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砚城志卷四)——典心【完结】
时间:2024-07-26 17:12:28

  从被破岚劈开的邪门,进来各形各色的非人,都是苍狼的旧友,应了妖斧之约,睽违五百年同日再来到砚城。
  长着一对长长弯角,手持铁棍,茹素不食肉的牛头人,落在砚城西方的识字墙前,遮住该落在墙上的光,整面墙都陷在阴影中。
  从东方大海扶桑树飞来的三足金乌,每根羽毛都宛如金丝,收敛灿烂双翅,翩然落在砚城东方的百子桥前。
  白衣绒领、皮肤毫无血色,唯独双眼赤红的月宫白兔,出现在砚城南方水质清澈、四周砌有古老石栏杆的蝴蝶泉旁,倚靠着大合欢树。
  形状似牛、身高几丈高,双眼绽放蓝光的患,来到已经破败无人的来悦客栈旧址,探头望着屋内碎破的酒瓮们,边舔着唇边叹气。
  树医柳源家的大槭树旁,一棵绿苗破土而出,眨眼长大又长大,很快高过大槭树,生出四肢身体与五官,庞大的树人眼眸深邃、肤色灰绿,脚有七趾,下巴的苔藓如须般飞扬。
  刘家胭脂铺来了个男客,面如冠玉、衣色淡金,背后有九条蓬松长尾,色泽光亮、华丽无匹,条条飘逸轻舞。他扭开精致盒盖,先闻了闻盒中润艳红膏,再用尾指的指尖挑起一些,细细抹在唇上。
  鸟头人身、羽冠飞扬的大鹏金翅鸟,金眼堪比日月,脖颈细长、体态雄健,生有六翅,翅翅如剑、皆有明火,喙爪是铁、角是金刚,现身在警戒的黑龙与见红面前。
  不曾见过的非人愈来愈多。
  因为是从邪门而入,不需遵守砚城的规矩,不受姑娘的力量影响。
  尖锐的呼啸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终于,破岚回来了。
  锋利斧面飞旋,劈开湛蓝天际,光明后的阴暗泄漏点点璀璨星子,惊雷之势削过雪山之巅,震动连绵十三峰,也震动整座砚城,黑龙潭剧烈晃动,水花喷溅几丈高,被震出深潭的水族们头晕脑胀、伸须抖爪。
  人与非人都抬头望去,目睹蓝光熠闪的妖斧闯入木府,姑娘设下的重重结界竟不堪一击,全在斧刃下层层粉碎。
  它激动又热切,穿堂过室时每栋楼都轰然坍倒,遍地砖石被强大气流吸起,裸露古老岩石。身披红彩的灰衣人们被削去头、四肢,或是被卷入气旋,都恢复成一张张灰纸,无力的飘啊飘。
  重楼碎裂处,身穿红色婚服的高大身影一跃而起,凌厉且矫健。未取大刀的雷刚,抢在木府被破坏得更彻底前,伸手迎接来势汹汹的妖斧。
  「破岚,」
  他出声喝令,语声铿锵。
  「停下!」
  瞬间,攻势变缓。
  妖斧乖驯的在男人面前缓缓停下,殒铁的柄倾斜,探进他张开的掌中,陶醉不已的感受久别重逢,闻见他魂魄中虽然稀薄,却深切不忘的熟悉气味。
  当雷刚本能握住斧柄,斧面浅刻的古老文字亮起,随破岚兴奋的震颤一再辐射而出,夹藏在其中的力量迸出,毁去红色婚服、乌纱冠帽,红与黑都化为粉末碎散,青黑色光芒笼罩雷刚全身,从细微处一股股放大再放大,组织成苍色衣袍,恢复前世模样。
  奔腾的力量再钻入神魂,毁去最后一层被下的封印。
  他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
第32章
  同时。
  被呼啸声唤醒的魔,在砚城底深深处,徐缓睁开眼,离开蛰伏之地,悠游往上到地面来,不论泥沙或巨石都自动分开,不敢阻挡他的去路。
  随着公子上浮的,还有藏在砖石下,夏初时只是小得近乎看不到的芽,历经时间生长,又被散播的恶咒滋养,如今已在各处茂密深植的魔言。
  受公子力量影响,本该是黑腻腥臭的魔言,变得通体透明,柔顺无刺,竟还生出近乎神圣的光辉,诚挚拜服在飘逸白袍下。当宛如玉雕、微微散发光芒的手,爱怜的轻抚时,魔言强壮蓬长,末梢乱舞。
  私下传播的恶言与恶咒,藉势浮现出来。
  飞蚊残躯拼的「口」,在砖上、在墙上,遍布砚城内外。在人与非人的衣衫、肌肤或皮袍上,曾有蚊尸残留处,就现出淡淡墨色的「口」,上下左右的挪动着,欲说其言。
  众多人家里,黏贴在家中,写着「福」字的黄纸,白中透着淡淡红色的不明颜料流转起来,静栖其中的恶念,这时才开始活动,抖落再不需要的伪装,一「口」在其上,四「口」聚合的字,在纸上扭曲着一张一合。
  逆写姑娘称谓的木牌。
  人与非人暗地说过的言语。
  被喝下入喉、听过入耳,被刻意引导,浑然不查真假,却毒劣过砒霜,能侵蚀意念的人言。
  曾受恩于公子与夫人的,以及贪财的、好色的、多疑的、傲慢的、忿懑的、嫉妒的、怠惰的,或本就无法分辨是非的,都被恶言腐坏理智,对姑娘的敬意消弭殆尽,进而深恶痛绝。
  守护砚城、解决纷争的被污蔑,传播恶言的却被膜拜。
  破岚的极端恨意,将恶言的力量推到极致,一切都被颠倒。
  原先的窃窃私语,现而能光明正大传诵。最先吞下人言,在家中密筹聚会,将恶言说得婉转好听,令人防不胜防,耐心又别有居心散布,墨绿无光的双眸眨也不眨的吕登张口:
  「※ 姑娘不可信。 ※」
  第一批受到吕家招待的人与非人,虽身在不同处,未能听见吕登语音,口舌心意却相同,跟着说道:
  「※ 姑娘不可信。 ※」
  接着,被第一批招待者带着前往吕家,或是被招待者的亲属好友、以及亲属的亲属、好友的好友,与第二批被招待者们再说道:
  「※ 姑娘不可信。 ※」
  如此层层叠加,一批又一批被招待过,或由吕家分散出去,成立新据点的人与非人,以为得到敬重、收获友谊,或是贪小便宜的,都将所听言语散播出去。即使是无恶心,不去追究原由,错失思考机会,跟着说出同样言语的,同样具有削灭敬重姑娘的效力,还说着说着就信以为真。
  「※ 姑娘不可信。 ※」
  黄纸上五「口」齐声,边说边滴下白中带着淡淡红的液体:
  「※ 姑娘不可信。 ※」
  遍布砚城内外,墙上、砖上、地上;银匠程奇、扯铃的俊朗青年与娇美少女、茶庄学徒、卖油条的摊主、学堂里的孩子、坟里仅剩枯骨的鬼,就连信妖的白衫上,小却多不胜数的「口」们也同时说道:
  「※ 姑娘不可信、姑娘不可信。 ※」
  重复再重复的恶言,逐渐形成山呼海啸之势,回荡在雪山下,同声共语时力量强大无匹。
  黑腻黏稠聚合,先构成一根根比上好丝绸更柔更软的发丝,再是浓色衣衫,衣衫下浮现纤瘦女子身躯。汲取丰沛恶念的发丝,从黑腻渐渐变成墨绿,冉现出的清冷容颜比以往青春,而她那双白里透红、掌心柔软、指尖如樱花般粉嫩的手,更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让人一见就失去神魂,只能全心全意爱慕。
  悉心主导一切,魔化的左手香现身,受恶念滋养,她的力量强得诡谲难测。逆写姑娘称谓的木牌,有姑娘的发沙,也有她泌出的稠黏恶意,一次次的微光闪耀,诋毁姑娘的同时,让她备受倾慕。
  太耀眼的魔,绮丽得近似神族。
  「吴存呢?」
  公子嘴角带笑,好奇的问道。
  左手香看也不看他。
  「他不需知道这些事。」
  她将爱人保护得很好,屏蔽在危险之外,甚至抚去他的担忧,无忧无虑只一心与她相恋,连此刻震动砚城的大事都不知不觉。
  「太可惜了。」
  公子叹息着,真挚中又透着捉摸不明的兴味盎然。
  「他若是知道,妳为他做了这么多,该会多么感动,肯定对妳情意更深。」
  左手香没有言语。
  她不透露爱人的形迹。
  一如她不透露,将公子魔心软的部分藏在何处。
  丁旺被取心,的确让她不满。但是,她与公子已是同盟,有共同的敌人。
  眼前,必须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信念缺失,敬重缺损,平衡已经偏移,信任姑娘的已所剩不多,却还不能轻忽,必须彻底消灭姑娘,一劳永逸。
  鹦鹉最晚投诚,虽有能耐,但信任最少,早早护着有孕的妻离开木府。
  「姑娘!」
  信妖在众人众妖里,焦急蹦跳叫嚷着,衣衫上的小「口」持续增生,接着叫唤,声音竟更大:
  「※ 不可信。 ※」
  「不、不是的!」
  他护主心切,四角卷起胡乱扑打着小「口」,击碎蚊尸留痕,偏偏断痕再组,变小却也变多,说得更响:
  「※ 不可信。 ※」
  眨眼间,连五官都被小「口」攻陷,信妖瘫软在地,衣衫最红处的姑娘印记,也被侵吞渐染,嫣红色泽被黑腻稀释得再看不见。
  「该死的家伙,到这时候竟不中用了!」
  黑龙气恼骂道,鳞片倒竖抖落小「口」,张嘴喷出炙热龙火,阻挡上攀的层层阴险黑腻,虽然能一时烤得黑腻干化碎成细粉,但粉末不依不饶,即使碎得再小,摩擦时仍发出声音。
  艳红带金的薄纱抖动环绕,见红以龙神之力,取得残存的清净之水,坚定护在情人身旁,偏偏黑腻与粉末落水,污染洁净、添进恶毒,让薄纱的末端从艳红渐渐染灰。
  「护好妳自己!」
  黑龙急吼。
  她在危急时,望了他一眼。
  「护住你更重要。」
  她说,染灰的薄纱变黑。
  双龙自顾不暇,大鹏金翅鸟面露忿怒、发羽飞扬,手臂环钏锵锒作响,六翅明火大盛,熊熊火势扑向黑龙与见红,蒸发净与不净之水。黑龙的龙火与见红薄纱汇做一处,焰中带红。大鹏金翅鸟虽是龙蛇克星,但双龙情深,为保护彼此而强大,一时竟分不出高下。
  鏖战之际,青光霹雳劈落,切分几乎失控的焰火,双方得以喘息,视线往同一方向望去。
  雷刚握着妖斧走出木府。
第33章
  终于,这天到了。
  偌大的木府破败无人。
  结界破碎后,恶言之力流窜进木府,人与非人都不敌,四季花朵失序绽放,虽开得灿烂却都失却颜色,芬芳太过浓郁,甜得近乎腐败。不仅是花与树,就连砖石都被玷污。
  该是欢腾喜庆的大婚之日,这会儿竟听不见半点动静,就连震天作响的恶言也停了,静谧得太不祥。
  无人伺候的姑娘,独自穿起嫁衣,她穿上的嫁衣,是五百岁树龄的两株合抱茶花,重瓣的那一色,而嫁衣上绣线用青得近乎黑的苍色,是他前世为皮毛、今世为衣衫的色。
  这都是她特别选的。
  白嫩的小手拿起婚冠,因没有鲜花可用,金丝掐边的枝叶就围绕着她乌黑的发。她将遮面的小珍珠串分开,拨掠到耳后,清丽的小脸不施脂粉。
  穿绣鞋时,珍珠流苏在耳边哗啦哗啦轻响。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的力量所剩不多。
  姑娘一步一步走过碎裂楼台、无砖的泥地,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面对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传播恶咒、心怀恶念或被恶言影响,因蚊毒发作而不信她的人与非人们。
  还有,手持妖斧的雷刚。
  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刚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灭,能化解千难万险,即使对抗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谋,她也不畏惧……
  而他,如今却站在她的对立面。
  「我们都在等妳。」
  公子来到雷刚身后,看着身穿婚服的姑娘,语音和善、声调悦耳,所说的每个字都伴随微光,落到洁白衣袍上,再滚落到地上,魔言持续茂盛生长,由脚处悄悄入体,钻入人与非人的心中。
  仍有大妖的旧友们陆续到来,观望此时景况。
  「魇告诉我,妳连他的梦都干预。」
  他怜悯的摇头叹息,流转幽光的双眸看了看一身苍色、僵硬如石的雷刚。
  魔化前,他曾收拾魇。
  得了丁旺的心后,不仅对云英的记忆回来了,妖与魔物也畏惧魔力,纷纷前来侍奉,争相把所知都吐露给他,而魇虽然微小,但窥见的却很关键。
  「他在梦中看到的,都仅是妳想让他看到的。」
  公子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声音虽不大,但现场的人与非人都能听见。
  一旁的黑龙咬牙,暴跳如雷,七窍都冒出烟。
  他厌恶极了姑娘。厌恶她的随意役使、她的故弄玄虚、她的多管闲事、她的诡计多端,曾想亲口把她狠狠咬碎。
  因为厌恶,所以他了解她。
  「喂,那女人最在乎你,不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他曾被蛇鳞所惑,怒闯木府,看见她躺卧在雷刚怀中,在隐蔽能力时最脆弱,只信任这人……不,是这鬼……的守护。
  那时,雷刚严凛伸出一指,就让他这个堂堂龙神动弹不得。那股力量,原来是残留在魂魄里的妖力。
  黑龙的竭力吼叫,尚未传达出去,只在近处就被小「口」争相吞咽,无法传播出去,不能有任何影响。
  魔的声音又问:
  「真相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因有爱有恨,又爱又恨,遂由爱生出极深恨意的破岚,斧面凛凛蓝光带着一丝黑,受到魔的言、魔的力催化,斧刃迸出一线,而线很快扩大再扩大,形成一面薄透的膜,浮现在众人面前。
  薄膜上浮现的,是姑娘。
  清丽得像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容颜,清澄如水的双眸、纤纤长睫眨动时,眸中水光盈盈,格外惹人怜爱,让人与非人都沉迷。
  长长的、乌黑发丝泛着柔和美丽光泽。粉润的唇瓣,轻轻微笑时,足以让砚城内外所有花朵自惭形秽,引来无限爱恋。
  薄膜上的幻影,是五百年前的姑娘,跟现今穿着嫁衣的她实体相叠,穿着与打扮不同,神情也不同。幻影里的她,唇瓣噙着笑,姿态柔弱无骨,用脆甜的嗓音说着:
  ※ 「我最在乎你,却不爱你。」 ※
  她这么说,笑得天真无邪,没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
  ※ 「都是虚情假意。」 ※
  曾发生过的旧事、曾说出口的言语,被当众揭露。
  幻影的笑,遮掩薄膜后忧伤的眉目。
  受破岚托付,从邪门而入,大妖昔日的旧友们,看到当年真相,全都面色凝重,齐齐望向站在幻影最近处,将前世点滴看得最清晰的雷刚。
  红袄绿裙,虽年已千岁,模样仍是女童的蔘娃,最先走上前来,语重心长的劝说着:
  「崑仑,你不能再信她。」
  她喊出他前世的妖名,因深知好友重情重意,所以更为他的经历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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