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会长大就好了……
抱怨的话语戛然而止,九昭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
“帝君,我这些年,应该做得不错吧?”
水上舞台距离离人舫有一段距离,但人多,音色、叫好声不绝于耳,将细微的声音淹没。
只是魔神听力非比寻常,握着茶杯的手停驻于空中,钟离将起其缓缓放下,如月似水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为什么这么问?”
“想要帝君夸夸我嘛。”没被枕住的手,拉住了青年自然垂落的手,九昭隔着手套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幅度地摇了摇。
青年状似无奈,借用了民间对她的赞美,“元君功业昭日月,福泽璃月耀乾坤。”
“九昭,一直以来,你做得都很好。”
“嗯……”
将半边面藏进了手肘间,少女沉默须臾,才传来低低的应声。
不是肆意得意地扬眉瞬笑,也非故作谦虚的说辞,她的反应显得反常,或是在上台那刻起,就不太一样。
她的剑里没有一贯的洒脱,只有决绝。
原以为……
这次节日,她会开心些的。
钟离垂着眼,注视着杯中的清液,水中倒影着的那双铂金色的眼眸显得有几分冷意,思虑繁杂,他心下叹息。
有关她的事情,一向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楼阁暂时安静下来。
“我今天很开心哦。”
沉默太久不好,将所有情绪都压进肚子,再抬头,那张昳丽的脸上重新带上了笑,九昭坐直了身体,绯红色的眼眸弯了弯,“不,应该说跟帝君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你要做什么吗?”手腕翻转,钟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铂金色眼眸是在尘世闲游的客卿所不会有的肃然和威严,“九昭。”
九昭歪头轻笑,“帝君,觉得我要做什么呢?”
说着,她身子前倾,像小时候撒娇一般扑进了他的怀着,侧脸靠在青年的胸口,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像是在保证般自言自语,“什么都不会做哦。”
现在帝君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九昭觉得有点儿难受。
为什么笑不出来呢,她应该笑得更好看一些的。
不然会被察觉异常。
头顶传来叹息,手掌落在她的脑后,手指穿过发丝顺着下落,“不愿意说嘛。”
“魔神战争之后我不曾约束过你,让你养成了一向独自背负的习惯?还是说,五百年前的那一枪,果然还是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生疏了?”
“不,从来没有。”九昭下意识地否认,她咬唇,“抱歉,帝君。”
松开抱着青年的手,少女站起身,她低垂了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只有帝君……
她果然还是做不到。
“舞台还有些收尾需要我去处理一下,晚安。”
目送着红色的衣角消失在拐角,钟离眉心微蹙。
***
月光在海面上跳跃,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仿佛无数颗繁星坠落凡间,点缀着这片浩渺的海洋。
给舞台收尾是说谎,这种事务,文鳐他们便能做好,根本不会麻烦到她。
但九昭也确实有事。
被金色透明的咒符封印的房间前,她忽然开口,“你在的吧,多托雷。”
话音刚落,从走廊尽头走出一个身影,戴着鸟嘴面具的青年,在月光下微笑,“自然,大小姐相邀怎么会不赴约。”
九昭瞥了他一眼,便回过头,随手将禁制解除,她语气冷淡地说,“跟上。”
这是她的研究室,与制作研究机巧这些无机生命的工坊不同,这是研究生物、有机生命的地方。
在走到目的地前,她闲来无事,说起了故事,“记得我好像与你说过我是持明族的异类?
持明龙裔获得“不朽”龙神的祝福,在持明大限将至或是重伤之际,可进入月波古海,古海水将洗去一世的情感和记忆,而后其化作龙卵,眠于古海下,静候下一世的蜕生。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也因此持明一族被渴望长生的短生种觊觎。”
药王秘转中有种秘方,能够利用持明髓延寿健体,或诱发长生种的魔阴身,持明髓可以,没道理她的不可以。
九昭进入了酒精气味浓郁的房间,而后将穿刺针丢进[博士]的手里。
“我叫你来是让你帮我取凤髓。”
毕竟凤髓的位置对她来说,要独立作业,实在是不方便。
挣扎了三千年,她突然发现,跨越空间,跨越时间好难。
实在有些累了……
第93章 再见,提瓦特(一)
千秋节过后第一天,宾客散去,离人舫收起水上栈道和舞台,起锚。
千秋节过后第三天,空与派蒙尚在璃月感受节日的余韵,钟离于街头将两人叫住。
巳时,三碗不过港
女侍将茶水端上,青年为两位小友各斟了茶,听到派蒙心直口快地问道,“钟离,你找我们什么事呀?”
钟离将茶盏拿起,微微出了口气,他抬眸,俊朗的眉眼间沉淀着千年的时光,“事关九昭,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委托旅者……”
话未完,璃月港中,屋顶的鸽子、树上的雀鸟,忽然发出一声接一声凄厉的鸣叫。
叫声如同尖锐的箭矢,刺破了空气的宁静。
手指仿佛失了力气,茶杯落下,茶水四溅,青年下意识地朝着港口方向看去。
无数鸟儿展翅,哀鸣着,朝着大海飞去。
整个天空仿佛都被它们占据。
“这是怎么?!”
“鸟怎么都往海面上飞去?”
……
一声声惊疑在人间蔓延。
第一次听到小鸟发出这样的声音,派蒙被吓到了,躲在了金发少年的身后,瑞瑞不安地左顾右盼,“怎么回事?!”
暖金色的瞳孔倒映着天空中哀嚎的鸟儿,空张了张嘴,这种现象,如果要用准确的话来形容的话就是,“提瓦特所有的鸟儿都在哀鸣……?”
[我毕竟是魔神,也是身为天空之主的凤凰,要是醒不过来会有异象出现的……比如,全提瓦特的鸟儿一起悲鸣之类的……]
脑海里响起了当初在化成郭,少女笑着逗弄派蒙的话语。
“钟离,是不是九昭……?”空猛然转头,却发现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只余被打翻的茶盏无声地躺在茶水之中。
空:“!!!”
“等等,旅行者,你要去哪里?”
金发少年像是一阵风,从三碗不过港的高台掠下,派蒙下意识地追出去。
“离人舫,九昭一定出事了。”
***
天空暗沉了下来。
绯红色的眼瞳中映出了在离人舫天空徘徊的鸟,因为结界的存在失踪无法接近半分。
它们尖锐的啼叫,像是刀割;低沉的呜咽,仿佛啜泣,直接传递到灵魂的,带着悲痛与哀愁的声音,吵得她耳朵有点儿疼了。
九昭靠在梧桐树上,仰头看向天空,“啊啊啊,时间似乎要到了呢。”
“你们比我想得更加敏感呢……”
明明只是那么幼小的生灵也不知道怎么感受到的。
她抬起手,指尖已经失去了血色,但始终没有火焰燃起,愣愣地出神了几秒,手无力地落下,勾出唇角轻笑起来。
果然,不行啊。
离人舫很安静,九昭将她的眷属、小人偶给支开了。
她坐在梧桐树下,背靠着树干,视线落在了这里唯二的人身上,像是自嘲般说道,“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是你。”
九昭稍稍抬起手,石桌棋盘上的两枚神之心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来到了她手中。
她看也没看,丢给了站在不远处的人,“璃月的神之心给达达利亚吧,算是这些日子他陪我解闷的奖励,至于蒙德的神之心……”
“作为交换在我彻底死去前,带我去岐山,我死后维帕尔的力量会释放,或许会造成生灵的伤亡,离人舫不能成为我的坟墓。
你建造的岐山,虽然让我做了几百年的噩梦,但寓意也是不错。”
从千秋节最后一日开始,[博士]的视线宛如实质,里面并未有多少情绪,很平静,平静又疯狂。
多托雷没有说话,他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然后在她身侧半跪下,他身上还残留着药水的气味,“您早就知道,会如此发展,这是在报复我吗?”
九昭闻言轻笑,她抬手,指尖轻轻地碰到他的侧脸,瑰丽的眉眼染上恶劣的笑,她的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赞迪克,事态超出你的掌控……或者说亲手杀死自己神明的感觉如何?”
将她的手腕扣住,将其不负从前炽热的掌心贴在他脸上,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落在她身上时有种沉闷的压抑,蓝发青年轻声问道。
“凤凰的骨髓不是关键,就算您的身体上沉疴旧疾无法治愈,在此基础上增添新伤,也不至于在短短三天就虚弱成这样,所以,出现问题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精神或是灵魂,对吗,我的[神明]小姐?”
到这种时候了,他依旧还在求知,原以为能在他身上看到如慌乱、愤怒等常人一般负面情绪的九昭有些失望。
让[博士]帮忙主要目的并非报复,只是在她认识的人里他最合适而已,至少其他人在听到这种无理的要求时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九昭也想不出说服他们的借口,也不想让他们愧疚。
至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也不会告诉他。
直接忽略了[博士]探究性地发问,九昭垂着眼,微微叹息,“我最后的愿望,你会答应吗?”
多托雷没有应下。
将少女的手放下的同时,他冷静地说道,“在您身上,我的目的从始如一,不曾也不会改变,我会拯救……”
“九昭——”
[博士]的话语被打断,连带着离人舫的安静被打破。
金发少年如风一样目的明确地飞奔而来,白发的小精灵紧跟其后,飞过之地留下点点星光。
啊,对了。
离人舫也是有锚点的。
九昭看着空跑进梧桐林,跑到她身边,似乎察觉了她气息微弱,立刻朝着在场的[博士]流露出敌意,拔出了惯用的无锋剑。
派蒙似乎在她耳边呼喊,带着哭腔。
真是的,明明已经决定了要安安静静地死去的……
少女低垂着眼眸,此刻神情颓然到了极点。
无数鸟儿的哀鸣下,少年愤怒的质问,清楚地传到她耳中。
“你对九昭干了什么?!”
“取了大小姐的[凤髓]。”
[博士]轻描淡写的话语彻底将他点燃,少年冲了上去。
“空。”
剑刃就要触及到青年脖颈时,停下。
“九昭!”
空收回剑,在她的身侧蹲下身,“你怎么样?”
九昭轻笑了下,就势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凤髓]是我让他取的。”
“为什么?!”
对于少年震惊不解的疑问,她没有回答,而是像闲聊般说起了,近期的烦恼。
她最后选择安安静静地死去,本不想将任何人牵扯进来,但看到空的瞬间,她又想自己可以自私一些,至少这一次不是她一个人。
“我最近常常做梦,循环交替的噩梦几乎将我溺毙。”
她是火凤凰,就算下再大的雪,她也不会感到冷,就算置身火海也不会觉得热。
这是九昭第一次感觉到冷,从骨髓深处传开的冷意。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少年奔跑过来,自皮肤发散的热意也沾染到了她身上,哪怕只有一点点,也稍稍驱散了一丝丝冷意。
她继续说着自己的噩梦。
“我梦到很多很多死去的同胞满身鲜血,倒在地面,慢慢地面目全非。
经常帮我带宝贝、带我去飙星槎的小狐狸,死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曾在同一个地方学手艺的朋友,傲骨碎了一地,变成他最讨厌怪物,鲜活的人变得死寂,求死不得。
偷师剑法的姐姐,立誓守护仙舟的人,弑杀同袍,背弃仙舟,活得痛苦。
我最喜欢的青龙,失去了龙角,褪下了鳞片,然后他用那张脸、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说,他不是他。
唯一不变的小白毛,最终还是被时间湮灭,或作灰烬。
还有……
其他亲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触碰不到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执念回去的故乡,面目全非,再也寻不到认识我的人。”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九昭……”
空的声音时候有几分颤抖,九昭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最常梦到的是,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走。
战友、同胞、亲人、朋友都与我擦肩而过,与我背道而驰。
然后,一个一个倒在了路上,他们变成白骨,化成了灰烬……
只留下我在时间中不变、不朽。
好可怕——
我停下了脚步,后知后觉的茫然和恐惧将我淹没。
我为什么要一直前进?
我要到哪里去?
我好像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冰冷的眼泪落在肩膀,渗透了衣服,但九昭却是笑着,一如既往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