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浆糊,腹中的重量一瞬间好像有了千斤重,拽着她整个人往下坠。
盛夏尾巴的蝉鸣就像垂死挣扎的呼救预演,和刺耳的议论声一同灌入她的耳中。
她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
清晨,东大附属医院。
倾盆大雨落下,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病房的玻璃上,声音刺耳。
冬今慢慢睁开眼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抬起眼皮,看到了属于医院的苍白色天花板,隔音效果极佳的高级病房外,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激烈的争吵。
听起来,好像是加茂千代在骂人。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是孕妇!孕妇你懂什么意思吗!你专门跑去刺激她到底想怎样!”
“千代,别这么激动,在医院里别这么大声。”
“学长!你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况,干嘛拦着我骂他。”
“还好星野没事,孩子也没事,别吵了。”
……
睡了十几个小时,冬今感觉自己的精神了许多。
情绪稳定下来之后,种种异样的不适也都不见了,腹中的宝宝依然在健康地成长着。
她慢慢地下了床,走到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冬今姐?!”加茂千代的眼睛亮了几分,连忙跑到她的身边,紧张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你别急了,”冬今安慰着她,“这几天看数学题,睡得有点晚了,以后我注意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就好了。”
加茂千代皱着眉说:“明明就是——”
冬今打断了她的话,对她说:“真的没事,别担心了。”
她知道加茂千代想说什么,也知道加茂千代一心为了她,但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比起埋怨别人,不如成为自己今后更加小心谨慎的劝诫。
“泽野君,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让你见笑了,”她转头对泽野弘树说,“虽然拖到了现在,但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回答。”
这些天来,她考虑了很多。
星野冬今的人生里,曾经有过三次结婚的机会。
第一次,她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只是听五条夫人说,有一个很适合她的结婚对象,让她去相亲看看。
她知道那是五条夫人的好意,所以准备去看看,却不料被五条悟粗暴地打断了这个念头。
第二次,她依然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只是五条悟对她说,想要和她结婚,她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他。
直到后来,冬今在偶然得知,自己嫁给五条悟之后很快就会死去,求生的本能让她努力去救下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所以她选择离开五条悟。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
她终于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有意识去追求更好的人生,也明知自己和泽野弘树结婚是一件很划算的事,但她还是没办法答应对方的求婚。
星野冬今想,如果她没有真心喜欢的人,或许和一个适合的人结婚,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现在,她好像没办法这样做。
她知道自己很爱五条悟,就算不能和五条悟结婚,也不想选择和别人结婚。
因为有五条悟的存在,无论她嫁给多么适合她的男人,都会觉得遗憾。
或许,这就是爱,比起心动带来的感性幸福,更像是对人生的某种诅咒。
星野冬今很认真地说:“泽野君,我不能和你结婚。”
“我知道,”泽野弘树对她说,“星野,你也要有一次选择爱情的机会,就像曾经的我。”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带着某种看透人生答案的落寞表情,和加茂千代一起离开了医院。
处理完了第三次结婚的机会,星野冬今才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五条悟的身上。
他坐在病房前的长椅上,毛绒绒的银色脑袋低垂着,看起来有许多消极的情绪萦绕在身边。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五条悟露出这副模样,在冬今的印象里,五条悟永远都是张扬的、任性的、耀眼的……
他一直都很强,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想做什么都能做到,可能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恐惧的滋味。
是的,恐惧。
五条悟拥有星野冬今留给他的十年后的记忆,但这也仅仅只是记忆,没有切身的体验。
无论是失去了孩子,还是星野冬今在未来的死亡,对现在的五条悟ῳ*Ɩ 来说,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哪怕这个“别人”就是未来的自己。
直到星野冬今晕倒在他面前的时候,记忆中的那个故事,好像在一瞬间就要变成了现实。
“几个月之后的再见面,就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冬今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问他。
五条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这好像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展露出这么狼狈的模样。
冬今伸出手,捧着他的脸,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着男人的棱角分明的脸颊,对他说:“吓到你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别人。”
他的声音有些梗塞。
这是五条悟的底线诉求。
星野冬今可以拒绝自己的求婚,但是也不能答应别人的求婚。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也很怕未来的事会真的发生。”
“我知道。”
“其实,你住在加茂那里的时候,我就找到你了。”
“但是我怕……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关于未来的记忆,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去打扰你。”
“如果不是听说有人向你求婚,我会一直等到孩子平安出生,再去见你。”
这几个月,五条悟真的很努力了。
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也努力地改变自己。
所以,他的口吻中,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
但尽管觉得自己委屈,五条悟心里也都明白,他根本就没有委屈,他甚至还差点害死星野冬今。
五条悟在爱情的世界里,一直都那么任性,就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的任性付出过任何代价,也不明白有些代价是一辈子都偿还不起的。
冬今摸了摸他的后脑,后剃发的发茬磨在柔软的指尖,带着些许刺痛感。
这种触感似乎也在提醒着冬今,每次靠近五条悟时,他总会带给她一些或轻或重的痛苦。
但即便如此,冬今还是不忍心放任他孤零零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也没办法对他不闻不问。
她揉了揉男人毛绒绒的银色脑袋,然后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腰腹处,让他的耳朵贴在上面,一边安抚性地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对他说:“能听到什么声音吗?医生说,现在月份大了,偶尔可以听到一些。”
冬今在很耐心地告诉他,不要害怕,也不要委屈。
未来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她一切安好。
-
办了出院手续之后,冬今乘着五条悟的顺风车,回到了公寓。
阴雨连绵,本应准时出现的晨光,并没有出现。
但无论太阳有没有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冬今下车之后,往公寓里走,五条悟小心谨慎地跟在她的身后。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冬今慢慢转过身,对他说,“今天私塾放假,不用去上课。”
五条悟望着她,苍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的神色。
他好像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合适,但还是问她:“我可以上楼吗?”
冬今垂眸,思量片刻,然后对他说:“小悟,就按照你刚刚在医院里说的那样,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们先不要见面了。”
“但是我很想你,”五条悟说,“你已经离开我好几个月了,我很难过。”
他再一次使出了同样的手段,就像曾经在京都时那样,坚信这个办法百试百灵。
而现在,冬今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无条件默许他的一切了。
她神色未改,仍然温柔地望着他,但是却给了他一份无声的拒绝。
然后,冬今慢慢地转过身,穿过公寓的自动玻璃门,慢慢消失在五条悟的视线里。
随着她离开五条家的时间越久,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冬今就越来越觉得,五条夫人说的那些话,几乎都是正确的。
五条悟并不适合自己,也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她的性格太柔软,而五条悟又偏偏喜欢捏着她的软肋欺负她,如果和五条悟在一起,她注定是被动而痛苦的那一方。
站在电梯里时,冬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居然在狂跳,手心里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对于她这种人来说,拒绝五条悟的请求,实在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回到家后,冬今靠在门板上,长舒了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开灯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晨光洗礼的客厅,显得格外阴沉。
冬今洗了个热水澡,洗去这一天一夜的灰尘和疲惫。
换上了柔软的纯棉家居服,冬今给自己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月份变大之后,冬今把曾经很长很长的黑发剪短了一些,现在刚好能扎成一个丸子,看起来清爽又年轻。
翻出包里的笔记和课本,她本想继续复习昨天的课程,但却在路过窗子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五条悟。
他浮在二楼的窗子前,没有闪躲,不再像曾经那样偷偷摸摸的样子,反而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
冬今走到窗前,将推拉窗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对他说:“外面一直下雨,快回去吧。”
就算他开着无下限术式,一滴雨都淋不到,但是总杵在她的窗外,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一时之间,冬今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怎么会这么任性,无论她怎么劝都不肯走。
最终,冬今实在是没办法,只能锁上了窗子,然后拉上了床帘。
她希望五条悟知难而退。
但实际上,五条悟从来就没有知难而退的时候。
每一次在冬今面露难色的时候,他会撒娇,他会耍赖,直到她答应为止。
或许,并不是冬今不擅长拒绝五条悟,而是五条悟从小到大,一直都不允许她有拒绝的想法。
震耳的雷鸣声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变成了倾盆大雨。
冬今在卧室里看着立体几何的卷子,被这阵雷声吵得心烦意乱。
她望向几个小时前被她用力扯下来的米色床帘,也不知道五条悟有没有乖乖离开。
冬今在屋里来回踱步,纠结了好几分钟,终于再一次走回到窗边。
素白的手悬在空气中,又纠结了几秒,最终才把床帘拉开。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就看到五条悟依然站在外面,没有离开。
甚至,连位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关上了无下限术式。
蓬松柔软的银色发丝,完全被暴雨淋湿,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和额头上的皮肤。
浅色的衬衫浸满了雨水,直接贴在漂亮而紧实的肌肉上。
他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可怜,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咪。
雨水从银色的睫毛上滑落,就像一大串断了线的透明珠子。
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正透过玻璃窗,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第三十九章
星野冬今是一个特别容易心软的女人。
尤其是对五条悟, 她好像很难真的对他狠下心。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独居生活,让冬今能够有更多的时间来审视、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
她会思考关于自己过往人生中的一切人和事, 这其中也包括五条悟。
冬今知道,自己曾经对五条悟的那种无底线的纵容,是错误的。
这个错误不仅会害了自己, 也会害了五条悟。
或许已经有些晚了, 但这种错误一定要纠正。
无论是她,还是五条悟,都不应该再沉湎于这种有些畸形的关系里。
冬今拉开了床帘,望着窗外被暴雨淋湿的男人。
她将窗子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冰冷的雨水和凉飕飕的风, 顺着这个缝隙入侵了属于冬今的房间,打破了原本平静安适的小世界。
“小悟, 你不能这么任性。”
冬今站在窗边,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苍蓝色眼睛,很认真地这样对他说。
五条悟没有说话,依然像曾经那样,很委屈地看着她。
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某种肌肉记忆,只要这样做,无论他想做什么,星野冬今都会答应他。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冬今皱了皱眉,狠下心对他说,“无论今天发生什么, 我都不会让你进来的。”
这里不是京都的五条本家,这里是冬今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