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酒味儿,夹杂着浓香味儿,还有淡淡的胭脂香。
这是去青楼了?
她抿了抿唇,虽然知道对官场上的人来说去那地方只是家常便饭,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欢喜。
特别是,去完青楼,再来和她同床共枕,他怎么不回自己屋里睡呢?
心存不满,她含蓄道:“大爷今日又喝酒了?这样日日连着饮酒,怕是对身体不好。”
魏祁微微叹息一声,“今日是喝得有些多,无奈那陈老太医好酒。”
说完没有马上去沐浴,坐到床边按了按太阳穴,明显有些疲惫,看来今晚的酒不是他愿意喝的,是应酬。
所以去青楼也是应酬了?就是不知有没有应酬点别的什么。
她也到床边来,要替他将靴子脱下,换上布鞋。
他却拦住她,拉她起身道:“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宋胭坐到他身旁,他温声道:“我今日见到太医局前任院正,陈老太医,与他说了兄长的事,他愿意去替兄长看看,看还有无希望医治,只是他也说此事毫无成算,只是看看,我想看看也总比不好看,就与他约在了五日后。
“你回头同岳父说一声,这陈老太医之前便受先皇器重,如今年纪大了,脾气倔强,好酒,好听曲,好面子,让岳父设宴款待一番,不要让他觉得怠慢。”
宋胭半天没回过神。
这说的是她哥哥的事?
前任院正……那就是,统领太医局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可是只给皇上看病,连寻常妃子也看不了。
让院正来给哥哥看看,说不定还真有希望……
她难以想象,如果哥哥还能站起来是什么样子。
魏祁见她不说话,问:“怎么,你有顾忌?”
“啊?”宋胭回过神,“不不不,我没顾忌,我怎么会有顾忌,只要,只要老太医愿意过去……”
她高兴极了,都有些语无伦次:“我马上……我明天去和我家里说,让他们都安置好,老太医喜欢听什么人的曲子,我让父亲去请来家中。”
“今日听的是翠云楼里一个叫红雨的姑娘弹的琴,听老太医的意思,他更爱听另一个叫花容的,只是今日碰巧她接了帖子出去了,到时提早去请,应当能请到,到时候我与你一同过去。”
宋胭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好,我记住了,明日一早去和家里说。”
高兴完,她却意外,“只是,大爷怎么突然想起我哥哥的事?还专程为他去找了那老太医?”
魏祁看着她道:“夜日你自家中回来就神色不好,晚上又一副冷脸不愿理人,我猜想我好似没有得罪你,多半是因家里的事,而家里最大的事自然是兄长的事,我就想陈老太医医术高明,让他看看也好,今日又遇到,就直接与他说了。”
宋胭不好意思:“我哪有冷脸不理人……”
“我不瞎,你是不是愿意理人,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宋胭小声解释:“也不是不愿理,我就是……确实为哥哥的事心情不好,有点疲倦……”
她抬起头来,带着些歉疚和撒娇,拉了他胳膊道:“我哪敢对你冷脸,算我错了,好夫君不要同我计较……”说完一时情切,朝他唇上亲了一口。
她一是太高兴,二是感激,三是怀着对之前恶意揣测他的歉意,亲完便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把自己弄脸红了,半羞半尴尬地看着他。
他先是一愣,然后就露出一丝轻笑,带着玩味问:“一句‘好夫君’就算完了?”
“那夫君想要怎样嘛……”她软软偎在他身旁问。
本就生得娇美的人,再存心卖弄这娇美,便有要人命的威力,原本还觉累了一天,早已疲惫,现在却又生出无限精力来。
一番温存之后,她伏在他肩头,问他:“那老太医他知道我哥哥的情况么?”
“我大致说了一二,他知道是摔了头。”
“我听人说,以前有段时间太后娘娘眼睛看不见,其他太医束手无策,正是院正给看好的,是这位院正么?”
“是他。”
“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语气中都是欢喜。
魏祁却认真看向她:“胭胭,就算是陈老太医,也不一定能看得好,老太医也一再说,他只是瞧一眼。”
“嗯,我明白的,反正我们家早已接受了这事,若太医都能妙手回春,便不会有那么多帝王早逝了。”
宋胭如此说着,可直到她睡着,脸上都还留着一丝浅笑。
他反而怕了,怕最后结果不如她所期望,明明已接受,却又在希望之后再一次失望,那样,他还不如不用这事来惹她。
这样娇弱的人,怎么能承受再一次的失落?
看着她的睡颜,他倾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奇怪,同样的柔软,同样的温香,却不如她亲他那一下来得欢喜满足,好似心化作水,迎风荡漾。
第33章
五日后,魏祁与宋胭一同去接陈老太医,再去宋家。
宋胭独自一人乘一辆马车,魏祁在前面马车上,稍后和陈老太医同乘。
她撩起车帘看看前方,料想他定在车上看书或是忙公务。
这事他只当是平常事,随口就决定了,并不曾邀功,可她知道他忙,人情是其一,腾出一整天的时间来替她家中办事才是最不易的,她心中自是感激。
接上陈老太医,到宋家,宋铭早已出门来迎接,进了门,老太医喝了些茶,稍作休息,便主动提及去看看宋然。
宋铭喜极,连忙带老太医前往宋然房中。
宋夫人罗氏已候在那里,宋然也已穿戴齐整,眼中终于露了些许不易捕捉的神采。
不管怎样,这样难得一见的名医到来,人总会升起一些希望。
老太医到了屋中,替宋然查看,一行人就候在旁边,安安静静,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打扰了老太医看诊。
就在这时,附近园中却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
哭声明显是安儿的,这对双胞胎年龄相仿,为争个先后、抢个玩的吃的,经常打架,打输的总是弟弟安儿。
罗氏听见这声音,连忙就出去了,没一会儿哭声渐远,房中又恢复安静。
罗氏快步回来了,解决完小孩子的事,唯恐错过了大夫的结论。
这时老太医也已经看过宋然的眼睛,把过脉,又看过他已经渐渐瘦弱的腿,最终摇了摇头:“时间太长了,老朽也是无能为力。”
一句话,宣告了结局。
宋然眼中的那抹神光早已黯淡空洞,罗氏一下就湿了眼眶。
宋铭强忍失落,又挤起一丝笑道:“无妨,老太医早就说过只是看看……我知道,知道,还是多谢老太医专程跑一趟。”
“岐黄一术,也有专长,你们可再寻这风科或是针灸科名医看看,老朽得空,也看看是不是有能治这病症的人。”老太医又说。
宋铭连忙答:“是是是,我们再看看。”
老太医拿了药箱,走到魏歧面前:“到底是阁老高看了我,我便说不过来,这下倒真是献丑了。”
魏祁道:“陈老愿意来看一眼,才是高看了我,我代岳家谢过老太医。”
老太医叹一口气,要出门。
宋铭连忙道:“寒舍备了酒水,还请了那翠云楼的花容姑娘来献曲,此时应该就在路上了,看诊事小,老太医大老远跑一趟,好歹喝几杯再走。”
老太医却是摇头:“我是好这两口,但无功不受禄,这酒我是喝不下去,就先告退了。”说完又看向魏祁道:“阁老得罪,得罪。”
魏祁说:“陈老这是何必,我知您早断出结果,不愿来,这酒水是人情,不是诊金。”
老太医却也十分坚决,“别的不多说,就劳烦你让人送我一趟。”
魏祁无奈一笑:“也罢,先帝就曾说谁也拗不过陈老头,连先帝也拗不过,我更拗不过,我送陈老。”
老太医捋着胡须笑,似乎还颇得意自己的“执拗”。
魏祁与宋铭一起去送老太医出门,宋胭走到宋然身旁道:“哥哥,太医说还能再找风科大夫看,我回去了便帮你打听。”
宋然摇头:“不要白费功夫了,大夫看得还少么,当初便看不了,现在过了这么久,又怎么就能看了?白日做梦罢了。”
“哥哥……”
“你们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宋胭无奈,罗氏又在一旁垂泪,她知道哥哥见了母亲的泪水只会更难受,只好听哥哥的,带了母亲出去。
两人走到园中,宋胭劝慰母亲:“我们找找大夫,老太医不是也说会替我们看看么,他认识的大夫多,也许真能寻到这样的人。”
罗氏摇头:“我自然明白,老太医只是随口说说,给几分希望,若他有把握,便不会拒了这酒席,连饭也不愿吃一顿,他是真知道没有治的可能。”
宋胭说不出话来。
罗氏抹着眼泪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感谢你家夫君,要不是看了天大的面子,人家堂堂院正怎么可能跑到我们家来,也感激你们替他受折腾,今日你们便在家中吃顿饭,玩一玩再走。”
两人正说着,柳姨娘牵着安儿过来了,见了二人,掐起嗓子道:“哟,姑奶奶回来了呢,我就见厨房里杀猪宰羊的,比过年还热闹。”
她语气带着尖酸,宋胭与罗氏心情都不好,知她不怀好意,一时没回话。
柳姨娘却不甘心,继续道:“上个月安儿要个玩伴,好说歹说,太太说家中拮据,不肯花几两银子去买个小童回来,这个月,今日办一场酒席,明日办一场酒席,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进去,还特地花闲钱去请姑娘过来弹曲呢,合着安儿不是宋家的人,太太的姑娘和儿子才是姓宋的。”
说着摸了摸安儿头上的汗:“这么大热的天,竟令奶娘将孩子抱到街去,请了太医来又怎么样,瘫了就是瘫了,我看太太便死了这条心,多少也紧着些安儿,以后养老送终还得靠着他。”
话音落,宋胭上前,一巴掌扇在柳姨娘脸上。
柳姨娘被打得发懵,紧紧捂着脸,宋胭冷声道:“姨娘,你如今好大的气焰。”
“我家夫君虽算个三品大员,但好歹是家中姑爷,不会说什么,陈老太医是圣上近臣,谁敢怠慢?莫说花十几两银子进去,就是花一百两又如何?轮得到你来评说?
“我哥哥在一日,他便是家中嫡长子,是宋家未来当家人,你说养老送终靠着安儿,是说我哥哥死了吗?”
她这番话,条理清晰又威势赫赫,柳姨娘被问得哑口无言,捂着脸半晌不吭声。
魏祁与宋然从房中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魏祁与宋铭送完老太医回院中就遇到老太爷身旁仆人,问宋然看诊的事,宋铭亲自去向老太爷回话,叫仆从先带魏祁入堂上宴席,稍作休息。
魏祁却没去,只让仆从带自己回了宋然房中,想起他必然难过,进屋与他说了两句话,劝他入席,宋然倒也看他面子,好容易答应入席,到院中,却看见宋胭扇了姨娘耳光。
这是魏祁从未想到过的一幕。
宋胭的确是嫡女,可姨娘是长辈,她这一巴掌已是不孝,传出去并不算什么好话。
她向来行事小心稳重,又怎会不知?可她还是做了,这一巴掌,是为她母亲而打。
她母亲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胆量,真若是动手了,柳氏去宋铭面前哭诉,宋铭多半要怪妻子跋扈,而他却不会怪罪嫁入国公府的宋胭。
柳姨娘被宋胭这一巴掌打得熄了气焰,又见着魏祁那凛冽的目光,捂着脸低头道:“姑奶奶教训得是……是我无礼了。”说完,牵着安儿走了。
宋胭看见她的眼神,回过头来,看到魏祁。
刚才打人的手不由缩了缩,藏到袖中收拢成拳。
被看到就被看到吧,做都做了,她不后悔。
稍后的宴席,宋然出席了,却是一声不吭,罗氏强颜欢笑张罗,魏祁与宋铭尽着翁婿的礼数,宋胭也安静,柳姨娘没入席,安儿看见宋胭就怕,乖得跟小鸡崽似的。
没人听曲,宋家中途派人去叫那姑娘折返了。
回去时,没有了陈老太医,两人共乘一车,宋胭坐得端正,失神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魏祁抬眼看她,伸手牵住她:“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总还有你,再说你父亲饱读诗书,虽说老来得子心中欢喜,但还不至于太糊涂,坏了门风。”
宋胭倒没想到,他会主动来安慰她。
所谓太糊涂,就是过于宠幸姨娘;所谓坏了门风,就是宠妾灭妻。
的确他说得对,尤其祖父,在乎清名,有他在,也不会允许父亲做得太过。
宋胭点点头。
他将她往他面前牵,她起身挪到他身边去,靠在了他肩头,他则搂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
她发现自己确实放松了一些。
家中的事让她心中沉重,无力支撑的母亲,失去斗志的哥哥,她难受,却又无处使力。于是她也开始苦苦支撑,孤立无援。
这么一个片刻,靠在他身上,她仿佛就得到了依靠,男人强壮的身躯如此能给人力量感。
他突然问:“在我们府上呢?有人让你为难吗?”
宋胭意外,有一日这个男人竟会主动问起后宅的事。
她回道:“还好。”
魏祁这时想起来,她曾说过一次,妹妹说话太伤人。
他原先觉得,姑娘家的话又能伤人到什么地步,今日听了宋家姨娘的话,才知那句句是扎在岳母心中的刀。
他想起魏芙出主意让彩玉做姨娘,而宋胭却不知想起什么,说道:“夫君很好,我处境没那么难。”
“是吗?”他反问。
“是。”
纵有些不开心,也能应对,比如婆婆,比如偶尔才会回来的小姑子,至于魏曦这个小孩,终究是个小姑娘,她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果他宠幸江姨娘,江姨娘身为他身旁的老人,又有孩子,那才是艰辛。
好在他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和江姨娘有什么子女,江姨娘只能守着魏曦,哪怕心思不纯,也只能安分守己。
话说回来,他是一直不喜欢江姨娘,还是先喜欢,后来又不喜欢了?她只听过喜新厌旧,却还没见过单纯的厌旧。
魏祁不知她心中所想,打算着过两年,自己主动去将俸禄从母亲手里拿出来交给宋胭,不能再忘了这事。
……
日薄西山,罗氏吩咐着下人收拾好了酒宴,又进宋然房中给他送点心,他席上没怎么吃,做母亲的怕他饿。
宋然却是不喜欢有人在跟前晃,不喜欢罗氏频频来看他的,他厌烦,只喜欢安安静静的,若有人在跟前,他就会无端发起脾气。
罗氏只将糕点放下就要走,宋然却突然叫了一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