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汐,慢点跑,前面的路并不好。
慢点跑。
慢点跑,前面的路——
这句深入骨髓的话伴着路汐从梦里猝然惊醒,她沁着汗的额头压着蓝色枕头,犹如身体的灵魂被囚禁于了深海里,颤抖的肩胛骨透露着绝望,没意识到泪水沿着闭紧的眼睫淌湿了一大片。
压抑又自暴自弃一样的细碎哭声在黑暗中格外明显。
哭到理智稍微回归,路汐想到这间民宿隔音不太好,还不停止,实实在在担得起扰民二字了,她咬紧了唇肉,强迫自己从真实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而那股痛苦的情绪盘旋在心口,始终都是挥之不去的。
太痛苦了。
路汐抱着蓬松的被子坐在床上喘不过气,却犹豫了很久时间,才伸出白皙的脚下地,不敢再去看书桌上被翻阅过痕迹的剧本,而是将暗无天日的抽屉打开,才没几个小时,又重新把笔记本拿了出来。
连带床柜的一盏夜灯也打开了,微弱的光映在路汐瞳孔里,一字一字地看着日记。
容伽礼用那一座蝴蝶花园向她——释放出了他圣洁的完美面目底下,清醒也强势到近乎偏执的欲望。
而路汐何尝不是,同样内心渴望着他。
只有容伽礼能让她脑子里数万根痛苦至极的神经被奇迹般安抚下来,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却犹如是最短的诅咒,刻在了她破碎的灵魂上。
让她畏寒的身体感到了一丝温暖和安全感,容伽礼活着,这个世界才会有牵绊住她的理由。
…
…
路汐后半夜睡了又醒,一直折腾到了窗外天光大亮的趋势,才裹着被子安静下来。
次日中午十二点多,演员陆续到位都化好了妆,路汐罕见地迟到了,一身幽绿色长裙衬得她肤色太白,没点儿血色似的,又因为精神瞧着不好缘故,她差一点众目睽睽下被摄影棚门口的垃圾桶绊倒。
剧组的化妆师弯腰给她做造型时,路汐也下意识拿过一旁不知是何人随手搁在镜前的淡粉绸带,给自己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被化妆师讶异提醒一句后。
路汐表情愣了愣,过好半响才无声地解了下来。
夏郁翡比剧组的人先一步观察到路汐的状态,她像是被赧渊的剧本困住了,情绪沉浸在了某种徘徊于世界边缘的状态里,被消耗着精神力。偶尔大家聚集在一起讨论夜戏的拍摄计划,路汐仿佛没听,对着空气失了神,等被副导演点名问个事时。
路汐又能很平静的对答如流,叫人看着她,总觉得她整个人状态就不对。
夏郁翡将剧本一合,慢悠悠卷起来抱在怀里,走到摄影棚外一角,此刻午后,路汐正在宽大的野营椅补眠,整个人安静地陷在里面,侧躺缘故,肩胛骨从衣料透露出清瘦的轮廓。
夏郁翡看了会,坐在旁边凳子上:“还好吧?”
她突然问。
路汐睫毛垂着,模糊地“嗯”了一声。
夏郁翡寻思着跟她聊点什么,正要开口,又见路汐始终没睁开眼,说话的尾音很轻,被四下剧组的喧闹气氛压去大半:“郁翡,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但因为距离太近,夏郁翡听得尤为清楚:“要看葬在哪?葬泥土了的话,我觉得会变成一颗小树苗。”
路汐像是隔了很长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的意思,就当夏郁翡以为她大概是睡昏了头,才露出很干净的笑,又像是压着情绪:“会变成小水母,蓝色海洋中自由徜徉的小水母本质都是灵魂。”
夏郁翡说:“那得海葬。”
日光太烈,将路汐那双眼照得红了瞬,只是略侧脸避开光线,给出惯性的柔和笑容。
夏郁翡话随口一出,也收不回来。
她隐隐约约预感赧渊这次新编写的剧本可能把江微结局写死了,那场导演组迟迟不拍的重头戏,就是在等待路汐彻底进入戏里状态,让角色活过来。
看着路汐美到缺少生机的侧脸轮廓,心底没由地想起家里那位德艺双馨的老爷子曾经说出的一句话:
演员入戏的那刻。
便是将自己,置身于戏中角色的故事里,哪怕面临至暗时刻,都无能改变已经存在的结局。
*
夏郁翡陪她了半小时左右,才被场务挥着手召唤走。
顷刻间,绿意盎然的树枝上蝉鸣声也不叫了,整个世界都被一座巨大坟墓掩埋,路汐独自蜷缩在野营椅里不动,直到压在身下的手机嗡嗡震了会,她摸索着拿出来,却迟迟地没划开看。
路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态,不陌生,签约微品娱乐的那三年经常这样。而她无法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又不愿意将这种绝望压抑的情绪影响到身边的人,近乎是开始封锁自己,尽量地少跟外界接触。
她时而循环的孤独与绝望中,分不清脑海中的情绪是自己的,又或是江微带来的。
躺在这,垂下的视线凝视着蓝色的椅子布料,有那么瞬间,路汐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堆海洋垃圾,连死都不配。
蝉鸣声裹着绿意又开始叫,路汐清醒过来,垂眼从屏幕上调出微信的界面。
未读消息是容圣心发来的:“汐汐,我在网上看到宜林岛的游客拍到《不渡》剧组的小演员,你回去拍戏啦?”
自从赧渊先联系上她回宜林岛的那刻起,路汐就被分割成了两个极端心态,一个是无法与人言说的,羞耻地想在容伽礼身上偷点儿时光,一个是无法克制地生出了胆怯的回避心态。
这种下意识去回避,其实早在被容伽礼的欲望侵占时,就有了。
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他?
为什么又跑来约他在灯塔那片海涨潮的夜间见一面?
曾经说有个秘密想跟他坦白,为何七年重逢后,她又反悔不愿意提起当年了?
路汐无法言说,也怕容伽礼哪天会像蝴蝶玻璃花园里的时候一样,突然变得充满侵略性地强势,要逼她亲口主动坦白,一点点撕碎自己好不容易虚伪维持的漂亮体面才肯罢休。
分隔七年的时间并不漫长,她在不见前路的黑夜里等待惯了,如今有短短两三个月的重逢回忆和那本几页纸的笔记本,足够支撑她再一次孤独漫长的活下去了。
路汐带着剧本角色的情绪,自暴自弃地想:
等她走出戏了,也将当下亲密的肉/体关系冷却差不多,或许该为自己的行为去道个歉。
容伽礼这样的天纵骄子,要是不原谅,直接将她再一次逐出他的世界,也没关系的。
而可能是见她许久不给任何回应,容圣心再次发来消息试探:“我可以来探班吗?”
路汐迷茫地看着消息,不懂为何容圣心突然要来探班。
先前《不渡》是闭岛拍摄的,只是这次赧渊回归的突然,也就没像之前一样清岛和让剧组遵守那些规矩了。而容圣心想探班的原因很单纯——
要从前几日说起,容伽礼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可以说是很差,直接惊动了她大伯容九旒。
是旧疾复发,还出了什么事。
连容圣心都没有权力探病,而她也捉摸不准容伽礼会这样消失多久,怕落在路汐眼里,这种情况就像是位高权重者终于强取豪夺到了她后,就腻了,不再出现。
所以想亲赴剧组探班,跟路汐暗示几句。
又过许久,路汐最终回复了一句:“等我重头戏拍完。”
同时上网刷到《不渡》剧组复拍的,还有远在纽约的宿嫣,她可是密切关注着路汐一切动态,还花了重金撬开了剧组一个工作人员的嘴,得到情报。刚上车,手指尖滑动屏幕忽然一顿,说:“江微?有点意思,路汐演的女主角叫这名字。”
她的话,让靠在椅背闭目养神的江望岑忽然睁开。
宿嫣眼神粘在他身上撕不下来,猜:“不会是演你妹妹原型吧?”
江微是江望岑的逆鳞,谁都不能去触及,提一句都能遭到他冷心冷脸。而这七年里,他虽然也用过江微的原型为路汐塑造量身定制的剧本,却是为了将她困在漫长煎熬的过去。
甚至明知道那部《深渊之花》只要申报,路汐就能凭借出色演技获奖。
江望岑却动用资本的力量,让路汐与梦想永远只差一步之遥。
让她明明能触手可得,却一再失去那顶影后之冠。
换句话说,江望岑更不能容忍路汐踩着江微的原型,一步步登上获奖的高台。
霎时间车厢内气氛冷了几度,他古典俊美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有些冷硬和陌生,突然叫司机在这绿意盎然的林荫车道改路线,去机场。
*
*
后半夜三点钟。
赧渊毫无预兆地在剧组群里下达通知,《江微之死》的重头戏定在早上拍摄,让各个组准备到位,继而群里的消息就不停冒出,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重头戏没拍好,这片子跟废掉毫无区别。
连熬夜刷微博的夏郁翡也第一时间出来跟赧渊申请,她愿意签署封口协议,想去拍摄现场围观。
路汐身为这场戏的主角,是最后才刷到消息的。
拍摄地点在一处地势离蔚蓝色海洋边缘的月牙形小山岩上,现场已经连夜布置完毕,完美地将剧本所写的场景如出一辙地还原出来。而除了灯光师和场务等人在监视器那边架起椅子吃早餐外,随着分秒走过,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演员。
这场戏,赧渊指名要在日出时分开始拍摄。
导演还不见人影。
但是路汐来了,迎着微凉的海风,她卷起剧本握在手心,身穿了条颜色很红的裙子,暂时没上妆,肌肤未施粉黛的缘故,衬得她那张脸蛋瞧着愈发干净清纯。
而路汐还未和在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一眼便看到山岩边上的巨大铁笼。
是真正意义上可以将人禁锢起来的铁笼,顶上系着吊威亚设备,而铁门处缠绕着很粗的链子和一把生锈的锁,静静地在那儿,被天光笼罩着。
光是看一眼。
便会凭空生出一种会被海底溺毙的窒息感。
即便是将剧本研读了千千万万遍,亲眼看到这幕时,路汐呼吸刹那停止,连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她眼下无物,只有这个铁笼,极其僵硬着朝方前方走去,每走一步,脑海中都会出现一道和自己很像的声音,在重复地提醒着她,曾经的选择是付出了何等的代价。
无人告诉她。
将会孤独地面临怎样的无望境地。
有道声音飘来,是灯光师在远处说,别靠山岩边太近,当心掉海里。
又有道声音更近飘来,卷起某种强烈的愤怒朝她袭来,下一秒,路汐在恍惚间看到江望岑的脸,是成年后蜕变成了一副古典俊美却凌厉的模样。
她的幻觉并非假象,是真实的,江望岑出现在了她面前:“你想死吗?路汐?”
场地内,对于一个陌生男人带着数十名黑衣保镖闯进来,大家都震惊了瞬。
有人反应灵敏,察觉到气氛像是寻仇,起身想阻拦。
却遭到保镖强行驱逐离现场,哪怕喧闹的环境下,有人放言威胁要报警都无济于事。
江望岑更是视若无睹周遭的一切,只是手掌掐着路汐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沙哑:“我问错了,死的那个又不是你,你怎么会想死,拍这场戏是什么滋味,嗯?”
掐着她脖子的手逐渐力道加重,几乎要到拧断的程度,路汐却没有半点反抗,对着江望岑笑,一直笑着很轻地说:“你猜啊?”
她语气里几乎是挑衅,江望岑的理智在逐渐崩塌:“你想逃出江家,为什么不保护好江微?不保护好她,为什么要教会她忤逆父权……路汐,她明明可以谨小慎微在江家活着,是你满口谎言给她编造了充满假象的未来,害死了她。”
“江微在江家也叫活着?”路汐仰起头,被海风吹乱的发露出雪白脸蛋,忽然又笑了:“被父权压制,被小三上位的母亲长期语言暴力,连家里保姆都敢私底下虐待她。江望岑,你不愧是江树明的血脉啊,一样的父权至上主义。原来在你眼里,江微是不能有自己的独立人格。”
“我知道你恨死了我。”
路汐又说。
这是她初次见到拿着债务书寻上门的江望岑之后,就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是她何尝没在痛苦煎熬的岁月里也恨过江望岑。
恨他是哥哥。
为什么要自以为是觉得江微的人生就该这样没有自我意识的麻木度过?
为什么不教会江微去反抗,只教会了她去承受和畸形的自省呢?
“你根本不知道江微连睡觉都在做着解脱原生家庭的美梦。”路汐表情平静,除了有些白之外,不到几秒,感受到江望岑掐着她脖子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蛋又露出笑,却是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七年前我的选择没有错,我没有错……江望岑,你凭什么说我有错啊,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