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悄无声息的掠过长廊,轻轻吹动裴元卿的衣袂,恍惚中他好像还能听到孩童欢快的笑声,那样无忧无虑。
――“诶呦!”
一人急匆匆地走过拐角,没留意到站在那里的裴元卿,正撞在裴元卿身上。
裴元卿恍然回神。
那人手里捧的匣子摔到地上,里面的画轴滚了出来。
裴元卿抬头望去,看到捂着脑门的胡安,不由愣了一下。
胡安也怔愣一瞬,顾不得去捡画,激动地喊:“裴公子!你来京城了恩公也来京城了吗”
裴元卿点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胡安想起正事,连忙蹲下把地上的画捡了起来,确定画轴没事,才笑着开口道:“我是来取画的,多亏恩公帮我顺利交差,陛下看过这些画后十分满意,让太子殿下亲自派人保管,现在临近万寿节,得把这些画悬挂于大明塔中,我对这些画比较熟悉,上头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他顿了顿疑惑问:“裴公子怎么会来东宫”
裴元卿声音一滞。
胡安嗓门大说话声也大,祁烈听到他们的对话声,从屋子里走进来,兴致勃勃问:“你们认识”
胡安躬着身行礼,笑容满面地回道:“是,臣是路过丹阳城的时候与裴公子相识的,裴公子跟其未婚妻还帮过臣一个大忙。”
祁烈唇角浮起促狭笑意,“连你都知道元卿有未婚妻”
“当然,丹阳城里基本人人都知道。”胡安笑容可掬,嗓门极大的道:“大家都说裴公子和苏姑娘是神仙眷侣呢。”
“……”裴元卿窘迫的咳了一声。
祁烈眼中笑意更浓,这段日子他心情都格外的好,哪怕被关禁闭,只要一想到不但弟弟找回来了,连弟妹都有了,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胡安将画轴里的画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其中一个画轴摔得散开了,他把画卷展开,重新小心翼翼的卷起来。
裴元卿目光散漫的看过去,神色微微一顿,“等等!”
胡安动作停住,抬头望他,“怎么了裴公子”
裴元卿将他手里的画接过去,目光专注的看了起来,神色惊疑不定。
祁烈走至近前,看向他手里的画,“有什么问题吗”
裴元卿眉心蹙起,目光依旧牢牢盯着手里的画:“我之前见过这幅画,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胡安探头去看,“我觉得跟之前一样呀我怎么没看出差别。”
裴元卿唇角抿紧,将画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我也没看出差别,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祁烈知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既然他以前见过这些画,那么现在这些画哪怕有分毫的差别,他也一定能辨认出来。
“你再仔细看看,这些画像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三人进了书房,裴元卿把每幅画都展开看了看。
胡安指着画上的那滴血,神色激动道:“裴公子,你快看,连这滴血的位置形状都分毫不差,应该不会有假。”
“是一模一样……”裴元卿手指轻轻抚过画卷,脑海里一一闪现出这些画之前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神色一动。
他指着画上将军穿的铠甲边缘的纹路,“你们看这里,这条线原本是极为顺滑的,我看杳杳一笔画成的,但是现在这里有了轻微的褶皱。”
胡安把脸都快贴到画上了,才看出那一丝轻微的褶皱,“这……不算什么吧”
裴元卿又把其他画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都有这种情况,就像微微氤氲了一点,有些线条某一处微微变粗,差别非常微小。
“会不会是受潮了”胡安平时粗心惯了,实在觉得这些差别太过细微,没必要在乎,“画既然没有被调换,也看不出太大的差别,没事吧”
乾丰帝和朝臣们总不会贴到画上去看,稍微有一点点的瑕疵,他觉得完全可以忽略。
祁烈面色严肃,“万寿节当日,这十二位忠臣里,还活着的人都会到场,那几位已经过世的,他们的家人也会到场观礼,此事绝不能出差错。”
他顿了顿,对胡安道:“这些画像你先不要带走,待我们确认没问题后,孤再派人送去给你。”
“是,殿下。”胡安躬着身退了出去。
他走远后,忍不住挠了挠头。
裴公子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子府啊
书房里,裴元卿把别院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祁烈听后神色凝重,立即派人暗中去盯着别院那些护院和小厮们,又派了几个人去煤窑附近暗中查探。
两人将一切交代妥当,才说起这十二幅功臣图。
祁烈肃容道:“打江山不容易,守江山也同样不容易,当年大昭初立,父皇重用这十二名功臣,给他们权力,予以重任,让他们去大昭各地镇守,这些人本来都是他的心腹之臣。”
“可权力最容易腐蚀人心,这些年父皇体力不支,精力大不如前,他们野心愈大,有人暗中贪墨,有人徇私枉法包庇子孙,还有人豢养私兵,这十二幅画像是行赏,也是告诫,让他们时刻警醒自己是大昭的臣子,更是父皇收拢人心之举,所以这十二幅画像绝不可以出现任何差池。”
裴元卿沉默片刻,沉声问:“父皇身体还好吗”
“半个月前,父皇在上朝的时候突然昏倒,当时朝野震荡。”祁烈叹息一声,顿了顿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太医说只要父皇放宽心态,安心休养,至少能坚持五年,至于五年后,还要看具体情况……”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乾丰帝前半生四处征战,后来大昭初立,国事繁重,他日理万机,几乎日日殚精竭虑,他确实是位好皇帝,可惜他近些年来身子有恙,国事松懈了很多,才让一些人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
祁烈拍了拍裴元卿的肩膀,“粲儿,我准备年后就跟父皇说你的事。”
裴元卿猝不及防的抬起头。
祁烈苦口婆心道:“这朝中我真正能信任的人只有你,父皇日益年迈,朝中这几年肯定不会太平,我跟父皇都需要你。”
经过这几次的事,他清晰的意识到弟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幼的孩童,不再需要他过分的保护,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如果父皇身体无恙,他还能等,但自从父皇在朝堂上昏倒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太医只能尽力而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状况。
他弟弟失踪这么多年,必须在父皇活着的时候重返朝堂,如此身份才能更名正言顺,不会受到猜疑。
裴元卿抿紧唇角,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身为大昭的皇子,也有他的责任,他不可能永远偏安一隅。
这波谲云诡的皇城里,有他血脉相连的两位至亲。
裴元卿抬眸看向祁烈,沉声道:“皇兄,再给我半年时间……至少让我回一趟丹阳城。”
“回去做什么”祁烈问。
裴元卿抿了下唇,面庞微红,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回去下聘。”
祁烈眉宇一松,随即哑然失笑。
原来他弟弟是怕媳妇跑了!
第76章
裴元卿从东宫离开后,祁烈唤来管事,拿了库房的钥匙,亲自去库房看了一圈。
管事太监殷勤的跟在他身后,疑惑问:“殿下,您想找什么奴才帮您找。”
祁烈素来严肃的面庞露出一丝喜色道:“在找适合下聘的东西。”
管事太监脸上浮起惊喜,“殿下要娶太子妃了是哪家女儿如此有福气”
“不是我。”祁烈低头咳了两声,老神在在地笑了笑。
管事太监疑惑,不是太子自己,太子还能给谁准备聘礼
祁烈目光在库房里搜寻,觉得这个好那个也不错,咧着嘴角笑的停不下来。
他得先给弟弟准备聘礼,再给弟弟准备彩礼!
他这个当哥哥的终于找到事情做了!
……
裴元卿回到府里,苏景毓和沈懿都不在府里,苏景毓随着沈懿出去拜访亲友了,科举临近,苏景毓忙的不可开交,他既要到各处去探讨学问,回来又要看书,日日秉烛夜读,大家很少过去打扰他。
只有苏灿瑶一个人在府里,她坐在院前,石桌上摆着一堆锦盒,她意兴阑珊的看着那些锦盒,神色有些恹恹的。
裴元卿走过去捏了下少女微微鼓起的脸颊,“我回来了。”
苏灿瑶抬眸望向他,抿起唇角,笑吟吟地朝桌上的锦盒努了下嘴,“看看喜不喜欢。”
裴元卿不疑有他,走过去将锦盒一一打开,里面放着些老山参、玉珏、小叶紫檀手串之类的物件,都是适合男子用的东西。
他以为是苏灿瑶买的,没细看就夸道:“都挺好的。”
苏灿瑶黛眉轻挑,目光灼灼的看向他:“喜欢”
裴元卿没多想的点了下头,“喜欢。”
苏灿瑶嘴角笑容收敛,重重哼了一声,抬脚就走,头上步瑶摇晃,发出叮当响声。
裴元卿连忙拉住她,看着她下压的嘴角,柔声问:“怎么一言不合就不高兴了”
苏灿瑶眼睛瞥了瞥桌上那些锦盒,抿着红唇不说话。
裴元卿意识到不对劲,仔细看了看那些东西,“不是你买的”
苏灿瑶垮着脸,又哼了一声,全身上下都写着‘我在生气’几个字。
裴元卿明白过来,望向那些锦盒的目光冷了些。
他唤来小厮,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送回去,郡主如果不收,就把东西放到王府门口,总之别带回来。”
等小厮把桌上的锦盒都抱走,苏灿瑶又学着话本里主人公拈酸吃醋的劲道:“你怎么知道是虞念灵送的你果然还想着她!”
“……”裴元卿抬手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稀奇的看着她呷醋的样子,道:“除了她还能是谁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生气。”
他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能送礼过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其中会引起苏灿瑶不开心的只有虞念灵了。
苏灿瑶没忍住笑了出来。
裴元卿见她没有真生气,也弯了弯唇,眉宇松弛下来。
苏灿瑶看到虞念灵派人把这些东西送来的时候,相比起心底泛酸,更多的是惊讶,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王府里的风波还不知道有没有平息,虞念灵竟然就心心念念起了裴元卿。
她不得不叹服,白月光的威力当真是大。
裴元卿陪苏灿瑶用了一盏茶,才把那十二幅功臣图的事说了。
苏灿瑶知道此事耽误不得,赶紧跟着他去往东宫,那十二幅画究竟有没有问题,她还得亲眼见到才能确定。
两人一路避开了官道,挑着一些弄堂小路走,万寿节将至,诸侯王们回京朝见,其中就有裴元卿的皇叔皇伯们,那些人小时候都在家宴上见过他,有可能会认出他,所以他只能尽量避着。
苏灿瑶只作不知,骑着马慢悠悠的跟他往前走,随便他走哪条路,她就只管骑着小红跟在他后面。
两人将马停在东宫侧门,裴元卿拿着令牌,带着苏灿瑶一路顺畅无阻的进了东宫。
苏灿瑶沿路看过去,东宫处处雕梁画栋,楠木为柱,青砖铺地,墙上琳琅彩绘,华丽庄严,非民间的府宅可比,可惜太过冷清,整座宫里透着一股压迫感,他们路上遇到的小太监们走路时无不放轻脚步,好像就连呼吸都习惯性放得很浅,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苏灿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小声对裴元卿说:“我还是觉得咱们苏府更好。”
苏府里处处都是热闹的烟火气,没有那么多规矩,也不必这般时刻谨慎,每个人都活得很舒服,绿丹和红丹就算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也不会有人斥责她们。
这宫里处处讲身份规矩,连做主子的都无法肆意而活,更别提对贵人而言命如草芥的太监和宫女们,一个压抑感太过的地方,哪怕院子里的花草再娇艳,也无法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苏灿瑶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不然以她的性子,哪怕拥有再多权势富贵,也只会觉得束缚的喘不过气来。
裴元卿侧头看她,唇畔含笑道:“我也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都抿着唇笑了出来。
书房里,祁烈站在窗边等着他们,远远见到他们相携而来,忍不住露出笑意,只觉得弟弟和未来弟妹越看越登对极了。
真想让母后看到这一幕。
祁烈眼眶微微湿润,被他用力压了下去。
苏灿瑶跟在裴元卿身后迈步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各式糕点,每一盘都十分精美,引人注意。
祁烈收起心中的酸涩,转过身对苏灿瑶和煦笑道:“我听元卿说你喜欢吃糕点,就让人提前准备了一些,你看看满不满意”
“……”苏灿瑶雪白的脸蛋上透出一点薄红,朝他福了福,微微抬眼,拘谨的看向裴元卿。
裴元卿神色轻松的笑了下,端起一盘荷花糕递到她面前,“尝尝。”
白瓷盘里的荷花糕做的像真的一样,花瓣层层分明,还带着热气,模样精致,味道好闻,让人食指大动。
苏灿瑶嗅着飘散过来的香气,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背过身去小口尝了尝。
荷花糕一口咬下去酥脆可口,糯米皮甜而不腻,里面是花酱夹馅,带着淡淡的清香,口感香甜绵密,一口咬下仿佛真的将花团锦簇吞下,香味在味蕾上绽开。
苏灿瑶惊讶的眨眨眼睛,这宫里的美食果然非同一般的美味,她要收回刚才的话,谁说东宫不好,东宫明明非常好,东宫里的美食尤其好!
苏灿瑶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裴元卿,又暗示性十足的看了一眼桌上的桂花酒酿山药糕。
这盘桂花酒酿山药糕看起来也十分诱人,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裴元卿会心一笑,把那盘糕点端到她面前,“再尝尝这盘,看起来味道也不错。”
苏灿瑶矜持的点了下头,飞快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祁烈将两个小家伙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强忍着笑意,低头抿了一口茶。
苏灿瑶一连吃了两块糕点,不但没有觉得饱腹,反而对其他糕点愈发好奇,这宫里做的点心又小又精致,模样虽然好看,却一口一个还不够塞牙缝的,听说宫里的嫔妃公主们都是小鸟胃,看来确实不假。
可是她不好意思再吃了。
裴元卿又端起一盘她没尝过的糕点,往她面前递了递。
苏灿瑶咽了咽口水,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祁烈,忍着嘴馋,小声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
旁边坐的可是裴元卿的亲哥哥,她得维持好形象!那可是见惯小鸟胃的太子,忽然见到她这海东青的胃,太震惊了怎么办!
“……饱了”裴元卿疑惑的挑了下眉,“怎么这么快就饱了你平时都是吃……”
苏灿瑶急得想捂住他的嘴,幸好裴元卿对上她焦急的目光,及时反应过来,停住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