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屿也觉得好笑,还好大半夜守灵的上厅只有他们两个姐弟,否则要被宗亲咒骂不孝。
周其均在林清耀去世的第一天就来了,他对上林颂布满血丝的眼睛,心抽痛了下。
应付宗亲,负责葬礼,家庭琐碎,原本是他最想避开,也最抗拒的。
很早以前,他就认定,他只需要对周家的三人和小白负责。
而林颂打破他的秩序,带来的麻烦数不胜数,他犹豫过很多回,想逃离,那双眼睛,让他留下。
因为没订婚,他也不好出面,就帮林颂处理一些琐碎小事,联系殡仪馆等。
大多数时间,就是安静地陪着林颂,只要她一回头,他就在。
但林颂只有第一天抱住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周其均,我伊爸没了。”
出殡那天,家族的老人让男丁林屿捧着林清耀的骨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然后就是吃席。
周其均听到有人骂林颂冷漠不孝,说她没掉一滴泪。
他冷着脸就进了人群,把碎嘴的宗亲老伊伯老伊姆吓了好几跳,不知道他一副穷凶恶极的黑社会模样想干什么。
周其均几乎没跟人吵过架,他面如寒冰,半天才冷冷憋了句:“再胡说八道,你们会收到律师函的。”
小学生战书,是跟川川律师学的。
伊伯伊姆撇撇嘴,几脸嫌弃,等他一走,的确不吐槽林颂了。
“这丈夫侬是谁?颠趴啊。”
“还发什么律师什么,我看他是病吐泄!”
“好像是小颂男朋友,哎哟,目瞎啊小颂,找了个头脑有问题的。”
林颂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想过很多次,她一定要把伊爸、玲姨、林屿赶出去,只不过,这一次是玲姨和林屿自己搬走的。
他们要去香港,是林清耀给他们安排的。
林颂没有挽留,看着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变少,最后只剩下她自己。
兰阿嬷想来陪她。
林颂笑嘻嘻:“不用呀。”
林颂的第一次情绪崩溃,是在她的办公室,她已经正常工作了半个月,却忽然看见了那个还未完工的船模。
她没有吃午饭,拿出锉刀就在那做最后的打磨,周其均来福兴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流着泪。
她手上抓着纸巾,按着手指的伤口,血不停地渗下来。
她说:“周其均,我流了好多血,我最后那天跟他吵架,我说我不会给他做船模的。”
林颂觉得自己可笑,她明明早就在做了,真正狠心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她这么多年的痛苦,就是因为这个,她在渴望亲人的爱。
只可惜,她到现在都没搞清伊爸有没有爱她。
但不重要了。
他安排林屿去香港,林屿被爱,就只是因为他是林屿,不需要任何的前缀词。
而伊公去世后,她就知道,没有人,会因为她是她,而爱她。
周其均抱起林颂,脸色沉沉:“我带你去医院包扎。”
到了车上,他还没启动汽车,林颂倏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她那只受伤的手。
周其均皱眉,看着血沾在他的皮肤上:“你先松手,这样很疼。”
他听到林颂问他:“周其均,你爱我吗?”
“我们先去医院。”
“我要你说爱我,或者说喜欢我,这句话有这么难说出口吗,我求你都不行吗?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这个。”
周其均知道林颂的情绪看起来不太对劲,他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抚地搂着她。
他尽可能温柔:“你的手要先包扎,我们先去看医生,可以吗?”
却对林颂问了很多次的那个问题,避而不答。
林颂静了静,笑着说:“好。”
路上,她还是问他:“那你为什么让我见你父母,为什么要出现在葬礼上。”
周其均的回答是:“等你情绪平复后,我们再谈。”
他知道林颂是骤然失去亲人而崩溃,他想的是,陪着她。
但他也在想,他们之间有林颂说的那种感情么?
医生很快就处理好林颂的伤口,两人走出医院。
林颂想自己打车,她盯着午后的日头,眼睛刺痛:“你回立达吧,我回福兴,我们就到这。”
第36章 最后
周其均听得出来,林颂的言下之意。
可他就那样站着,等着她说出来其他的话,就像这段关系的开始,是她主动,结束也很突兀。
林颂说:“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在一起,没有告白,没有喜欢,但是一年了,分开总要说一下的。”
甚至不用周其均开口询问为什么,她就继续讲清楚:“因为我们不合适,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无法继续下去了,你回答不出来你爱不爱,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问你为什么要带我见父母,你不说话,你是不是怕伤害到现在的我?”
她眼泪又溢出,眼圈、鼻尖都通红,她知道自己这样像个小丑,站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没有体面,就这样情绪失控。
也因为这是医院,生老病死,最不缺的就是眼泪。
林颂也不过是千万个难过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我伊爸刚去世,你觉得我可怜,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林女士,你想见家长,我们可以见家长,你想结婚,我们也可以结婚,你可以帮我,可以跟我一起做很多事情,除了感情。”
林颂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垂下眼皮,轻笑:“我明白了,因为从开始,就是我在向你提出需求,你已经很好了。”
十岁以后,她一直被卡在了一个透明的、奇怪的壳子里。
她不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不知道她该去做什么,她总是觉得,这也可以,那也可以,过得去就行了。
人生过得乱七八糟,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面对。
林颂的眼泪仿佛砸在周其均的心上,灼烧得他刺疼。
“林颂……”他嗓音微哑。
“你不会叫我颂颂吗?去你祖公的林颂,林女士,谈个霸霸的恋爱,找了个嘴巴被缝纫机车上了的。”
周其均静了静,因为林颂讲了个粗俗的脏话,她跟平时的样子都不一样。
他见过很多人竭嘶底里。
比如他的亲生父母,他好好吃着饭,醉酒的男人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等他安静地爬起来后,那个男的又会抱着他哭泣忏悔,他亲妈让他去求养父母时,哭得比林颂还要狼狈。
他大二暑假在民庭实习,抚养、离婚、分手、斗殴,没人要的小孩哇哇大哭,质证时性爱裸照漫天飞,要求返还恋爱中赠与的腊肠互相辱骂,祖坟前一棵树的风水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
法官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请保持冷静。
而周其均从小就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特殊的情绪,置身事外,他遇到事情,只想解决事情,不想处理情绪。
正常来说,只要他避开不解释,对方就会熄火。
但这一刻的林颂显然不想就这样结束,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讲话?我说了这么多,你没有想说的吗?你平时说我的时候,嘴巴不是很会讲吗?”
周其均说:“你刚刚讲脏话了。”
“是啊,我不仅会讲脏话,我会骂人,我没素质,我还自私冷漠、虚伪傲慢刻薄,我讨厌我爸,讨厌我后妈,讨厌我弟,他们现在都离开我了,从现在开始,我还会讨厌你,都让我一个人好了。”
周其均看着她哭得狼狈,伸手,拇指抹去她眼角不停涌出的泪,很生疏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徒手给她擦清涕了。
沾了一手,但纸巾还在车上。
他凝视着她:“我没有回答,是因为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谈这个话题,我们先回家,你好好睡一……”
“那就不要谈了。”
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能给的,她现在不要了。
“既然是我开的头,那就由我结束,我们就不该开始的,我们就不适合。”
周其均静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林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说:“好。”
“好你祖公。”林颂还是骂了最后一句,她再也不当有素质的人了。
还是周其均送林颂回了家。
快到林家的时候,周其均忽然冒出了一句话:“其实,我有两个祖公。”
林颂没明白什么意思,冷着脸:“那给你两个祖公都问好。”
车子停在林家别墅的铁门前,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去年今日,阳台上的林屿正在偷看周其均送她回家,喊来了玲姨和伊爸。
林颂推开车门,下车。
周其均紧紧地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深深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合上的铁门里。
或许林颂说的有道理。
结束了也挺好的,他不需要这么多联结。
他不会挽留,就像他过去也不曾挽留那些抛弃过他的人。
周其均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有什么东西细密地扎在心口。
结束了,他就也不用去担心,林颂这个不稳定的变数,什么时候会给他来上一刀。
……
还是傍晚时分,林颂就把整个家的灯全都打开,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她点了烤肉饭外送,蜷腿坐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
电视开着,但播放的是录像,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流泪,米饭都更咸了。
小林颂坐在钢琴前,胡乱地弹了两下,就开始耍赖,她对着镜头皱鼻子,可可爱爱道:“颂颂不想弹琴。”
镜头外传来了伊妈和伊公的笑声,伊妈说:“颂颂赖皮。”伊公说:“颂颂不想弹,就来跟伊公打船,好不好?”
“好呀好呀。”坐在电视机前的林颂跟录像里的小林颂同时出声。
林颂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从椅子上跳下去,她无声地弯唇,因为这些录像,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伊公很快就出现在镜头里,抱起小林颂,往院子里走,坐在了蓝花楹树下。
“小福婆,打船吼。”
下一个录像还是在客厅,她跟伊公、兰阿嬷玩扑克,输了就耍赖,捂脸趴在地毯上,不肯起来,伊公大笑:“颂颂,要输得起,你都提前把大小王藏起来了。”
还有一些零散的录像和福兴厂有关。
小林颂坐在办公室里啃西瓜,推门进来的船工们爱怜地看着她,夸夸道:“颂颂真棒,都会自己吃西瓜了。”
最后一个录像,是小林颂举着的摇摇晃晃的镜头,阳光,伊公,阿嬷,镜头从蓝花楹、茶几、钟表、钢琴,晃悠到厨房,模糊的,刺眼的,忽明忽暗的,所有人的脸都无法看清。
镜头里伊公在喊她:“颂颂。”
林颂按下了暂停键,一派寂静中,她最后一次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回道:“我在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不能再任由自己停留在负面的情绪里,她去洗了一把脸。
喻宁她们一直都很担心她,却又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都不敢打扰她,更何况,亲人去世的悲伤,谁都无法真的感同身受,只有她自己主动走出来,她们才能帮到她。
林颂也在邮箱里看到几封邮件,是“林楹”的账号发来的。
她知道这是林律师代发的,伊妈去世后,这个账号就是林律师接管的,每年她生日,都会有一封来自这个账号的祝福信。
林律师夫妻跟周其均的父母,一起来过葬礼吊唁,但那几天,林颂太忙了,没能好好招待他们。
林颂找出林律师的微信,约见面,她要去一趟鹭城。
林颂又出现在群聊里。
可颂呼朋唤友:“来我家玩吗?”
喻宁:“马上到。”
梁真:“可。”
郑静瑜:“这半个多月憋死我了,颂颂姐,我好想你,好想你,虽然每天都在厂里见到你,可是看得见,摸不着,我最近憋了好多话。”
关青松:“虽然残疾,但有召必到。”
方调元:“这个……林总,我也可以来吗?”
林颂@方调元:“安达的不许来!”
方调元笑嘻嘻:“明天我就辞职。”
林颂洗了个澡,吹干了头发,准备好食物和啤酒,打开铁门,站在门口,欢迎她的朋友们。
先到的人是喻宁和方调元。
林颂朝着喻宁张开双臂,笑眯眯的,她问:“爱我吗?”
喻宁点头,抱住了她,非常肯定道:“当然爱你!”
方调元抱胸,懒懒地靠着车身,笑:“林总,不问我啊?”
郑静瑜和关青松大概从喻宁那得到了消息,看到林颂的那一刻,就过来先给了她一个拥抱。
郑静瑜头如捣蒜:“爱爱爱,爱死你了。”
关青松不好意思讲,挠了挠头,红了脸。
而梁真是半个字不肯说爱的,她示意林颂:“你可以问问我后面那个人。”
林颂扫了眼,是姜自恒。
姜自恒笑起来,他其实也去过葬礼,但没有打扰林颂。
他走到林颂面前,低头看她:“我,也可以拥抱吗?”
林颂白他:“不!行!”
姜自恒笑意更深:“好吧,我本来想说,还有我也爱你的。”
在隔壁职工楼的大榕树下,还停着另外一辆黑色车子。
周其均跟林颂分别后,回到家里,遛了一圈小白,摸了摸小白的脸,跟小白对视:“嗯?你今天很暴躁,呜咽什么,你舍不得她吗?你傻不傻,她都没照顾过你,还对你很凶,你想她干什么呢?”
恶霸小狗一脸茫然,它今天心情很好呢。
转眼就坐上了车,它哈赤哈赤地在周其均耳朵旁吐舌头,隔着挡风玻璃,一眼看见了林颂。
本能地想出声狗叫大战,却被主人一把捏住了嘴。
车内的周其均看着林家大门口那群人。
他认得姜自恒,情侣头像,工业路,但他不知道,林颂是怎么跟姜自恒在一起的。
这才是真的毫不相关的两类人,但林颂在他面前,似乎很自在。
第37章 风光
周其均一直以为,他并不好奇林颂过去的故事,因为和他没有关系,就像他也不想分享自己的过去,因为和她也没有关系。
但这一刻,他的确心有芥蒂,像一根鱼刺梗着。
不同于酒店门口玫瑰花那次。
虽然那一次,他也没有拥抱她。
周其均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看见她对面的男的,握了下她的手,受了伤,包扎着的手,他在检查她的伤口。
而林颂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