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垣推开家门,连鞋子都忘了脱,木然往卧室走。赵予晴提醒他一声,他才换上拖鞋,把自己往床上一栽。
赵予晴跟过去,探他的额头,体温还算正常。但也只是看起来正常,陈立垣的状态,绝称不上好。
陈立垣侧过头,半阖的眼皮下,目光空洞:“是我的错。”
赵予晴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对事实无力,对一切愤怒。
“不要这样想。是你爸爸没有处理好他们的事。”
而最开始的举报,是由他开始。
没有他主导的开端,唐佳颖不会被万人唾骂。她至少不会选择自杀。
他不是导致事件直接原因,却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决定性一环。
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
他的声音轻得像空气,但落地又有重量,“但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再给陈立垣一次机会,他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然而他还太年轻,不知道背负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艰难的事。
艰难到,连呼吸都是刺痛的。
他想起唐佳颖接近遗言的那段话,已经分不清是否来自她的报复。
唐佳颖当然会恨他。报复他,也是为了报复陈铮,报复陈铮还在爱着的赵予晴。
陈立垣不想让她得逞,但他明确感到身体某些能量正在流失。
为什么,凭什么……
赵予晴看到他眼中竭力挣扎的翻涌情绪,喉咙哽咽,自责的心压过一切,“对不起,这应该是我来处理的事。如果不是我――”
陈立垣立即打断她:“你不需要任何道歉。”
“立垣……”
他的声音疲惫到极点,“妈妈,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好困。可能睡一觉就好了,别担心我。”
赵予晴静默半晌,“好,有任何事叫我。”
陈立垣闭上沉重的双眼。
赵予晴起身,虚掩上门。在门外站立许久,陈立垣一动不动,好像躺在病房里的唐佳颖一样。他看起来还是健康的,但哪里都在流血。
赵予晴死咬下唇,当初,如果是由她来举报的就好了,如果她能更关注孩子更好了,如果她没有……事实上,成千上万的如果,也扭转不了今天的结局。
一下午,她都心不在焉地刷手机。网上的评论像密密麻麻的玻璃碴,两派之间互相倾轧,最终也无法组成完整的个体。
时不时地往卧室里望去,陈立垣好像睡着了。
直到晚上,赵予晴叫他吃晚饭,他也只是动了动手指,不愿意起床。
或许,让他休息一晚更好。
赵予晴去书房,把他的课本稍微收拾整齐,江小嵩打来电话。
她立即接起。
“赵老师。”
他们已经几天没有见面,只是每天发信息,也不多。还有点吵架后的别扭。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赵予晴就已经眼眶发酸。
她深吸一口气,“我在。”
他一向知道她最在乎什么,直接说:“唐佳颖已经醒了,恢复得还可以,至于住院费用,陈老师已经代付。你不用担心。”
“知道了,谢谢你。”
“立垣怎么样?”
“他……很累的样子。还在睡。”
“这件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作为医生,江小嵩不想见到任何人自杀,但在内心里,他不在乎唐佳颖的死活。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尊重。任何人都可以说他没有道德,他不在乎。
他觉得唐佳颖的问题在于既要又要,既想和老师在一起,又想有个好名声。既想要爱,又想要钱,最后两头都没落着。
“唐佳颖完全是自作自受,如果她不和孟楠联手曝光我们,立垣也不会实名举报。就算立垣不做,我也会做。”
赵予晴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下手术台,唐佳颖没有看手机,就已经提前知道他和赵予晴的帖子在论坛飘红。只有一种可能,她是其中的参与者。孟楠会找上她也不意外。
赵予晴闭上眼睛,“不要再和她起冲突。”
“她都自杀了,我也不能怎样。”
“我明天也要陪立垣。实在很担心他。”
“嗯,有事找我。”
明明年纪比她小很多,关键时刻,他能让人感到扎实的被依赖感。
电话不宜聊太久。
她挂断电话后,再去看一眼孩子。
陈立垣已经比她高很多,蜷在床上,好像和小时候一般大了。
赵予晴把他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心里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一整晚,赵予晴都在客厅睡。断断续续,隔一个小时就要醒来,去看陈立垣在不在。
他仍然躺在被子里,半张侧脸陷在枕头里,睡得很沉。
赵予晴稍微放心,才在凌晨四点睡过去。
到了翌日八点,她睁眼,沙发太软,很不舒服,找到拖鞋后,仍是去陈立垣的卧室。
他姿势没变。呼吸却有点不稳,赵予晴摇摇他的肩膀,想让他至少把早饭吃了。昨天一晚没进食,一定饿了。
陈立垣睁开迷蒙的眼睛,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也到了该起床的时候。
他还有一部分作业没做完,时间很紧,昨天已经浪费了一整天时间。
他强撑起上身,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应该是饿了,但没有吃饭的欲望。
看到赵予晴担心的样子,陈立垣把她支出去,“我想喝口水。”
“好,水马上开了。”
赵予晴快速来到厨房,等待水壶烧开。
她开启矿泉水,往热水里兑了半杯,直到水温可以饮用。
匆忙返回卧室时,陈立垣已经靠在床头,额前沁汗,十分疲劳。
见她回来,他接过水杯,刚喝下一口,他突然弯腰吐了。
赵予晴让他立刻躺回去,测他体温,仍然是正常的,“怎么回事,是水的问题?”
“没,是我喝得太急了。”陈立垣想要下床,但肢体没有一点力气。
赵予晴以为他还想躺下休息,给他拉被子,陈立垣顺势也决定再睡一会儿。
她刚要走,却看到枕头下面有个盒子一样的东西。
好像是药。
她看了眼背对着她躺下的孩子,顿了顿,果断抽出来。
门外,她在手机上搜索,很快出结果。
这,竟然是安眠药。
什么时候的事?吃多久了?为什么一直不说?
赵予晴感到自己脑中某根弦崩掉,五脏六腑都被锐力划伤。
她竭力保持镇定,却忍不住手指发抖,拨通江小嵩的电话。
铃声响
了几秒,很快被接通,赵予晴开口时,眼泪已经止不住滑落,“小嵩,立垣好像病了。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后来,江小嵩无数次回忆,假如自己能强势一点,会不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但他又不确定,赵予晴会不会讨厌他。
第70章
抑郁症。这个词汇在网上被提及的概率之高,以至于很多人用来自侃与嘲讽。
脆弱,矫情,卖惨,洗白,搏关注,财富密码……类似的负面评价常常与抑郁症关联在一起。
而真正了解,或接触过这类患者的人,可能只占人群中一小部分。
包括陈立垣自己,也没有遇见过。
今天周日,天气好极了。
楼下有小孩子们在广场玩闹。欢笑声透过楼层的阳台玻璃传进卧室。声音被过滤得闷闷的,不吵,反而增添了生机。
按照平时,陈立垣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一天。适合散步和打球。
而现在,他只能坐在床边,手肘搭在膝盖上――就连这个简单的日常动作,他都感到维艰。
调节呼吸,他努力微笑,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望着眼前的几人,“我只是饿了,没什么胃口,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散了吧。”
抑郁症?自杀?他才不会。
可是,他现在连出门都困难,最多只能走到洗手间洗把脸。
搞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样。陈立垣觉得,他也没有太受打击。
江小嵩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男人,据介绍,他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姓周。
几个小时前,江小嵩来到家里,为陈立垣做初步诊断,排查了一些简单的病因。但更深入的,还需要去医院检查。
陈立垣拒绝去医院,一去医院,想起陈铮,更想吐。
见他的这些显性症状,江小嵩和赵予晴单独谈话,再出来时,他们不再劝他去医院,而是等了半个多小时,周医生来到家里,为陈立垣诊治。
填过几张表格后,陈立垣患的是中度抑郁症,而且时间不短,昨夜才突然爆发。
情绪低落,反应迟缓,焦虑自责,少食少动,入睡困难,是该病症的明显表现。
医生给陈立垣开了药,他吃过后,自我感觉精力恢复不少。也能喝下小半碗皮蛋瘦肉粥。除了,仍然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或者,我要去住精神病院吗?那里伙食怎么样,能订到麦当劳吗?最好带上作业。”
他以轻松的语气提问,实际上,他的表情和语调都没有变化,多说两句话,就开始气喘。
周医生是个一看长相,就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的医生,对他笑笑说:“现在还不到住院的程度,但如果不控制,突然恶化也说不定。”
既然不用住院,也免去了麻烦,陈立垣扭头:“晴姐,可以帮我把化学作业拿过来?”
赵予晴顿了一顿,去书房取作业,放到他手边,再带周医生走出房门。
周医生也觉得有点棘手:“要高考了啊,这有点难办,药物多少会让他反应比平时迟钝。”
此外,嗜睡,疲乏,肠道反应异常,甚至神经系统的影响……对于一个高考生来讲,任何一个微小的不适,都会带来巨大失误。
距离高考还有短短一个月,这个时候患病,也是不够凑巧。
赵予晴斟酌一番,断然道:“先不考虑高考,只要他能恢复健康。”
周医生有点意外地扬眉,倒是很少遇见这样的家长。
“明白了,首先,不要做任何刺激他的事,盯着他按时吃药,然后……”
再嘱咐几句注意事项,让赵予晴有事随时给他打电话。
赵予晴谢过医生,送他乘电梯离开。周医生再和江小嵩聊了两句,与他们告辞。
楼道中,只剩她和江小嵩两个人。
江小嵩一直望着赵予晴,她在经历最开始的无措后,很快振作。
或许,每一位当母亲的,总要是第一个站出来抵抗所有未知的凶险,不论发生什么。
沉默之时,江小嵩握紧她的手。赵予晴从自己的思绪中蓦然抽离,回望他的眼。
他明显看到她肩膀缩了一下,想要从他掌中抽离的动作。
“立垣会好起来的。”他低声说。
江小嵩面对别的患者,从来不会说这句话――你会好起来的,重新获得健康。
因为意外总是会突然而至。作风严谨,是一个优秀医生的品质之一。
但此刻,除了这句乏力的安慰,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唯独这样一说,好像他们也会好起来。
赵予晴看了眼门上的猫眼,肩膀松懈暂时下来,嗫嚅着说:“谢谢你能来。”
江小嵩扬眉,“跟我这么客气。”
在电话里也是。
突然间,措辞客气,彰显疏离。
她明知道,一个命令,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她身边。
“道谢总是应该的。”
“我也谢谢赵老师让我过来。”
赵予晴在没离婚前,都是找前夫解决头疼脑热的身体问题。江小嵩学医,但仅仅是个经验尚浅的学生,不能精通所有病症。打电话给他,是她当时实在慌恐。只想有个最信任的人在身边。
她说:“我不认识其他医生。”
男生语调平缓地回道:“谢谢你信任我的专业。”
赵予晴张张嘴巴,有些话想要说出口,但又很艰难。
此刻,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她面前,英俊熟悉的五官,她吻过很多遍,可是,有什么又很远。
怔愣间,额头上□□燥的掌心覆盖。
江小嵩蹙眉:“你发烧了。”
赵予晴刚才没觉得,这会儿才感到冷,紧了紧外套,“可能是最近没睡好,抵抗力下降,着凉了。”
“回去睡一觉。”
她感到眼皮沉重,脑袋压着千金,脚下又像踩着棉花,她已经好几天连续失眠,“睡不着。”
“我会看着立垣。你去睡。”
江小嵩一贯命令的语气。实际是因为,他年龄太小,只能用看似摄人的气场伪装自己。
赵予晴静静地望着他,猝然间,抱住江小嵩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力道很紧。
江小嵩怔了下,另一只手抬起,想要抚摸她的后颈,亲吻许久未见的她的脸颊。赵予晴已经松开他。
顺直的发尾从他指尖垂落,无声无息。
她低垂着眼,面沉如水。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江小嵩内心非常想问点什么,一个他迫切想得到的结果,迫切想得到的安全感,但她太累了,再多一个问题,都会成为压垮她肩膀的一根羽毛。
于是,他推开门,牵着赵予晴的手也适时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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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卧室,陈立垣正在看着自己手里的笔,他现在全身无力,有些发抖。只固执地在草稿本上默写那些原本熟烂于心的化学公式。
他就像一个复健的病人,在适应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
赵予晴和江小嵩先后进门,陈立垣拉扯嘴角笑了下,“周医生走了?”
“立垣,你可以适当休息。”
赵予晴尝试着说。
“我已经休息一天了。”陈立垣手中的笔没停,公式终于填写完整。
江小嵩拉了个椅子坐下,打算今天晚点走。
陈立垣也对他说:“你工作很忙吧,不用管我。”
“我很闲,至于你,先把作业做完。”江小嵩顿了顿,神色郑重,语气又轻巧,“生病了,就去治。很简单,没那么难。”
有了这句话,陈立垣多少放下些负担,看了眼赵予晴,她面色同样疲惫。
或许,多一个人在家更好,他没再拒绝。
赵予晴把床头柜的碗收起,里面剩下的小半碗粥已经凉了,她问他们:“中午想吃什么?”
陈立垣扬扬下巴:“江小嵩这么闲,就让他去做饭。”
“我做饭很难吃,有点心理准备。”
“我尽量不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