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能够体会到正常的烦躁、愉快和郁闷,但更加复杂的、人类之间的感情,他心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
童磨是被扭曲了认知的伪神。
梦子是扭曲了自己的鬼。
“童磨。”
新年的夜晚下着雪,白色的雪落在屋檐和院子里,把教团的一切都装饰得十分纯净。
本应该寒冷的天气,教祖所在的、种植莲池的房间里却盈满了温暖熏香的酒意和咒力,地面上散落着琵琶、酒盃和鲜果,让人不由自主陷入绮丽而醺醺然的迷醉中。
梦子随手松开那只酒盃,任由它滚落到莲池里,“扑通”一声,让池面掀起涟漪。
“分别的时候要难过一点啊……”
她用双手捧住童磨的脸,红梅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露出了微笑。
不用明白也没关系。
什么也感觉不到也没关系。
被信徒的「爱」扭曲的教祖,这一次只是人类而已——作为人类的教祖生存下去。
“为我流泪吧。”
温柔的声音,宛如只存在于梦境的、虚幻的花朵。
第79章 绮丽谢花幻夜
从充满酒意和淡淡血腥味的万世极乐教离开时, 夜里还下着小雪。
梦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发烫的脸颊在这样微冷的空气里,也变得很舒适。
她肩膀上的雪,被一只黑色指甲的手轻轻拍掉。妓夫太郎单手拎着一件外衣披了上来, 从后面无声无息地接近。
“吃饱了吗。”
怪异的腔调, 耸拉着病怏怏的眉眼, 有些压抑又无限度溺爱的口气。
“难得的新年, 要好好吃饱才行啊……梦子大人。”
也许是因为从小保护着梅长大的原因, 妓夫太郎对于想要照顾的人,总是有着惊人的耐心和纵容。
想要别人的血是很正常的啊……毕竟自己的血是喂不饱梦子的。
就算再怎么想要让她掠夺自己, 对于梦子来说, 鬼的血也没有用处。
让唯一的当主大人饿肚子,可是不行的啊。
他用长着黑色指甲的手,又把梦子的衣领整理了一下。
把外衣给梦子披上的时候,大概就和小时候用草席把梅和自己一起裹起来时是一样的。
寒冷、饥饿、受伤和生病……这一切都是致命的。
鬼当然不会害怕雪。
妓夫太郎却习惯了,好像梅和梦子会被一团雪伤害般。
“嗯。”
梦子伸出手,牵住妓夫太郎没有握着镰刀的那只手,因为微醺而带着轻微红晕的脸上, 露出了艳丽的微笑。
“饱餐了一顿呢……”她侧过头,看向快要把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妓夫太郎。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 侧头的动作让两人的脸颊和耳侧轻轻摩挲在一起, 发出皮肤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
“小梅呢?”
也许是因为听到梦子叫她的名字,粉色的缎带从妓夫太郎的背后血肉中钻出来,轻轻缠在梦子和妓夫太郎轻贴的手腕上。
枯瘦的青年看了眼,不轻不重地捉住缎带, 按回了自己背部。
“白天的祭典偷偷喝了酒……现在睡得像小猪一样啊。”
像小猪……妓夫太郎和小梅真是可爱啊。
“谢花没有喝酒吗?”
两个以血为食的鬼穿过人群,走在铺了一层雪的街道上。
双脚踩过地面的积雪, 特地用了会留下脚印的力度,雪层在木屐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散发着不同的诱人的气味,神情好像都很模糊,只有身边的另一个存在是清晰的。
“酒?”
乱乱的卷发下,黄色巩膜的眼睛轻轻瞥了她一眼,妓夫太郎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神色。
“懂行的妓夫可不会让自己不清醒,会欠下不明不白的债。”
梦子大人的债,已经欠得够多了啊……
妓夫太郎有点神经质地挠破了颈部,脖子的皮肤渗出血液,脸上却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惧意的古怪笑容。
梦子大人。
求求你……让我们兄妹,多还一些时日才好啊……
“是这样啊。”
梦子轻轻用手指贴了下发烫的脸颊,“我今天喝了不少酒呢……看来要莫名其妙欠下很多债了。该怎么办好呢。”
天空的乌云,挡住了月亮。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光线消失、变得更加昏暗的木屋巷子里,鬼的眼睛好像在发亮一样,带着莫名让人屏息的神采。
妓夫太郎看向了她。
像是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凑得很近。
“那样的话……”
湿热的气息吹拂在耳朵上,他轻轻咬了下梦子的耳垂,“妓夫是会趁机多讨点债的,客人……”
……
寒椿的香气,始终笼罩着梦子。
妓夫太郎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和小梅好像也被那种香气浸泡着,渗进了骨缝里。
游郭长大的、没人需要的收债妓夫和雏妓。
他和小梅也在梦子的手心变成了花。
…………
……
[你吸食了大量他人的血液。【血鬼术】+1]
从新年的血宴中清醒过来,大概是两天后的傍晚。
拉开障子门,夕阳洒落在地面,把池塘的水面映照得像是血色的镜子。
梦子披着寝衣,赤裸的双脚踩在木板上,走到廊下。
“梦子大人。”
一直等在门边的人低声叫了她。
梦子侧过头,
“是胀相啊。”
梦子看着一身深色狩衣的黑发青年,意识还有些朦胧地微笑着。
“你一直在等我吗?”
从夕阳中现身的胀相,还是那副有些淡淡忧郁的眉眼、不太有干劲的样子,但胀相其实有着十分耿直的性格。
“是的。”
他平静地垂下眼道:“我有话要对您说。”
唔。
梦子慢慢观察着他。
这个人、该不会就这样硬生生在门口站了两天两夜吧……
“嗯……可以哦。”她慢慢拉上身后的障子门,赤脚踩进院子的草丛:“一起散步吧。”
胀相理所当然地跟在了后面。
鬼和咒胎的散步,和普通的走路不太一样。
他们像风一样轻松地掠过屋顶和树梢,穿过结界,最后停留在高高的阁楼顶上。
巨大的红色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成绚丽的绯色,白鸟从身边飞过,翅膀和脸颊也被映上一层红光。
比起从江户更名东京的都城,京都的建筑和街道、路人的着装,每一处都还保留着传统的风格。
橘红色的阳光,将这座咒术的盛地笼罩着,仿佛一座被血液染红的城。
“太阳很漂亮吧。”
梦子凝视着赤色的日轮。
她脸上露出的微笑,胀相总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好像有一种让人想要放轻声音的感情从胸膛滋生,他不由自主,顺着梦子的目光看了过去。
太阳。
红色的、橘色的,有些时候很刺眼,有时候又很朦胧,血液一样的红色染透了云层。
过去以为不会见到的景象,如今清晰的映在眼中。
在母亲腹中的诅咒和怨恨,在瓶中黑暗的时光,都是依靠和弟弟们的羁绊才不会了无生趣的人生。
孩子和父母的牵绊,本应该是最强烈的。
但是咒胎九相图出生起就拥有的三位父母,都是虚无的。
母亲并不想要生下自己和兄弟们。
创造了他们的加茂宪伦已死,脑不知所向。
让母亲受孕的咒灵没有知性。
不被母亲期待的自己和其他兄弟,永远都没有办法回报母亲的受肉之恩。
所以用陶土让咒胎受肉的梦子大人……是九相图的“第二位母亲”。
“母亲”和“孩子”的连结,是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胀相意识到了一点……梦子似乎并没有“使用”自己和坏相、血涂的意愿。
“……春天的时候,胀相就和坏相、血涂一起去万世极乐教吧。”在血色的、艳丽而让人不安的夕阳里,他听到身边黑发的“母亲”说:“你们的母亲在那里。”
“……”
胀相沉默着,依然是那副冷淡而没有精神的样子。
但是他开口时,有种说不出的利落:
“不。”
带着紫色咒纹的、清俊的脸上,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动摇:“作为儿子,我们为了‘母亲’而活……赋予受肉的母亲不需要我们的存在,对她来说,从来没有生下过我们九个孩子……这样就好。”
为了生下自己的母亲,可以否定自身的存在。
为了复苏自己的梦子,可以肯定自身的存在。
像是黑眼圈一样被紫色淤青环绕的眼睛锁定了梦子:“现在我们兄弟,是为您而活的,梦子大人。”
他说话时的口吻,仿佛说出口的并不是“梦子大人”,而是“母亲大人”。
梦子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青年。
夕阳渐渐落下了。
还残余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将一半脸照耀着、仿佛在发光;另一半脸颊却隐入阴影中,红梅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甘甜而诱惑的神色。
梦子伸出手,胀相愣了愣,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单膝下跪。
仰起头、让自己的脸贴上她光洁而微冷的手心。
就像无数次看到妓夫太郎和梅姬得到的待遇那样。
胀相……咒胎九相图兄弟没能得到过的东西,第一次,在这里得到了。
“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比起夕阳更加梦幻的声音,仿佛还含着血食后被无限满足的、淡淡的餮足和倦意。
梦子的手心微微用力,抬起他的头,让胀相和自己红梅色的眼睛对视。
“那么,胀相、坏相和血涂……可以为了我……去杀死你们的父亲吗?”
杀死、父亲……?
胀相睁大了眼睛,在红色的天空下,看到黑发的、世界上最亲密的“母亲”,对他露出了一个仿佛含着艳丽毒汁的花朵般、无比温柔的微笑。
“难得的新年,不和坏相还有血涂一起庆祝吗?这是你们一起、以这种形态,度过的第一年吧。”
“杀死羂索,把他的脑献给我和你们的母亲。”
梦子的手心散发着柔和的、香甜的气味,让人想要把身心都埋进去。
就像罂粟一样。
即使知道是危险的存在,也想要深深地陷入她的目光里。
“这是我给你们的新年礼物。”
“羂索一定会来找我的。亲手取走一次他的性命,试试看吧……?当然,做不到的话你们就会死。”
“那个时候,你和坏相他们可以逃走……”
梦子最后凝视着他,温声道:
“……从这里逃走。和弟弟们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这样也不错。”
天空渐渐暗下来。
在昏暗的夕阳中,远处的山林上空盘旋着一群黑色的乌鸦。
“……”
世界上,孩子和母亲的关系是最紧密的。
为了完成亲生母亲的诅咒,为了第二位母亲的愿望……
【答应母亲吧,哥哥。】
“……我们是为了您而活的,母亲……梦子大人。”
九相图的长子说道。
第80章 绮丽谢花幻夜
“你让九相图去面对羂索吗。”天元对梦子的安排评价道:“他们会死的。”
薨星宫的巨树下, 本来应该是咒术界的禁地一样的地方,现在对梦子来说就像是透明的。
天元甚至给了她带妓夫太郎和小梅一起进来的权力。
“只是稍微给我的‘哥哥’添点麻烦,不要让他来碍事就可以了。”
梦子把墓土一点点捏制成人形,回应道:“如果什么都不让他们做的话, 胀相、坏相和血涂, 反而会怀疑(诅咒)自己吧……我很温柔的啊。”
人类的负面感情, 无意识之中就会变成诅咒。
“如果当时这么做的话”“要是那样就好了”……他人的遗憾、嘱托和语言, 自己的悔恨、不甘和痛苦, 会变成缠绕在内心的诅咒。
说出“为了我,杀死你们的父亲”这句话的时候, 梦子觉得自己或许也诅咒了胀相。
但这种诅咒, 或许会让他们得到虚幻的幸福。
平安时代的时候,领略了深黑的诅咒的世界以后,梦子对诅咒别人这种事非常谨慎。
但是经过战国时代、还有明治时代的现在……
诅咒也好、被诅咒也好……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
人和诅咒,本来就是无法分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