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爷子不说话了,低着头喝茶,在心里思索着如何应对。
“钟爷爷。”周晏丛等了片刻,见他不开口,便兀自往下说道,“兴许是我爸妈和我爷爷的好性儿让您觉得我们这一家人都挺好拿捏。但您大概也听说过,我这人从小就是混不吝,特别不吃被要挟这一套。”
“……你这是来我家耍混来了?”钟老爷子瞪大眼,眼见就要发怒。
“要是为了我自个儿,那倒不至于。可您这次的事儿不仅牵连到我的对象,还殃及了我妈,让她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连着好几天睡不了一个安稳觉,那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周晏丛的语调眼见着冷了下来,钟老爷子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你想怎么着?”老爷子问。
“我想的也简单,若这事儿能平息了最好,毕竟咱们是多年的老邻居。若不能,那正好我手下还养着一两个律师,我不介意跟您法庭见。”周晏丛说。
“你还想告我?”钟老爷子反倒笑了,“那你就说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是这么处理问题的,人恐怕得臊死你!”
“实不实情且不论,我这人还最不怕别人的议论,反正任别人说两句也掉不了一块肉。要说我最信奉什么,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双倍奉还!”周晏丛摆出一副横劲儿来,“您老可以试试。”
“……”
钟老爷子又不说话了。
在他印象里,周家这小子从小就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还真不知他内里有这么狠的一面。据说他以前是在特种大队的,怕不是在那种环境下练出来的?
钟老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之处,那就是对敌人了解不够。然而这会儿说这话,已然晚矣。
“你走吧,我跟你谈不了,让你爷爷来。”
钟老爷子开始赶客了,周晏丛听到这话却笑了下。
“让谁来都一样,我话既已放下,就不可能收回。”他说着,缓缓站起了身,“也希望老爷子您尽快想明白吧,不为别的,只当为了明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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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钟家的大门,周晏丛并未再回家,而是直接上了车,并且同时开始拨通文嘉的电话。然而嘟声一连响了几遍,那边均未接听。
周晏丛有些心切,干脆直接开车前往文嘉的小院,结果等他到了一看,发现院门居然锁着,连一向深居简出的老教授夫妇都不在。
周晏丛一时皱起了眉头,在车里坐等了片刻后,只得再度拨打起文嘉的电话来,这一次,在经过不懈的尝试之后,那边终于有人接了。
“周晏丛?”电话那头的人口吻有些飘忽地不确定,似乎不相信是他给她打的电话。
“是我。”周晏丛平复了一下心中的躁动,语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现在在哪儿?我到燕城了,我们见一面。”
周晏丛已经顾不得去质问她为什么没按昨天电话里约定好的在小院里等她,甚至打电话也不接。
“我,我现在在你家!”那头的人似是又惊了下,好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到了他家门口了,他却仍在找她。
周晏丛也罕见地沉默了下,然后问:“是市中心还是城南?”
“城南。”文嘉说。
“好,你等我。”
挂了电话之后,周晏丛快速地将车子开出了胡同,然后向城南驶去。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周晏丛将车子开到了家楼下,然后一把从后备箱里提出行李箱,迅速上了楼。
电梯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在不断发生变化,与此同时周晏丛的心跳也在加快,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东西等在前方,让他惧怕一般。然而他还是镇定地迈出了电梯门,然后便一眼看到了蹲坐在他家门口的文嘉。
“你——”周晏丛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幕,失语几秒,才又问道,“你怎么等在这里?给你的钥匙呢?”
文嘉原本正在发呆,闻言抬起头,对周晏丛挤出一个有些尴尬和勉强的笑,“我忘带了。正好在这边见朋友,就懒得回去取了,干脆等你过来。”
“……”周晏丛缄默几秒,像是终于搁下心中一块大石一般,轻出口气,说道,“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这不是家里吗?”文嘉有些困惑地指了指身后的家门。
“……”倒也是。
在出差之前,他们确实经常留宿在这边,以至于他说起“家里”两个字时,她最先想到的是这里。
心情忽然就好了一些,周晏丛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家门。
两人一起进了门,换了鞋。文嘉将自己的包连带着手机一起放到玄关的矮柜上,周晏丛抬眼瞥见,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刚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手机见朋友的时候静音啦,后来……忘了调回来。”
这确实是文嘉的不对,她原是想着不受任何外来打扰地跟钟明薇谈一谈,所以将手机调至静音。后来、后来又因为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所以就把调回来这茬给忘了。方才想起来看时间时发现自己有一连串的未接,文嘉就知道不好,正要给周晏丛回过去时,他又打回来了。
“下次注意。”周晏丛无意多说她,他的注意力全在她那个所谓的“朋友”上了。
“去跟哪个朋友见面了?”
待文嘉在客厅的沙发里落座后,周晏丛问道。
“钟明薇。”
文嘉轻声道,让正在脱上衣外套的周晏丛动作一顿,他立刻回过头,看向文嘉。
“你跟她见面了?她找的你?”
周晏丛面有不悦,因他没想到居然会是钟明薇找上的文嘉。
“对。”文嘉说,“不过她倒不是来‘要挟’我跟你分手的,她为给我们两个带来的困扰感到抱歉,说她跟你之间没有任何的暧昧,让我一定向你转达歉意。”
听到这话,周晏丛眉头松展些许,心中对钟明薇的自作主张没有那么介怀了。虽然他依旧觉得,她没必要这么做。
“需要我向你解释吗?”周晏丛问。
“不要。”文嘉立刻摇头,“你早就跟我解释过了,这件事我也知道你是无辜的,所以我们都不要放进心里去,就当它是一个大乌龙吧。”
周晏丛听到这句话笑了笑,心想“乌龙”这形容可真是准确。只是,他看着文嘉,却依旧没有松口。
“你既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还皱着眉呢?”他走到文嘉身边,半俯下身,问道。
第136章 分手
文嘉凝视着周晏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它是那样的明亮又好看,往日她每每与他对视的时候,都是无尽的感叹与欢喜。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悲伤。
文嘉忽的觉得眼眶一热,她连忙避开周晏丛的眼神,低下了头。
周晏丛当然能察觉到她的不对,立刻问道:“文嘉,到底怎么了?”
文嘉没说话,她想起来方才从钟明薇那里听来的往事。
在互相达成了谅解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周晏丛小时候的事,主要是他从凤州回到燕城之后的事。
钟明薇说,当时周晏丛刚从凤州回来没几天,周培钦的噩耗就传来了。周家三人大受打击,尚且年幼的周晏丛更是直接昏倒,之后送进了医院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昏迷中都在喊着“爸爸”。
凤州那边打来电话,说一直找不到周培钦和杨锡恒的尸体,只能用几件衣服代替下葬了,问燕城那边何时去人参加葬礼。程静纯听了之后大怒,骂他们就这样着急么,才几天而已,她不信周培钦就这样没了。
电话那头的负责人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嫂子,找遍了,都找遍了,没有……老杨还有个腰带,老周,老周什么也没了……”
程静纯挂了电话,固执地不去理会这件事。她想只要她不松口,凤州的人就还得继续找,不能给周培钦的生死下定论。她一生温和谦让,只想在这件上自私一回,因为那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啊!
后来,还是老爷子做主,给凤州那边打了电话,说让他们举行葬礼。定下时间后通知一声,他和程静纯前去参加。至于周晏丛,孩子从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就不再说一句话了,烧退了恢复意识之后连药也不吃,更听不得任何一个人提及“死”和“葬礼”之类的字眼。做长辈的无奈,劝了好几回,见他不松口,便不强迫他回凤州了。
“我听程教授说,他们离开燕城的第二天,晏丛哥就偷溜出医院,想要自己买票去凤州。不过他不是去参加葬礼的,而是要去找周叔叔,他不信周叔叔就这样离开了。只是他当时的身体实在太虚了,不配合治疗又没怎么进食,所以刚到火车站就晕了过去,被送回了医院。从那天起,医院加强了对他的保护,他就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钟明薇说着,目光闪着晶莹的泪光。想来,她也是个真性情的人。
自葬礼结束之后,周家举家搬离了凤州。然而周晏丛和程静纯却陷入了悲伤之中,久久走不出来。尤其是周晏丛,他自小话少,却是一个很至情至性之人。他深爱他的父母,并以拥有一个如此美满幸福的家庭为幸,哪怕一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凤州,也从没抱怨过什么。他只想与他最敬爱仰慕的人在一起,却没想命运与他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以至于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每每逢着下雨天,他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经久不散。
“我当时就想,幸亏我跟家人的感情不深,否则日后送别他们,大约会要我半条命。那滋味,太难受……”
钟明薇自嘲般玩笑道,却没留意到坐在她对面的文嘉,浑身已经开始轻轻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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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文嘉重新与周晏丛对视,近乎梦呓道:“周晏丛,我在想,当时我答应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太轻率了些……”
“……”周晏丛眉头紧皱,牢牢盯着文嘉,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文嘉,你在说什么?”
文嘉知道他不懂,因为连她自己都是刚想明白。
她曾经为了体验一回真实活着的感觉,冲动之下,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接受周晏丛的爱,并向他表白。当时的她只觉得,难得再活一次,不要想那么多,不辜负自己最重要。
然而她忘了,其实她原本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始终是一缕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魂魄,是命运额外的恩赐。也许哪一天老天爷忽然醒过神来,就会收回成命,将她打回原形。那到了那个时候,周晏丛又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又将经历一遍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痛彻心扉生不如死,到时他又该怎么走出来呢,需要花多少时间?
是了是了,她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还没深到那个地步,可他们现在也是真的在相爱啊,她不希望给他造成一点点伤害,她不允许!
文嘉忽然很难受,心中有一种哭都哭不出的剧痛,就如同她当时刚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时一样。她痛恨自己的自私,为了自己那一点微薄的欲望而将情深义重的周晏丛拉下水,同时她也痛恨命运,为什么不早早地安排她与周晏丛相遇,为什么不是在这一世,这样她便不会如午夜梦回初醒时那般,望着晦暗不明的将来战战兢兢!
而这一切,她又如何与周晏丛叙说?她该如何告诉他,其实他的爱人是个怪物?这一刻,文嘉的自责感达到了顶峰,她甚至开始颤抖。
周晏丛确实不明白现下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出来文嘉的不对了,意识到她有发病的可能,便想去给她拿药。只是他还没起身,便被文嘉扯住了衣角,他配合着低了低头,听见她说:“对不起……周晏丛对不起……”
在这一瞬间,周晏丛心中也忽然有种什么东西碎掉一般的痛感。仓促之下,他立刻倾身拥住文嘉,紧紧贴住她,说:“文嘉,什么事也没有,不要怕,不要怕……”
然而文嘉如何能不怕呢,如果她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他将是她唯一的遗憾。她不再对不起父母,不再惋惜辜宁,而只愧对他。因为他是她这一世唯一的变数。
文嘉忽然想到什么,她猛然一把推开周晏丛,质问他道:“周晏丛,其实你对钟明薇也并非没有一点感情吧?”
她口吻十分冷硬地说道,然后不等他开口回答,便直接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手吧,我不能接受!”
第137章 NPC
周晏丛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文嘉,心中有万般质疑,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
“你有本事,再把同样的话跟我说一遍。”
“……”
文嘉当然没本事,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被周晏丛给摁了回去。
“文嘉,我不是不能跟你分手,但那只能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感觉不到快乐了,而非这样扯淡离谱的理由!”
周晏丛也生气了,丢下这样一句话,才松开对文嘉的钳制。
可文嘉哪里能说得出来这样的话,她活这两世加在一起的快乐,都比不上跟周晏从在一起时的一半儿多。然而就是对这样一个人,她得冷下心肠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分开是对我们彼此都好的决定。趁感情还没深到那种程度……”
“你又知道了?”周晏丛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何程度?你一个轻轻松松就把分手两个字说出口的人,凭什么来判定我的感情深不深?”
“……”
文嘉被他问住了,她喉间稍哽了一下,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周晏丛见她还会哭,反倒松了一口气,这说明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心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她一旁坐下,缓声道:“文嘉,你并非无理取闹的人,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你我一起解决。像现在这般吵架,除了消耗感情,没有任何用处。”
他说着,想去握她的手,却见文嘉忽然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抖着哭了起来。周晏丛微愕,然后用手揽住了她,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不想分手,根本不想分手……”文嘉哭泣着道,“我只是刚刚发现,我好像不应该和你在一起,那是在害你……对不起,对不起……”她太惭愧了,都要分开了还要闹的这样尴尬。
周晏丛听了这话半喜半忧。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作为当事一方,是不是有权利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做出自己的判断?”
是了!她应该告诉他的,不应该就这么瞒着他做决定。只是,只是她该如何开口……文嘉茫然了。
她缓缓地从他怀中抬起头,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认真地将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的拂过。喉间又哽咽了下,文嘉说:“晏丛,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你会相信吗?”
“……”周晏丛没说话,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看着她。
文嘉心里又有些难受了,她强迫自己忍住,接着说:“我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但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确切地说我应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魄,附着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我的身体上,所以我有一半并不属于现在,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