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站了一刻钟,安静的树抖了抖叶子,说:杰内西斯我渴了。
杰内西斯头也不抬,继续翻阅手里的诗集,告诉她树不会说话。
但是树会口渴。
她继续抖动叶子,将叶子抖到他那头漂亮的红发上,然后重复:杰内西斯我渴了。
相似的戏码上演两三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啪的一声合上书,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下去,然后没过多久,又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来,将那杯水往她手里一递。
大家都说和杰内西斯很难相处,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他会将她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手放到水龙头下洗干净,也会在她淋雨后将她塞到热气氤氲的浴室里。她洗完澡出来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乱跑,他还会按住她给她擦头发。
别人可能会说杰内西斯那只是洁癖罢了,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
就算杰内西斯真的很难相处也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当一个笨蛋。
因为是笨蛋,所以就算是扎人的尖刺,她也能软乎乎地包裹起来。
她想当那样的笨蛋。
她总是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村里的人都觉得杰内西斯将来肯定会和她成家,默认两人是一对。大人们的眼神这种时候估计不太好使,也有可能是放眼全村受得了杰内西斯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每当提及这个话题,村里的大人好像总是会忽略杰内西斯本人的意愿。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杰内西斯的理想型。
有时候她也会想,杰内西斯未来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他那样的人,喜欢的类型想必也同样出众,一定要找个词概括的话,估计就是女神吧。
杰内西斯喜欢文学和艺术,是追求完美的人,他的自尊心就像漂亮却脆弱的玻璃,远观的时候闪闪发光,但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看见美丽外表下的隐患。
杰内西斯绝不低头,永不示弱。他会用愤怒掩饰悲伤,用冷酷尖锐的言词遮掩自己的受伤。
他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哄他。
太阳西沉,天边洒满落日的余晖。树林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金黄的野草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像海浪一般波涛起伏,堆叠着朝远方涌去。
那个身影坐在山坡边,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像一只孤零零的鸟。
她拢着手掌,在他身边坐下来,假装和他一起欣赏日落。
世界笼罩在玫瑰色的晚霞里,初夏的晚风里浮动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被夕阳照亮的芒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浸在阴影里的部分轮廓朦胧,仿佛提前被夜色涂抹了一遍。
是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分界线。
穿透树林的夕阳,缓缓收拢余晖。远方的群山张开口,将太阳吞没下去。
她依然拢着手里的东西,目视前方。
“要看看吗?”
好半晌,身侧才传来一声轻哼。
“看什么?”
“猜猜看。”她说。
杰内西斯不猜。
她曾经送了他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她费尽心思收集来的石头。那个时候他也是什么都没问,直接将她的礼物接了过去。
杰内西斯曾经什么都不缺,他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能摘下来。
杰内西斯什么都不缺,自然也不缺她的喜欢。
她能给他的东西太少了,和他拥有的比起来过于微不足道。
现在他什么都没了,连健康的身体都成了奢望,她能给他的东西,还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她松开拢在一起的手,将掌心里的萤火虫露了出来。
也许是未到季节,也许是因为气候不够潮湿,她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生日快乐。”她说。
她怀疑杰内西斯已经忘了今天是他生日。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亮起尾部,像一盏小小的灯,晃晃悠悠地离开她的掌心飞起来,飘入暮色静谧的夜空。
那绿色的光点在夜空里画了个圈,然后慢慢飘向周围的草丛。
她想:糟糕,只有一只萤火虫是不是太寒酸了。
但就在念头那个浮现的瞬间,附近的草丛忽然亮了起来。隐藏在原野里的萤火虫纷纷离开藏身的地方,仿佛回应同伴的呼召,像无数的信号灯,像落到地面上的星光,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飘了起来。
巴诺拉村所在的南部群岛气候温暖潮湿,到了夏季的夜晚,萤火虫漫天飞舞,如同错季的雪花。
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她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夜。
蝉噪在夜色中绵延,她奔跑着穿过齐腰高的野草。栖息在草丛中的萤火虫纷纷被她惊动,绿色的光点飘舞着四散开来,一闪一闪地飞向夜空。她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想看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跟上来了没有。
她对杰内西斯说:“快看……”
回忆里的蝉噪忽然远去了,杰内西斯朝她俯身时,她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想过他会吻她,呼吸短暂交融的触感很浅,浅到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温热的触感隐约还停留在唇上,她抬起眼帘,在杰内西斯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因为过于困惑,她甚至忘了动弹。
两人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靠得好近,杰内西斯的身影遮去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光源。鼻尖相抵,他抚上她的脸。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时压抑急促,但抚着她脸颊的手很温柔。
他又克制地吻了她一次,这次停留的时间比上次更长,轻轻吮吻唇瓣的声音仿佛沿着耳朵扩散到大脑、心尖、和四肢百骸,让她酥麻得无法动弹。
抚着她脸颊的手,手指插入她的发丝,开始抚摸她的耳廓和后颈,似乎想让她放松,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让她逃走。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她无意识抓住他的衣服。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放到他的胸膛上的,她没有印象,仿佛只是下意识想要寻找浮木,找到能够稳定自己的锚点。
他吻她,然后给她换气适应的时间。杰内西斯似乎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这件事上了,忍得呼吸都有点乱,但哪怕如此,这份耐心也非常有限,而且明显在飞快流失。
亲吻,分开。亲吻,然后再分开。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餍足,而且间隔越来越长,简直有些食髓知味。
如同被野兽捕食,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的时候已经晚了。
“……杰内西斯?”她含糊出声。
如同回应,飘舞在两人周围的萤火虫闪了闪,光芒黯淡下去,没入水泽般的黑暗。
第27章 27
巴诺拉村的夏季十分炎热。
盛夏时节,蝉鸣喧嚣。房间的木地板被太阳晒得发烫,盛在玻璃杯里的果汁浮动着半融化的冰块,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水渍。
没有风,时间如同静止。窗户开了一条缝,楼下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攀着竹篱倚着木栏,浓郁的花香和太阳的味道糅杂在一起,靡丽又昏沉,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出盛夏特有的甜香。
蝉鸣绵延无尽,世界明亮得让人有些恍惚。篱笆上的夏花有些已经开始剥落,花瓣的边缘被太阳烤得卷曲泛黄,透露出枯干的迹象。
夏季是死亡和生机同样充沛的时节。万物恣意生长,又在极尽绚烂之时凋零死去。
甲壳虫的尸体落在土壤里,有些花已经开败了,散落的花瓣堆叠一地,空气里仍留有余香。
微微旋开的花苞,花瓣层层叠叠,细密柔软,触碰时会轻微颤抖,让人想要持续逗弄,反复按压抚摸最柔嫩的花蕊。
玻璃杯里的冰块融化得差不多了,晶莹的水珠结在杯口,欲滴未落。
没入花瓣的手指越挖越深,指关节曲起时,隐约碰到了花瓣微微凸起的内壁。
天气太热了,她哽咽了一声,地板被太阳晒得太烫,她不自觉弓起腰,想要逃离那可怕的温度,但按压花蕊的拇指并未变得轻柔,反而对着最敏感的地方重重一碾。
她扬起脖颈,后颈的弧线弯如月牙,下意识抓住那劲瘦有力的手。苍白的手腕青筋凸起,如脉络清晰的河流向下蜿蜒。
绵密的水声传入耳畔,仿佛浪尖轻轻拍打着海岸。她浑身发颤,感觉自己好像绷成了一张弓,但紧绷的弓弦还在被人不断拨弄。
……要断了。
有什么要断了。
不是因为疼痛而抽筋,奇怪的感觉从腹部蹿起,沿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仿佛在高处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落入无边深渊。她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什么,被搅得一塌糊涂的大脑无法思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哭,但又没有在哭,混乱的情绪无法界定痛苦和快乐的界限,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又成了年幼的孩童,在黑暗的树林里跌跌撞撞前行时,下意识便会抓住最熟悉最依赖的事物。
她说,杰内西斯。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小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
她跟着他到处乱跑,漫山遍野地奔跑。
下雨了,天晴了。两人坐在苹果树下,他摆出不耐烦的神色,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教她发音。
他说:「Apple」
她说:「Appo」
他说笨蛋,她就朝他笑。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撑着他的手,仿佛想从那可怕的浪潮中抽身。
……嘘,别出声。
捉迷藏时,她躲在高高的野草丛里。透过麦穗般摇曳的草尖,她看见安吉尔的身影在不远处张望。那个身影即将朝这边看来时,杰内西斯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拖了拖。她靠在他怀里,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会说话。
比以前宽大滚烫许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盖住她的半边脸,她仍在呜呜地喊他的名字,喊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杰内西斯似乎有些受不了,她每喊他一声,他都要颤一下。
杰内西斯忍不住俯下身,紧紧捂着她的嘴,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声也乱了起来。
那个声音直往她耳朵里钻,叫她头皮发麻,骨头酥软。
她觉得这不公平,为什么他能喘,她却不可以。
趁着杰内西斯恍神的刹那,她挣脱束缚,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伴随着剧烈的抽搐,大片大片的白光在脑海里绽放开来。嗡嗡回响的寂静中,她好像变成了一条线,线握在杰内西斯手中。她以为自己会断裂,结果却只是软绵绵地塌回了地面。
两人像渴水的鱼紧紧贴在一起,潮汐退去之后,闪着湿漉漉的鳞片在沙滩上喘息。
杰内西斯抽出手,手臂绕过她软下去的腰,将她紧紧按到怀里。
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热意落入耳畔,和她不同,紧绷的身躯并没有要舒展开来的趋势。但他只是那么搂着她,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
她也伸手去抱他,从肋下环住他的背脊,摸到的不是湿漉漉的鱼鳞,而是鸟类的羽毛。
漂亮的、从苍白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温热光滑的皮肤渐渐被细密柔软的羽毛覆盖,从人类的身体上延伸出怪物的部分。
杰内西斯真的变成了一只鸟。
她以前就觉得他像一只鸟,羽毛绯红,美丽耀目。
一只不属于偏僻的小乡村,迟早要飞往更广阔的天空,不会在她身边停留的鸟。
她抱着他,将脸贴到他怀里。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如同什么正要破皮而出的活物。
不是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和蔼可亲。杰内西斯漂亮夺目,却不好接近。他过于张扬,过于锋芒毕露,像燃烧的火,出鞘的剑,只适合远远观赏,以免被他的光芒灼伤。
她微微垂下眼帘,盛夏的阳光和蝉鸣都消失不见。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周围飘散。身下的野草柔软如丝绦,夜虫柔软地震颤着歌喉,偶尔拂过的晚风有些凉,他将她拢在怀里,好像拢着篝火的余烬,想极力保存那丝余温。
杰内西斯身上的气息,总是让她想到木材燃烧过后的味道。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些可怕,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能感受到他依然紧绷,而且绷得难受,所以她摸摸他的蝴蝶骨,抚着他的翅膀说,没关系。
她重新躺到柔软的草丛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从上方飘过,夜空像丝绸一样光滑。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也变得透明了起来,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了被触碰抚摸的地方。
耳朵、脸颊、脖颈、胸口。
被触碰的地方会开始发烫,好像萤火虫一样会在黑暗中发光。
存在的界限被重新定义,像水一样融合在一起。她的边界被改写了,她觉得好涨,涨得好像胸口都被不知名的情绪满盈。
因为心是满的,所以暂时无法呼吸的感觉也不要紧。
她轻颤着,缓慢地吐气,调整呼吸。
杰内西斯忍得好像比她辛苦,他本来就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看起来优雅矜贵,实际上一旦失控起来,爆发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彻底。
他低咒一声,喉咙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某种难抑的闷哼。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野兽咬住了喉咙的猎物,麻痹的身体无法动弹。
杰内西斯咬着她,但却无从下口。他舔舔她颈侧滚落的血珠,落下安抚般的亲吻,然后缓慢地动了起来。
黑暗中,他俯身将她罩在身下的阴影里,背后的翅膀完全展开,漆黑的翼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的耳坠,银色的耳坠不断摇晃,她很想伸手去摸,却没有那个力气。
无法控制涌出喉咙的声音,温柔的浪潮逐渐变得湍急。恍惚起来的视野里,那一抹漂亮的银色不断晃动。
……娜西塔。
苹果树的树叶在风中窸窣摇曳,她紧张兮兮地和他自我介绍。
但杰内西斯很少叫她的名字。
娜西塔。
他喊她的时候,组成她名字的音节变成了滚烫的烙印。
他在她耳畔急促喘息,一声更比一声暗哑,陌生的情绪在血管里燃烧,烧哑了他的嗓子,也焚毁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她剧烈地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被扼着脖子不断往下拖。
不断往下——往下——往下——
……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十分古怪,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好像发烧了,因为体温一直降不下来。
咕啾咕啾的水声不知疲倦地传来,她以为房顶漏雨了,但因为发烧的缘故头昏脑涨,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十分困难,更不要提起身去修缮屋顶。
在梦中失去意识的时间太长,她再次醒来时,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实验室的墙壁。
风干几日的花挂在墙上,几片花瓣飘落下来,悠悠地落到洁白的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