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妖怪战斗了一整天, 黑夜只能在荒野的湖边匆匆生起火堆。
对于继国岩胜来说非同寻常的经历,梦子和缘一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缘一去湖的另一面清洗血迹时,梦子就安静地坐在火边的树枝上,轻轻向外呼出一口气——就清除了所有污秽和觊觎的视线, 甚至继国岩胜身上细小的伤口也随之愈合。
周围设下了结界。
像这样和梦子独处,是很少会遇到的情况。
武士微微仰头, 和树枝上垂下头的梦子对上了目光。
“……我和‘妈妈’都知道,她不是缘一真的‘母亲’。”
和她遇到无女时不一样。
无女没有试图吸收缘一。
“最初,我以为缘一在‘妈妈’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但很快,我意识到了——”
梦子说:
“缘一和我一样。”
“……他看到的无女,只有空白的面孔。”
这样的缘一,还是选择了成为无女的孩子。
那或许就是同情。
对于乱世战火中,无数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念的同情。
继国岩胜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
他是知道的。
知道——缘一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
从缘一第一次挥刀,便击败了自己付出那么多努力都碰不到的父亲的部下起……继国岩胜逐渐明白了——缘一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对缘一来说,世界是透明的。
该向哪里挥刀才能让人倒下,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母亲左边的身体承受的病痛,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自己和父亲始终没有察觉、直到抱住母亲的尸体,才意识到的病情……缘一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战胜别人,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发现母亲的痛苦,所以能够意识到无女胸中的悲念……
为何。
为何世界上要存在这样的人?
超乎了世间常理的才能,以至于让父亲和自己,都显得如此卑劣不堪……
嫉妒。
从十岁那年翻着母亲的遗留的日记,恍然大悟,意识到总是奔向母亲、紧紧靠着母亲身体左侧的缘一,并不是为了撒娇,而是为了搀扶母亲那一刻起——
嫉妒。
嫉妒的火焰从未停止。
然后是憎恨。
凡人只能够仰望的才能,凡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境界,凡人只能够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的痛苦和悲哀,抱着母亲的尸首哀嚎哭泣,在母亲生前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做到的,无能的父亲和无能的自己……
可恨。
缘一,自己的双生的弟弟,是如此可恨。
明明是有着血缘的双生子,为何缘一能够如此理所当然地成长为这样的模样?
火焰焚烧着他的心智,继国岩胜再也无法忍耐,在月夜之中离开了梦子和缘一所在的湖水,脚步踉跄地跑进树林。
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
风吹过身体,枝叶划过脸颊,巨大的月亮始终悬在高空、悬在前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挣扎。
在月夜一个人走得太远,是很危险的事。
更何况他心中满溢着憎恨和愤怒。
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吸引来的咒灵和妖怪,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拥而上,想要压榨吸吮武士身上涌出的恐惧和痛苦。
继国岩胜太年轻了。
他的剑技还没有强到能够在与妖怪厮杀一日之后,还能杀出咒灵的包围。
在月光之中,利爪割穿了华贵的羽织、割破皮肉,死死地嵌入骨骼。
浓烈的血味充斥着鼻间时,继国岩胜闻到了一丝椿花的香气。
在他有些模糊的视线里,月亮被额头上滑下的血染成淡淡的红色,梦子就在这样红色的月夜之中,张弓瞄准了他。
箭头折射着月光。她的眼睛就像浓夜。
……梦子。
“嗖——”
驱魔之箭在空中爆裂出惊人的白光,比月亮更加明亮,世界有一瞬似乎变成了白昼。
“噗呲”。
伴随着刺痛感,箭矢贯穿了抓住继国岩胜的咒灵和他的胸膛。
咒灵顷刻灰飞烟灭,继国岩胜摔倒在自己和不知道谁的血泊里。
被雪白足袋和草鞋包裹的双脚,踏过地上的血液,梦子来到他的身前。
草鞋很快被血泊浸透了。
继国岩胜躺在地上,血液从嘴里和伤口不断涌出,声音嘶哑:
“你的箭术,糟透了。”
梦子的目光。
就像月亮一样,捉摸不透。
被疼痛和怒火冲昏的头脑渐渐清醒,继国岩胜看到梦子好像笑了一下。
“是啊。就和岩胜的剑技一样……糟透了。”
纯净的反转咒力从那双用了毒的手中落下,钻入继国岩胜的身体。
之前还在涓涓流血的伤口,血肉粘连在一起,迅速地愈合了。
就像是回到了羊水中一般黑甜的温暖,继国岩胜狼狈地躺在地面,在泥土的腥味、血液的铁锈味,以及椿花的香气交杂而成的冰冷的气味里,一时恍惚地开口:
“……你就没有不甘心吗?”
梦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继国岩胜说,语速缓慢:
“努力修行的技艺……被我这样贬低,你就没有不甘心吗?”
“啊……没关系的。”
在月光之中,梦子的身影被笼罩着一层模糊的光晕。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梦子的神色,只感觉到她用不算温暖的手擦掉自己脸上的血,听到她轻柔到不真实的声音:
“下次瞄准你的时候,我也不会失手……这就是很有用的箭术了。”
大胆的挑衅。
难以理解的家伙。
在如此虚幻的、让人恍惚的红色月光下,继国岩胜好像也忘记了那些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忘记了身上致命的伤口。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的确……很有用。”
第36章 人见燃烧奈落
和继国兄弟一起的旅行, 对于梦子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还是在寻找怎么也找不到的青色彼岸花。
有的时候,梦子会想自己和无惨是不是被诅咒了……因为曾经差点杀死了为无惨治病的医师,所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青色的彼岸花。
就像继国岩胜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缘一的日之呼吸一样。
缘一对于剑法和呼吸法毫无保留,但是继国岩胜却无法达到和他相同的境界。
“岩胜, 没事吗? ”
梦子故意凑到又一次失败的青年身旁, “手臂都肿了……要我帮忙恢复吗?”
和五条老师不同……她的坏心思, 继国岩胜完全没有察觉。
“不, 无妨。”
继国岩胜抬起手微微挡住她, “我们练剑的时候,不要靠太近, 梦子。”
继国缘一放下刀,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关系,我会保护梦子。不会受伤的。”
继国岩胜的手顿了顿,但是缘一同样不会察觉。
梦子看了看继国岩胜因为忍耐而微微扭曲的面部肌肉,以及缘一真诚的双眼,感觉到了那种肉眼看不到的、空气中的牵扯感。
岩胜,真可怜。
……因为尊严,没有办法发泄的怒意, 只能任其一遍遍绞着自己的肺腑。
不过,他还是很努力。
即使没有办法学会日之呼吸, 继国岩胜也习得了属于自己的月之呼吸法……某一天的战斗结束后, 梦子发现他左侧的额头以及右脖颈,长出了和缘一一样、像是红色焰火般的斑纹。
“体温很高……心跳也太快了,你感觉如何?”
继国岩胜盘腿坐在地上,上身的衣服被拉开, 任由梦子检查着他的身体。
梦子用手一摸到他的额头,就知道他的体温至少达到了39度, 心跳的次数也至少达到了200……简直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样炽热。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一定会死。
然而继国岩胜的神智却很清醒,握住梦子按在他颈动脉处的手。
“不要紧。”
他的语气还残留着一些激烈厮杀后的危险:
“我感觉很好。”
这番话发自内心。
继国岩胜终于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新的境界。
在体温变高、呼吸变快,空气满盈胸腔的那个时候,脑子就像是突然“啵”的一声、刺破了隔膜似的,能够无比清晰地看到妖怪的肉.体构造。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缘一眼中的透明的世界。
通透视界。
此前对上鬼怪时无比吃力的挥刀,在身躯发热之时,变得如呼吸般流畅,轻轻一挥便割断了妖怪的肢体。
即使还达不到那两人的程度……但只要继续磨炼的话,终有一天,自己也可以……
喜悦。
满溢的喜悦,和淡淡的期待。
在得到了新的力量不久,继国岩胜决定回一趟家族,与血亲做最后的告别……再回到梦子和缘一的修行中。
即使在归途中遇到了妖怪夜袭,他也不再感到惶恐,自然地拔刀、直面了曾经恐惧的存在。
月亮。
月亮如此明亮。
继国岩胜面露喜悦的神情。
在清冷而耀眼的月辉之中,他的刀一击一击,挥出了无比美妙的招式。
宛若浓夜的幻梦。
美丽的月辉如残酷的梦境。
高涨的心情,与明亮的月亮相呼应,仿佛有什么要从他的胸腔中破出。
“……继国岩胜,恭喜你。”
最后一只妖怪并没有发动攻击。
在满地逐渐化为齑粉的妖怪尸块之间,身披白狒狒皮的身影显得洁净到怪诞,从头部传来的声音充满了难言的吸引力。
“你已经领悟了高超的剑技,拥有了超越继国缘一的可能性……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潜能。”
立于月夜之下的月之呼吸剑士不为所动,声音低沉:
“这美好的战斗和月亮,妖怪也懂得欣赏么。”
堪称怪异的白色狒狒妖怪回应了他。
“正是如此。我十分中意你那无望的执着,想要向你作出忠告——你额头和颈侧的斑纹,是被继国缘一传染的,燃烧寿命换来肉.体极限的诅咒。”
作出了宛如诅咒般预言的妖怪,在继国岩胜挥刀的下一秒裂成两半。
白色的狒狒皮散落在地,皮中却没有任何实体,仿佛刚才身披狒狒皮与他谈话的是一道幻影。
而那不祥的、仿佛诱惑般的优雅嗓音,依然在周围的空气中传开。
“这种斑纹会在你和继国缘一身边的人身上共鸣般传播,觉醒之人都无法活过25岁……
“这是我奈落,对你的提示。”
…………
……
温暖的春日过去、夏季到来的时候,梦子发现,继国岩胜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梦子大人,您是梦姬大人吧?”
原本安静等待包扎的武士,听到缘一叫她的名字时,脸上浮现出忐忑又急切的神情:
“请您、请您治好我的伤吧……用您的灵力……”
在他有所动作时,缘一就上前一步,挡开了他伸向梦子的手:
“会治好你的。这种伤并不难治,只要好好用药就足……”
“那不一样!”
没有等他说完,对方便抓住了缘一的手:
“你也是武士吧?你应该知道的啊,我们的手的重要性——!用草药来治疗,万一留下后遗症该怎么办?”
他的话很快引起了其他武士的声音。
“是啊,我们都受重伤了啊,搞不好会死的……”
“梦子大人的灵力可以治疗我的吧?只要一下就——”
一个人的话还好,一群人聚在一起,狂热的情绪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缘一不喜欢对他人挥刀。
面对黑夜里人群亮得惊人的一双双眼睛,红发的青年手臂的肌肉变得紧绷起来。
然后——
“唰——”
一道月辉般雪亮的刀芒闪过,继国缘一立刻甩开了武士的手,几乎是在瞬间,长刀划过了武士方才手腕停留的位置。
如果不是缘一反应及时,武士的手此刻就被砍断了。
这突如其来的挥刀,令所有人为之一惊。
后怕的情绪涌上来,武士抬头怒视挥刀之人:
“你这家伙——”
声音却在看到对方眼神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明明是同样暗红色的长发、同样佩戴长刀,甚至面容也如此相似……继国岩胜的目光却让人胆寒。
“不想用药治疗的话,就让我砍断这双手。这样,梦姬就不得不用反转术式……让你长出新的手了。”
就连他缓慢的吐词也一样。
身材高挑的青年,自上而下地瞥向受伤的武士。
“不这么认为吗?”
“…………”
巨大的压迫感,让人无法发声。
武士的额头滴下一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