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挥了挥手,周围的百合茎叶就挪凑过去,将少妇搀扶起来。
「请您原谅,我相公擅自作主,将那件希罕物擅自带回木府。」
少女的粉润红唇,噗哧一笑,很是欢欣。
「好啊,夫妻情深,妳倒是替柳源想得周全。」
她对青儿更加放心,知道这份细心,能填补左手香叛离的损失。
「是什么希罕物,快拿来让我瞧瞧。」
心思缜密的青儿,这才转过身去,给从刚刚就等到这会儿的灰衣丫鬟,递了个眼色,锦缎包装的贵重礼盒,被慎重的捧过来,再由她接来奉上。
因为礼盒散发的微光,让细腻双手上的绒毛也染了光。
「帮我开。」
嫩软的声音说道。
百合茎叶连忙伸长又伸长,绿而有光泽的叶很灵巧,用叶的尖端旋开盖扣,再用脉络深绿的叶面们合力,将盒盖无声翻开。
滑顺的布料被叠好,慎重放置在盒里,在日光下更显莹润,那质地就连姑娘也轻轻咦了一声,稍稍坐直身子,还伸出手来,亲自取到面前。
「当真是希罕的。」
嫩软指尖摩挲着布,一碰就知晓。
「这是白鸦羽毛织成的布,我虽然曾见过,却没见过这么好的。」
经线纬线摩擦着,发出只有她才能听见声音,诉说出被纺织时,残存在其中的记忆。
清澄瞳眸里的欢欣,一点一点的褪去。
青儿跟百合们没有察觉,仍在为姑娘手中,以及盒里的其他布料惊叹不已。
「盒里的这块,是不是跟您手中的不同,稍微有些粉红?」颜色差距很少,要是分开来看,倒也看不出来。
「白鸦为了跟情人相守,啄羽织得太急,皮上裸露出伤口,织出的布混入血,才会粉红了一些。」
纯白的布料落在绸衣上,小手将第二块布拾起,看见盒里的第三块布,又更粉红了一些。
听见白鸦情深,深情的青儿叹息:
「我懂。」
曾经,她也为情,险些魂飞魄散。
「这翁掌柜是有心的,买来这些布,是预备要给我做件氅衣。」
听着布料低语,姑娘喃喃说着。
并不是所有外来的人与非人,都怀着不好心思,也有真想在砚城落地生根,踏实过日子的。
可惜,陈森的恶言,将翁家粮行的人们都给咒死了。
她拿起盒底,再粉红些的那块布,静静抚摸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难得亲自动手将三块布逐一叠好,都放进礼盒里,再盖上盒盖。
「即便是三块也能做衣裳。」她说道。
「这会儿天热,妳先拿去收好,等天冷时我再拿来裁剪,穿来一定暖和。」
「是。」
青儿捧着礼盒,刚要转身,却踏出半步后,又张口出声:
「姑娘。」
「嗯?」
少女模样的她,有些怔然。
「敢问白鸦的情人,唤做什么名?」
布料珍奇,所关的事也不凡,少妇多情就冒胆问得多了些。
「商君。」
娇脆的声音说着,少妇与整院的百合们都倾听。
「他住在雪山山麓,捡拾干柴为生,因救助受伤的白鸦,从此结缘有情。
他用这些布料,跟翁掌柜换得不少黄金,还有上乘的坚果。
发现白鸦凌霄化身成人,啄羽织出这些布料,商君深受感动,起誓永远都要在一起。」
姑娘只说到这里。
「太好了。」
少妇听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跟着庆喜不已。
「我这就去把布料收好。」
她走出庭院,青色的背影随着走远,颜色就愈是淡去。
这样就好。
青儿只要知道这样,就足够了。
商君与白鸦的结局,她不必知晓,就不会心碎。
姑娘伸手端起水晶碗,沁凉的温度从手心,直传递到胸口。失却心爱男人的怀抱,即使是炎热夏日,她也觉得有些冷。
佯装因病假死时,白鸦惨死的哀啼,她至今忘不掉。
是化做龙神归来的见红,以水化做白雪,埋葬山麓上染着红腻鸦血的羽毛,跟黄金与坚果。
白鸦已被公子发现,惨死在魔爪下,商君为了守誓,在魔爪上撞破头死去,还被公子吞食入腹。
他们不像青儿与柳源。
他们有情,却无法厮守终生。
魔没有放过他们。
当然,更不会放过她。
姑娘握住水晶杯的手,紧握到指节渐渐苍白。
陈森死于恶言,那么,魔的语言又有多大的咒力?
春季的最后一夜,被她用连环计,逼得步步败退,连魔心都被夺去的公子,用满是邪浓恶意的语气,对着雷刚说道:
※ 她在骗你。 ※
魔一边哭、一边笑,专心致意的散播出怀疑的种子。
※ 就像她当初,骗她的丈夫,那个大妖一样。 ※
雷刚是她心之所爱,也是她的弱点。他的胸膛是她最信任的怀抱,只要跟他相互依偎,她就能无所畏惧。
但是,听了魔言之后的他,能再毫无保留的相信她吗?
商君为守情誓,甘愿与白鸦一同赴死。而雷刚已经为了她死过,如今不是人,而是个鬼,归来的公子不知他鬼名,才不能操纵雷刚杀她。
雷刚信她爱她,即使知道她曾与大妖婚配,也不管不顾,不仅为她分担许多事,还在最危难时,以鬼魂之躯保护她,让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极为缓慢的,她端起水晶杯,凑到粉润双唇旁,轻轻啜了一口。这是她与雷刚情投意合以来,第一次独自饮下甜汤。
没有心爱的男人在身旁,再可口的甜汤,尝来也索然无味。
「把这些都撤下去吧,」
她淡淡的说,重新坐回藤圈椅上。
「我想要静一静。」
白嫩的小手轻挥,不能取悦她的百合们纷纷低垂,自责的逐一枯萎,木府里的庭院罕见的寂寥萧瑟。
灰衣丫鬟们不敢多问,收拾只喝了一口的甜汤,无声无息的退下,不敢打扰姑娘。
庭院变得空静,只有她坐在那儿,偏头想着。
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刚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灭,能化解千难万险,即使对抗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谋,她也不畏惧。
就怕,就怕……
她浅浅一笑,没有人与非人瞧见,粉润唇瓣上极为难见的苦涩。
这事只有自己知道。
她也是会怕的。
而且很怕。
太怕了。
她必须有所行动,才能牢固雷刚的心。
否则,她会失去他。
也会失去自己。
贰 人言
雪山下、砚城里。
今日,四方街广场少了遮蔽艳阳的大红伞们,大大小小的摊贩都没有出摊;广场四周的店铺,不论是酒家、饭馆、药铺、字画店等等,也全都闭门歇业。
只是,虽说休市,但各间店铺门口仍排着不少人,靠广场营生的摊商与店主伙计们,难得携家带眷前来,大大小小全都挽起袖子,个个伸长脖子,往木府的方向看去,耐心的等待着。
站在水闸旁的蛇妖,虽化作人形,脖子却还能伸得较长,率先就看见有个穿白衣的男人远远走来。蛇颚陡然落下,原本想喊来人了,却又紧急收声,张着大大的嘴猛吸气,分岔的红红蛇信抖啊抖的。
白衣男人模样斯文好看,步履不快也不慢,神态趾高气扬,享受一双双紧盯着他看的目光,直到走到广场中心才停住,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喉咙,才朗声喊道:
「奉姑娘之命,」
他的声音传遍四周。
「关闸!」
号令一出,广场西侧水闸旁最先开始忙碌起来。
精壮结实的男人们,扛起厚重木板逐一堆叠起来,将奔腾的水流截住,水位逐渐升高,当水闸关住时,清澈的水流已漫流出水道,顺着广场几乎察觉不到的坡度,濡溼一块又一块五彩花石。
等待已久的人们,欢呼着迎接水流,各自拿起高粱杆或干竹枝做的扫把,刷洗起集市与街道。
这是由来已久的规矩,每旬有一日,由木府的主人下令,关闸拦截清澈冷冽的水流,用以清洁集市与街道,才能让几乎日日人潮如织的广场保持洁净。号令本来是由硬眉硬眼的灰衣人来宣告,但灰衣人沾水就软了,化作灰色纸人,次次有去无回,而信妖爱显摆又不怕水,一心想讨好姑娘,就自个儿讨这差事来做。
不论人或非人,都很重视这日子,毕竟不论吃喝玩乐、生老病死,只要住在砚城里的都离不开四方街。
有些贪玩的孩子,不怕水流冰冷,脱了鞋在水面上踩踏玩耍,溅出朵朵水花,笑声不绝于耳。
因为每旬都如此打扫,大伙儿日常也懂得保持洁净,做生意时要是有废品或秽物都会小心提走,不敢留在广场上,所以清洁起来并不困难,刷洗的大多是细细泥沙,没有人抱怨休市还要劳作,反倒刷洗得一个比一个更起劲。
随着水流而来的,还有一些水族。
各色游鱼川流其中,避开被泥沙染污的水,只跟随净水游走。广场愈是往下,净水就愈是收窄,水族们能游走的路径也收小。
有个孩子就等在水流窄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弯腰等了好一会儿,突然半身扑进水里,抓出一只甲壳晶莹的虾子,乐得拎起虾须摆动。
气愤的虾子用力伸缩,无奈受制于人,只能激出几滴水抗议。
「快来看,我抓到了!」孩子大叫着。
其他嬉戏的孩子们,没有奔上前依样捕捞水族,而是全都呆立不动,诧异的嘴巴开开。其中有个聪明的,朝拎虾的玩伴猛摇头,还没能出声警告,有个大人已经快快靠过去。
那人抡起拳头,用力敲下去,赏了嘻笑的孩子一个爆栗。
吃痛的孩子倏地缩起身子,虾子觑得机会,扭身自断一须,扑通落回水中,一边咕噜噜吐出水泡咒骂,一边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水族都归黑龙管辖,碰都不能碰。你有几条命,得罪得起黑龙?」
大人铁青着脸喝叱,挥着扫把往角落指去。
「去,给我去罚站!」
误触禁忌的孩子,摸着头上肿起的痛包,垂头丧气的走到角落,被迫远离人群,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同伴们继续玩耍。
想起手里还有根虾须,他连忙抖抖手,把虾须扔回水中,慢半拍的默默祈祷,希望虾子别去跟黑龙告状。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无限懊悔的苦叹,吓得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还以为黑龙此时就要来问罪,连忙转过身去,却只见一个病恹恹的男人,瘦削的脸颊红得不寻常,双眼发直的望着流水。
「大叔,你也在这里罚站?」
他好奇的问。
「是啊。」
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泪水涌出眼眶,润湿泛红双颊,语带哭音的说道:
「只是,我犯的错比你重太多太多了。」
「你也抓了虾?」
「不,我是抓了鱼。」
悔恨的泪水,一滴滴落进水里。
然后,男人说了起来。
第6章
男人名为吕登,是砚城里的富户。
他家几代前某个先祖,原本是马队一员,勤奋又有眼光。每回马队出门,都要走上几百里,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再走下陡峭山壁,才能到大江旁盐井处,跟那里的人家以皮草或茶叶,或是银钱等等换购得晒好的盐。
但这样换来的盐,次次品质都不同,他于是攒了一笔积蓄后,就到大江旁买下一处盐泉,在当地住下来,用卤水慢慢尝试,几次后果然晒出极好的盐,家境就此好转。到了上一代,又将大笔钱财,在砚城内外买下许多田产与房屋,从此收租度日,又富裕许多。
到了这一辈,兄长们年年轮流去制盐,或是拿自家优质的盐到别处去贩售,但吕登生来腿脚有病,走路不太利索,但胜在心思活络,于是就留在砚城里负责收租。
日子过得舒服,吃穿都不愁,而他有个嗜好,就是爱吃鱼。
家里换着方式烹调,有裹在荷叶里、包上厚盐去烤的,有用蜜、醋与盐腌渍后再以油煎的,有用蓼草塞入干净鱼腹、铺上鱼卵去烧的,还有去鱼头尾、除刺后切成丁,用酒、酱、香料拌均匀后,填入嫩嫩莲藕里再蒸熟的。
另外也做鱼酱,汆鱼丸,做鱼冻,制鱼鮓,以及晒鱼干等等。
只是吃来吃去,吕登还是觉得,蒸鱼最是美味。
蒸鱼最讲求的是鱼得要鲜。
他嫌弃家中炉灶的火不够旺,鲜鱼蒸得太久,鱼肉就不够鲜嫩,就让人在院子里起了个石灶,还不用荷木柴,特别去买松枝柴。
要是得了鲜鱼,他就亲自动手,将鱼处理干净,只用醋跟黄酒简单调味,放进笼屉后,用猛火烧到八分熟就快快取出,这时鱼虽离火,但肉里仍有热力,骨肉尚未分离,靠近鱼骨处肉还见淡淡粉红。
他总从鱼鳍或鱼腹下筷,让余温将鱼染透,待到吃到鱼背处时,肉厚的部分也沃得熟了,才能整尾都吃来口口都嫩滑无比。
要是满足于这么吃,那也就没事了。
偏偏,有次四方街关闸放水时,他恰巧要去收租,遇见那条鲈鱼。
通体灰黑的鲈鱼巨口细鳞,没能跟水流退去,在广场冷僻角落无助的跳动挣扎,肥厚鱼身在五色彩石上噼啪有声,焦急的想引起注意,盼获一臂之力送回河道里去,才好顺流游回黑龙潭。
灿烂的阳光下,还湿润的鱼身彷彿遍体生光,鳃盖膜上各有两条斜斜橘红,眼瞳里也闪耀金红色光辉。
吕登弯下身去,双手刚碰到活鱼,整个人就停住了。
他原本也想将鲈鱼放回水里,但是指尖一碰,经验老到的他就知道这鲈鱼肥瘦正好,是最美味的时候。
之后的事,他记忆就模糊了。
再清醒过来时,他不知怎么已回到家中,怀里还紧抱着鲈鱼,瘸腿隐隐痠痛。
这条鲈鱼太大,无法整尾装笼去蒸,他用颤抖的手举起刀来,砍掉鱼头后,指上沾了些碎肉,不自觉的往嘴里放,用同样颤抖的舌头去品尝。这一吃,鲜味如锐利惊雷,直窜入脑中,销魂得近乎痛楚。
他撕去鱼皮,将鱼肉剁得碎碎的,顾不上用什么调料,直接就往嘴里塞,鱼肉入口,口感嫩中带脆,咀嚼时还带着弹性。
为了掩藏偷鱼的罪行,还有这异样美味,他吃得很快又很贪婪,吞咽时地上被丢弃的鱼嘴还在一张一闭。
事后,他把残余的鱼骨、鱼头跟内脏,全都埋在院子里,也不管白日高悬,回屋钻进被子里,反覆回味珍馐滋味,连收租都忘得一干二净,像是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