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
周晏丛应道,文嘉竖耳表示认真聆听,他却再无下文了。这两个字,就是他对她的所有回应。
文嘉心里不免觉得有一些坏事,可她还能怎么办呢,把辜宁揪过来揍她一顿?文嘉不禁又偷瞧周晏丛一眼,只见黑暗中他穿着一身简单却又有质感的浅色衬衣,手戴一块腕表,游刃有余地开着车。从脸上看,鼻梁高挺,脸部线条起伏有致,流畅蜿蜒至下颚,漫过喉结,最后隐入衣内。不用细品,便知是极周正英俊的一张脸。
看着这样的他,文嘉才意识到,礼貌周到只是他的表象,疏离才是他的真实面目。所以,他如此回应她是正常的,因为她此刻面对的,是他怠于掩饰的真面目。
“文嘉。”
正胡思乱想之际,文嘉听到周晏丛唤她的名字,猛醒着一转头,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在你心里,是一直把我当做边亮的长辈的,对么?”
周晏丛如是问道,话落,看了文嘉一眼。
文嘉有些茫然。其实说把他当做边亮的长辈都算客气的了,更多时候,他在她的眼里,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亵玩的周晏丛。遥远又矜贵,犹如天边的一弯清月。
“周先生,我一开始认识您是通过边亮,所以就一直把您当做他的长辈看待……”
文嘉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像是真心,又像是在蒙混过关。
周晏丛回过头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儿,等到文嘉快要放下被他吊起的那颗心时,他才又说:“但在我看来,我们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在边亮之外,我们也并非没有交集往来。”
周晏丛的口吻很是从容,但文嘉听了却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朋友——?”
她受惊一般看着周晏丛,双眼圆睁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滑稽的可笑。
“如何,我不配?”他淡淡反问,“是因为我比你大几岁么?”
“不是不是——”文嘉连摆手,一边在脑中捋顺着混乱的关系和思绪,“周先生,我可以不把您当做边亮的长辈。但当朋友,我确实从来没有奢望过,因为……是我不配。”
文嘉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不光是年龄的差距,还有其他方面的。文嘉不是自我贬低,她只是信奉一点,那就是圈子不同很难相容。
“如此说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周晏丛饶有兴致地问,他确实有些好奇自己在文嘉心目中的形象。
“我把您当,一个神人,一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神圣不可侵犯。”
文嘉认真回答道,实诚到近乎谄媚。但在某些时刻,她确实是这样看待周晏丛的。
周晏丛听完却笑了下,绝非嘲讽的那种,更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一般,连带着目光都有些悠远。
“这样说来,我要感谢你了。”周晏丛说着,话头却极快地一转,“但是文嘉,你还记不记得在滨城发高烧那一回,你迷迷糊糊中对我做了什么?”
文嘉:“……”
文嘉当然不记得了,但听周晏丛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文嘉仔细想了想,忽然间一连串画面就在此刻涌入脑海,文嘉挨个分辨了下,脸当即就红了。原来——她曾在烧到糊涂的时候,把周晏丛当做边亮对着他撒泼,又哭又骂的。
天呐,要命啊!
周晏丛见文嘉脸一阵白一阵红的,便知她想起了,继续说道:“我以为你是惭愧不好意思提起,所以也一直由着你去。可现在见你如此虔诚地把我当神一般敬仰,声称不可侵犯,又多少觉得离奇。文嘉,你是真觉得我不会跟你算这笔账了吗?”
“……”
文嘉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大概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矛盾的人。先是将人踩在脚底作践个够,然后又假装无事发生一般将人奉若神明,可能是个人都觉得她精分。但是,她那会儿不是生病了么,也是情有可原吧?
“周先生,我那会儿是烧糊涂了……”文嘉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她想周晏丛此时提这一茬,大约是想让她跟他道歉吧。
“对不——”
两个字刚出口,便听周晏丛说:“我知道。”
“你平时对我是很尊敬。”他看着前方,徐徐说道,“但自那次之后,我已经不想在你面前讲什么长辈的威严了,那会让我感觉很古怪。所以,我希望你也忘掉,这要求高么?”
“不高不高,我会、我会尽量把您当一个普通人。”
文嘉连忙道。这会儿她再说什么当神的鬼话,周晏丛可能会觉得她在讽刺他。
“普通朋友。”周晏丛再度重申。
“对,普通朋友。”文嘉忙点头,“不是边亮的长辈,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就是一个给予了我很多帮助,让我十分感激的朋友。”
“很好。”周晏丛慢慢道,“这样我就舒服多了。”
“……”
文嘉偷瞧周晏丛,见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又让人觉得他其实很古怪——换个好听一点的词,那就是很个性。
所以说,这算不算也是他的真面目之一?才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易近人好说话呢!
-
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小院所在的胡同口。里面不知何时开进去一辆吉普车,周晏丛的车开不过去,便停了下来,他下车步行将她送了回去。
文嘉原想说不用的,但一想两人刚确立了“普通朋友”关系,她这会儿拒绝了是不是不太给他面子,便将话头咽了下去。
原来的周晏丛,在文嘉眼里是一个不屑于跟她做任何计较的人。但现在,文嘉可不敢这么想喽。她发现,她原来不过是照着高冷大人物应有的样子去代入和揣测周晏丛,实则并不了解真正的他。而真实的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文嘉没有把握能拿捏住。
“我到了,周先生。”
到了小院门口,文嘉微笑地对周晏丛说道,意思是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但一转念,她想起什么,又有些迟疑地提出一个邀请,“您——要去里面坐坐,喝杯茶吗?”
普通朋友需要在送她回家的时候被邀进去喝杯茶吗?这句话说的合不合适?文嘉一时有些分心地在心中琢磨道。
周晏丛看她有些踟蹰恓惶的样子,便知道自己今晚震住了她。也许,他要说进去,她还真的不敢不招待他。
但不必了,周晏丛心想。今晚这一切已经足够。
“不用了。”周晏丛说,“你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诶,好。”
文嘉目送着周晏丛离开,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依旧在院门口傻立着。
文嘉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跟周晏丛成为朋友。真是奇怪……又奇妙的一晚。
第44章 初遇
文嘉当晚有些睡不着。
这是她自重生之后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失眠,不同的是这个男人并非边亮,而是他的表舅,周晏丛。
文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周晏丛的情形,那是一个春日,她陪同边亮一起去了周晏丛的姥姥家,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
因为是远亲,边亮登门之后处处表现的小心谨慎,带着讨好的意味,连带着文嘉也要一直陪笑,好不尴尬。好在,老太太是个极和气的人,特意把他们叫过去说了几句话,得知文嘉是边亮的女朋友,还嘱咐俩人要好好相处。
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周晏丛就坐在她身后,拿着一张报纸在看。老太太将他叫了过来,嘱咐他多与边亮和文嘉相处,以后要多照顾他们两个。
周晏丛这才正眼看了他们一眼,神情辨不出喜怒,只是略向他们点了点头。之后他便转移了视线,去跟老太太说话,不让她再多吃不好克化的甜糕。而老太太也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像个老小孩一样,为了块儿甜糕跟亲外孙耍赖。
当天,他们在这里待到午后两三点才离开。之后,边亮为了赶跟同学的台球局,让文嘉自己先回学校。
文嘉当时十分不开心,因她与边亮虽同在燕城读书,却并不在同一所大学,平日里也不是总能见面。私心里,她当然是想让他多陪陪自己。但很可惜,边亮并不这么想。
当时边亮为她缠得不耐烦了,只得无奈地一摊手,对她说:“那你说怎么办,朋友相邀总不能不去,以后大家都在燕城工作,这些都是用得着的人脉!”
“你总是这样!”文嘉嚷道,“为了一些虚的看不到的东西把我甩在一边!就像今天一样,根本没人把我们看在眼里,你却非要为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关系人脉来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这话文嘉说的有些过了,边亮果然脸一白,绷着唇看她许久,然后一甩手,离开了。文嘉后悔不已,但看他如此无情的样子,也懒得追上前去道歉了,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文嘉双眼湿润,站在那里出神低喃,“高不可攀就不要去攀,富贵难求就不要去求,我们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文嘉觉得自己没法儿理解边亮,她兀自难过了一会儿,决定接受现实,自己回学校。只是,就在她拐弯去公交站的那一瞬,她在沿着花园外墙切下来的那一溜阴凉下,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周晏丛,手里夹着一根未燃尽的香烟。
彼时文嘉觉得自己完了,刚才她冲边亮嚷的话一定被他听到了。
文嘉脸色发白地看着周晏丛,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毕竟那是对方非常尊敬的长辈。但周晏丛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又吸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简易烟灰缸中,冲她抬了抬下巴:“回程的公交在对面坐。”
文嘉:“……”
在那之后,她、边亮和周晏丛三人谁也没有再提及过这件事,像是真的无事发生一样。但文嘉从此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周晏丛了,像是有一个把柄被对方握在手中,凭白又矮了一截。
那时的她哪里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物,有一天自己能与他以“普通朋友”相称。看来,人还真是要活得久。
文嘉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也终于安心了。她闭上眼,在周晏丛为她寻来的这间小屋的软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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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国庆假期之后,文嘉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正式转正。
文嘉为此十分开心,想着自己终于通过了江羽的考验,也不枉她这一个月来勤勤恳恳打卡,兢兢业业工作。而江羽和罗闻天这边,也决定在她原有工资的基础上,涨薪两百元,算作正式工资。
文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些愕然,她想不通自己做了什么博得了老板的青眼,居然决定给她涨钱。
“羽子的意思,说是转正和试用还是要有区别,想来想去只能在钱上做文章喽。”罗闻天笑说,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文嘉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向江羽空着的工位。
在鸣羽工作了一个月,文嘉多少也摸透了两位老板的性子,皆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主儿,什么都捡好的贵的买,对员工也十分大方。
当然,作为唯一的员工,文嘉自然是最大受益者。但她也不能仗着两人这性子,理所当然地为自己谋福利,毕竟她现在的工资已经算是不错。没有突出的贡献,钱多了拿着也烫手。
社畜共情资本家自然是不对的,可江羽和罗闻天在文嘉眼里,不过也就是两个年轻的稚嫩的创业者,所以——对于他们的好意,文嘉决定拒绝。
文嘉直接找了“金主”江羽,趁他难得来办公室一趟,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
江羽似乎有些意外,瞥她一眼,说:“这事儿我跟老罗已经决定了,你照办吧。”
“我晓得,我跟天哥谈过了,他说这是你的意思。但我当初进来的时候,每个月的薪水合同上都有写明,且这才只过了一个月……”
文嘉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话未讲完,被江羽打断了。
“当初合同上也没写试用期,我一提,你还不是答应了?”
言下之意,合同规定不是理由。
文嘉简直目瞪口呆。
“这两件事还是不太一样的吧?”她想了想,反驳江羽。
“有什么不一样?”江羽坐下开电脑,“不都是我说了算么。”
“……”
文嘉彻底无语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别自作多情没事找事了。她这位“金主”,不是个正常人。
-
身为一个普通人,文嘉自认摸不透江羽这位天纵奇才的脑回路。但不论这人怎样古怪,作为一个老板他是合格的,所以文嘉从不后悔来鸣羽。甚至她有时候听罗闻天眉飞色舞满脸激动地跟她讲游戏策划创意的时候,会出神那么一刻,惋惜上一世鸣羽的结局。
第45章 103
十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罗闻天难得耷拉着肩膀出现在工作室,正巧文嘉和江羽都在,皆向他抛去了询问的眼神。
罗闻天在会议桌旁落座,长叹口气后,说:“还记得《龙藏》不?我今天跟老头出去开会时遇见以前尚志的同事昊哥了,说这游戏尚志不打算做了,要转型网游。”
尚志就是罗闻天以前实习的公司,《龙藏》可以说是他全程跟下来的一个项目,当初江羽的“追风”就是为这个游戏写的,没想到竟是这结局。
“也正常。”江羽沉默几秒,表态道,“单机游戏走下坡路已是不争的事实。”
“可也没必要放弃龙藏吧?转型网游拿它试水也行啊!”罗闻天不忿。
“你想简单了。”江羽说,“网游和单机游戏从根儿上就是两种东西,怎么可能直接拿去用。”
“那就这么放弃了?”罗闻天想了想自己为之付出的心血,只觉得心痛。
“你要是真这么放不下,也不是没有办法。”江羽想了想,说。
“什么?”罗闻天眼睛瞬间亮了,连带着一直在边上旁听的文嘉也看向他。
“把它买过来,自己搞。”
“……”罗闻天斟酌片刻,一时仿佛觉得这个主意真的可行。但没过多久,他又蔫了下去,“说得容易,咱们也得有那笔钱啊。”
“你先做决定,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江羽还挺淡定的,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算了。”罗闻天又想了想,说道,“手头的项目正是急用钱的时候,还是先顾好这个吧。”
江羽耸下肩膀,不置可否。
虽然嘴上说着算了,但《龙藏》算是罗闻天进入游戏行业的初心,是他多年梦想的第一次展现,又哪会那么容易放下呢。所以接下来的几天,罗闻天一想起这事儿就唉声叹气,而江羽在一旁听着,没再劝过一句。他就是这样的人,办法已经帮人想了,至于到底要不要照做,这主意还得罗闻天自己拿。
文嘉觉得江羽这态度有些奇怪,毕竟这也算是他们工作室的事,他是怎么做到不闻不问这么沉得住气的。但一看罗闻天的反应,又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冷酷无情”,于是便也不纠结了。说到底,做主的人又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