓,她敢去求证不成!她那哥子,还在锦衣卫做百户呢,知道她家怎么发家的吗?早前先帝升天,宫里十六个妃嫔宫女殉葬,她姐姐就是宫女里头的一个。朝廷优恤朝天女户,破格让她哥子当了百户,这回可了不得了,腰杆子登时比皇极殿的殿柱子还粗。贵妃娘娘老大她老二,整个永寿宫,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儿!”
  如约这才知道,绘云竟有这样的来历。
  “朝天女户啊……”她喃喃道,“本也是可怜的出身。”
  郑宝却嗤笑,“那些没什么指望的人家,巴不得出一个朝天女呢,好带着全家平步青云。可怜的是她死了的姐姐,又不是她。她踩着她姐姐的尸骨,在贵妃娘娘跟前当了掌事女官,将来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大摊赏赐,再找个有些根基的门户嫁了……”边说边摇头,“命好,怪道猖狂。”
  如约听了,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外面乱糟糟吵起来了,隐约能听见绘云尖利的嗓门,“教你办差,竟教出错处来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是东西,姑姑不是东西?”
  那个反唇相讥的,是先如约两天进来的玉露,在永寿宫专职伺候茶水。据说是哪位官员举荐的,很有些脾气,因和如约住在一间直房,如约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宫里头,略有点风吹草动都是新闻。郑宝把手里的拂尘一扔,“嘿,刺儿头遇上了铁蒺藜,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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