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景压根儿不必上前查看了,必死无疑。
李德全愣了一下,淡淡说了句:“同她家主子一并埋了罢。”而后面不改色继续大步流星离去。
所有人都被天花弄得胆战心惊自顾不暇,一个失宠小贵人的死甚至并未在宫中掀起丝毫波澜,听说了,也不过就是“哦”一声。
甚至有不少人都对调查结果深信不疑,提起贾元春来都忍不住要唾骂几句,只道蛇蝎毒妇害人不浅,死了也该下十八层地狱才是。
唯有宁荣两府,听闻消息后霎时哭声一片。
只是也不知这其中又究竟有几个人是真正为了她在伤心哭泣,又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而扼腕痛哭。
“老太太瞧着仿佛不大好了。”
回到家中,贾敏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呆在旁边默默陪伴着。
先是贾宝玉被废,紧跟着贾元春又小产失宠,再接着突然被赐死……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不带喘口气儿的。
如此一连串的重创之下,什么铜墙铁壁也遭不住啊,更何况贾母都什么岁数了?
不曾原地升天都算是命硬了。
贾敏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哭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了。
见状,林黛玉忙不迭劝:“老太太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经历过?不会如此轻易被打倒的,好好养一段时日必定能够缓过来。”
林碧玉也道:“虽说打击很大,但贾元春一死,贾家的前程便越发没个指望了,老太太岂能安心?那一家子不成器的子子孙孙非得立马将府邸都给败没了不可,说什么她也是不可能这会儿撒手的。”
贾敏噎住了,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该安心些还是该心梗了。
被这么一搅和,她满腔的情绪顿时就乱成了一团糟,哭声都有些凝滞似的。
顿感疲惫,遂道:“我乏了,你们先回罢。”
离开正院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林碧玉突然开口:“如果说有一件事,告诉父亲可能会影响到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但不说的话又可能会给咱们家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大或小。
你觉得,究竟该说还是不说?”
林黛玉蹙眉,立即追问:“母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父亲?”
“我答应了母亲不告诉你们的。”林碧玉摇摇头,始终不曾吐露出一个字来。
贾敏不希望儿女知晓自己不堪的那一面,她自会信守承诺帮其保密。
但父亲那边,她却犯了难。
一直以来家里的氛围其实都还不错,她并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故从而影响到妹妹和弟弟。
只是如今随着贾元春身死,几乎可以说也带走了贾家的最后一丝希望,她不能确定贾母在走投无路之下会不会动一些歪心思。
譬如说,拿捏住贾敏,驱使她为贾家谋利。
那梁嬷嬷在贾敏身边伺候了半辈子,在她那儿,贾敏整个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可言。
林碧玉也不知贾敏究竟都干过哪些不能告人之事,但仅凭给家中两位姨娘下药那件事,恐怕就足够令林如海与其生出嫌隙。
如今梁嬷嬷在贾母手里捏着,倘若那老太太当真拿此事来要挟,贾敏大概率是要妥协的。
毕竟她连儿女都不肯说,生怕影响到自己在儿女心中的美好形象,更遑论是相爱相守二十多年的丈夫呢?
而一旦贾敏果真犯糊涂受制于人,后果……
一品大员的嫡妻、未来皇子福晋的生母,她若真想私下谋利,渠道不可谓不多。
即便是所谓的小打小闹也绝不可小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因此,林碧玉着实有些踌躇不前。
见死活问不出个什么,林黛玉也就歇了心思,沉默良久,道:“没有哪个为人子女的不希望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但若是可能威胁到家族根本的大事,便也没什么好纠结了。
姐姐尽管说罢,我不会怨你的,瑾儿也绝不会。”
没错,她之所以如此犹豫不决根本就不是在乎贾敏的处境和想法,而是怕到时候万一真弄得父母失和,妹妹和弟弟可能会一时想不通从而心生怨怪。
眼下得了妹妹的这句话,林碧玉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落下了。
入夜得知父亲回府,她便去到了书房。
“父亲,有一件事……”
当年二人成亲,其中固然夹杂着一些利益考量,但不可否认的是,彼此双方也的确看对了眼。
少年少女彼此倾慕,成亲之后更是蜜里调油琴瑟和鸣,感情好到扬州城内的一众官太太无不对贾敏羡慕嫉妒不已。
尤其是在最初的那十年里,贾敏在林如海的心里一直就是美好的代名词。
才气斐然、容颜绝色、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总而言之,这就是他理想中完美妻子的模样。
后面因林碧玉的缘故,贾敏钻进牛角尖干了些糊涂事,为此着实惹得林如海颇为反感不快,但对她的感情却也不曾变过。
即使她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完美,可林如海却也从未怀疑过她的品性。
现下林碧玉冷不丁将那曾白月光滤镜狠狠打碎,对他来说冲击力可别提多大了,惊得眼珠子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果……果真?”
“先前因梁嬷嬷之故我察觉出不对,索性就找到母亲打开天窗说亮话,架不住我的逼问,她才亲口跟我说了这事。”
林碧玉叹了口气,又将自己的担忧娓娓道来。
林如海闻言沉默了许久许久,神色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定,就连林碧玉也无法分辨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最终,却一切归于平静。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对于贾家那位老太太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贾家的利益更重要的,即便是亲生女儿也要退一射之地。”
这一点,从先前三番五次的矛盾就足以看出。
是以,这层担忧当真不是杞人忧天,凭贾母一直以来的做派来看可能性实在太大太大了。
“不过咱们暂且先静观其变吧,出了这道门你也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别在你母亲跟前漏了馅儿。”
林碧玉愣了愣,隐约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夫妻二十多载,彼此几乎都已经成为了对方的半身,一旦撕开了这层遮羞布,往后该如何才能面对彼此?一家人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所以,他选择假装不知。
只要贾母不动歪心思,又或者,贾敏别又犯糊涂干蠢事。
这样对大家都好,对林碧玉也好,否则,她私下“告密”之举曝光出来贾敏非得恨死她不可。
林碧玉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心里却并未抱有多少希望。
无论是贾母的人品还是贾敏的性情,都不值得她信任。
……
外头天寒地冻,林碧玉也更不乐意出门了,刚好还有一堆农事书籍未曾吃透,倒也乐得自在。
林黛玉自然也是形影不离,自己随意找几本感兴趣的书来,安安静静各看各的,谁也不影响谁。
这时,木槿自外头进门来,道:“听说别院那边乌雅答应和五公主都恢复良好,已经成功度过了危险期。”
“姐姐还特意关注着她们?”林黛玉诧异不解。
林碧玉只胡乱找了个借口,“好歹是四阿哥的亲娘和亲妹妹。”
这样?
林黛玉满眼狐疑,心底里暗暗泛起低估,可只怕打死她也绝不会想得到,她家好姐姐正暗暗琢磨着怎么弄死自己的准婆婆呢。
原本林碧玉是想着,天花这东西一旦染上致死率甚至能够达到九成以上,那便省了她想法子亲自下手。
毕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一个人还是有点难度的,又要自然不蹊跷不存疑就更难了。
可惜了,到底祸害遗千年。
要不要抓住最后的时机,趁她病要她命?
林碧玉心中犹豫,但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并非突然心软、怂了,而是实在不甘心。
乌雅氏如今慈母名声在外,若这样死了,势必更叫人动容感慨。
旁人念好也就罢了,说不准康熙都要给她个追封,届时再在史书上留下光彩一笔……她配吗?
再者,四爷的玉牒一直就在乌雅氏名下,本就已被处处掣肘,一旦乌雅氏再带着这样一个好名声死了,这个是亲娘不认也得认,还得认得心甘情愿,认得恭恭敬敬。
到时候逢年过节他们夫妻俩都得给乌雅氏磕头上香,想想就呕的要死。
还是那句话,她配吗?
乌雅氏,根本德不配位!
转念之间,林碧玉心里便有了主意,遂招招手示意木槿附耳过来。
“姐姐怎么还有秘密瞒着我?”眼巴巴看着木槿离去的身影,林黛玉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噘着嘴故作不高兴。
林碧玉却笑言:“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无语凝噎。
林黛玉翻了个白眼,吐出的话却满是关心之意,“若遇上什么麻烦别自个儿担着,好歹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呢,再不济就告诉父亲,反正就算你捅破了天父亲也乐意给你靠着。”
林碧玉不禁莞尔,“放心吧,没什么大事儿,一点点小麻烦而已。”
……
“嬷嬷!”
“匆忙找我所为何事?”想起对方如今的身份,施嬷嬷下意识左右瞟了一眼,小声询问:“可是大姑娘又有什么吩咐?”
说完她冷不丁才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犹豫了一下就说道:“上回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去做,不必一一上报。”
“这回非比寻常!大姑娘吩咐说,等五公主回宫之后就叫人去往她耳边传话……”
等听过具体的传话内容,施嬷嬷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很快反应过来――那位大姑娘是想将乌雅氏往死里整啊!
难怪底下的人巴巴跑来请示,这样大的事,谁敢自作主张?
那不仅仅是后宫嫔妃,还是她们家四爷的亲生母亲呢。
施嬷嬷心里也迟疑起来,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
当下一咬牙,“就按照大姑娘的吩咐去做。”
小宫女大惊失色,“万一四阿哥知晓了怎么办?咱们甚至是大姑娘恐怕都没法交代啊!”
“四阿哥不会知晓!你不说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晓!”
眼底深处浮现出一抹刻骨的憎恨,后槽牙都咬死了,“难道你就不希望那个贱人去死?
还想看着她风光回宫,后半辈子安安稳稳享尽荣华富贵?还想看着咱们四阿哥叫她额娘、被她肆意欺辱作践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甚至日后还要侍奉她养老?”
那小宫女顿时哑然。
她们都是孝懿皇后的心腹,没有一个人不恨乌雅氏,更没有一个人希望四阿哥在她膝下养着。
无论母子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有多糟糕恶劣,只要听见四阿哥管乌雅氏叫额娘,她们就觉得呕得慌,更别提还要一辈子恭恭敬敬侍奉她到死了。
孝懿皇后的心思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谁都能看得出她对四阿哥的在意、对乌雅氏又是何等耿耿于怀。
若娘娘泉下有知,看着这一切只怕都要死不瞑目了。
想到这儿,小宫女索性也心一横,“那个贱人的确也该死了。”
施嬷嬷神色一松,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做事谨慎些,别留了尾巴给人。还有,往后待大姑娘要真正当自个儿的主子来看,千万不可轻视分毫、不可不敬不忠。
咱们家这位准福晋是个人物。”
这样天大的事为何敢交给她们去做?就不怕她们往四阿哥跟前回禀?
她不信那位大姑娘会那样天真,真以为到她手里就是完全忠于她的人了。
偏偏,她就这么干了。
――明知道四阿哥是她们效忠的小主子,她还真就敢动用她们去算计四阿哥的亲娘。
为何?
无非就是“人心”二字。
她们这些人的心思完全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如此擅于揣测把控人心又杀伐果决,属实是个难得的人物,是个能成事的人物。
不愧是能叫她们家娘娘放心的人。
施嬷嬷的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掰掰手指头,越发期望福晋进门的日子了。
又过了足足一个月,直到确定母女二人已经彻底康复再无一丝携带病毒的可能,康熙才准许她们回到宫中。
与先前的狼狈不同,虽说位份还没变,仍然只是个小小答应,但回宫之后的待遇却已大大提高,一应吃穿用度也就比正经妃位时略差一些。
显然,这场惊天豪赌她赢了。
即使不能一下子就重回妃位,但一个嫔位应当不会太难。
乌雅氏对此信心十足,亦笑得志得意满。
却在这时,五公主忍不住将镜子扫落在地,接着又反手给了身后的宫女几个响亮的耳光。
“为什么不拦着我?为什么要让我挠脸?现在我脸上留下了一堆坑坑洼洼你可是高兴了?你这个贱婢!你就是故意害我!”
那宫女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理取闹,也深知这位的脾气,被一顿拳打脚踢深知被指甲故意抓脸都没敢多吭一声,生怕再招惹她更生气。
然而,乌雅氏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了,不由得也抚上了自己的面庞,眼底一片晦暗。
她到底是个成年人,更深知容貌的重要性,是以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抓挠,状况比她女儿要好得多。
可也只是“好得多”,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瘢痕。
这对于一个后宫嫔妃来说简直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如今她能够指靠的也就只剩下“名声”,慈母的名声、天佑之人的名声,以及她的小十四。
不远处五公主还在发狂,将那小宫女挠了个满脸开花还似不解恨,甚至拔了根簪子下来作势要往人家脸上划。
“住手!”
乌雅氏忙出言制止,板着脸训斥,“撒撒气就行了,别做得太过分!咱们才刚刚回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你皇阿玛本是最高兴乐呵的时候,你不抓紧时机好好哄哄你皇阿玛也就罢了,反倒要上赶着去找晦气,傻不傻啊你?真真是气死我了。
别闹了,赶紧回宁寿……回慈宁宫去。这么长时间不见,太后娘娘必定担心极了,快回去叫她老人家好好瞧瞧,嘴甜着些。”
又将受伤的那宫女留了下来,利索地撵了人。
五公主憋着一肚子气,系上面纱之后才肯往外走,一路上遇见的奴才尽管根本没哪个敢直视她,她却仍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的脸瞧。
还未来得及平复的暴戾情绪再一次汹涌肆虐,只恨不能将这些人的眼珠子全都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