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打开PDF,里面是关于破产清算程序的启动条件、启动方式、基本流程,逻辑清晰,文字干净,用词简洁明了,她点击跳到债务人启动那一栏。
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又面不改色地把周其均加回来了。
周其均收到林颂的新消息,就在那句“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之下。
可颂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周律师,方便见个面吗?”
“谈破产清算的话,方便。”拉投资不行。
可颂:“还是麦当劳?我送你十个小黄人。”
“……”
周其均出于职业习惯,谈案子只会在专门场所。
他说:“下周一,你来所里。”
见面的那天,周其均早上去开了个庭,到了所里,他还在联系老同学推荐的境外执行律师,大致问下报价,再决定项目是否跟进。
秘书跟他说,福兴船舶的小林总在等他。
小会议室里,林颂戴着黑框眼镜,背脊挺直,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一边小口喝水,一边看着屏幕。
从周其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他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明确的形状,海面上的粼粼金光,一闪而逝。
这种感觉很怪异,快得也无法捕捉,他选择忽视。
林颂朝他笑:“周律师。”她现在直接说,她想向法院提起破产申请。
周其均安静地听她讲。
她认真看过他发的文件,也做了不少功课,她说:“财产状况说明,财务会计报告都在这,债务清册、债权清册、职工安置预案、工资支付,我已经安排人在做了。”
周其均浏览着文件,等他看见了林颂自己写好的破产申请书后,像模像样的。
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自己准备好了,那你找律师做什么?”
周其均接触过很多家族企业的土老板,也是这样,找律师又不信律师,他们只相信自己。
只不过林颂是不好意思,自己胡乱写是因为她爸欠了律师费。
周其均想到她前几天还在交计划书拉投资,今天就想走破产,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继承人,一个正常工作的人,或许都不会像她这样儿戏。
周其均说:“福兴的控制权相对集中,你父亲持股超过百分三十,你百分四十多,你成年后,你和你父亲签署了《一致行动协议》,配合你父亲在福兴的管理。”
林颂纠正他:“我和我爸爸是互相配合,林律师在协议里对一致行动范围和意见分歧解决机制约定好了,我是最大股东。”
周其均闻言又笑,在林颂看来像是嘲笑,因为她并非实控人。
周其均还有一个传话的任务,他推给林颂一个名片。
那是希年基金,也是一个家族基金。
林律师不自己推荐,她那天开玩笑说:“我有自己的女儿啊,我再对她太亲密,她以后想给我养老怎么办?我是还林厂长的恩情。”
但就算不说,林颂也知道,她抿了抿唇,思绪翻涌,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她手指蜷缩了两下,就算能拿到钱,她也不敢拿林律师的钱,恩情太重,压力太大,要是失败……
周其均不意外,他没见过这样的人,包括他自己,无论是律所的客户或是基金投资遇到的老板,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敢拼敢闯。
如大老板,律改后即便负债累累也敢于跳出体制,抓住时机,成为第一批下海创所的律师。
而她想帮助的林颂,怯懦、不坚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哦,对,还有情绪不稳定,表里不如一。
“其实,破产挺适合你的。”周其均要收回名片。
林颂瞪了他一眼,抢过名片。
周其均回到办公室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挺无聊的。
她一个人,他给她贴了这么多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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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许愿
立达所门口放着一个近期活动的易拉宝,上面是周其均穿着蓝灰色暗条纹的戗驳领西装照片,右下角有他的简介。
写他同时拥有大陆、香港和英格兰律师资格,主要领域为海商海事案件、船舶融资、船舶碰撞和海洋环境污染、国际货物买卖等。
林颂路过的时候多看了眼,秘书就说:“厉害吧,周律师,有背景,有天赋,又努力的人,值得这个。”她竖起了大拇指。
林颂没说话,只笑笑。
她看得出来周其均觉得她差劲,但就这个简历,她未必会输给他,她润色起来比他更能唬人,名校毕业,海外交换经历,研究院船舶工程师……谁不会呢。
出来越程中心大楼,林颂既不想回福兴厂,也不想回家,她跟爸爸吵完架后,就窝囊地搬离了家,这几天都住在喻宁的公寓里。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了,江滨大道笼罩在日落的微光里,咸蛋黄夕阳就悬挂在跨江大桥上,江面上泛着温柔的粼粼金光,白鹭低空点水,麻雀近在脚下。
林颂坐在中心的广场台阶上,一手咖啡,一手冰激凌,还有个米糕放在腿上,吃完巧克力冰激凌,这才发现她脚边绕着灰压压的麻雀们,仰着头,都在等着她施舍食物。
林颂放下咖啡,从袋子里掰了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看似要喂它们,却是轻轻一跺脚,麻雀们惊拍翅膀,吓得叽叽四飞。
林颂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无聊。
正好还有一只麻雀还没飞走,她把米糕块捏碎,蹲了下来,细细地投喂到它面前,她还试探着摸了摸这只可怜的捡漏小鸟。
她就是这样,坏不过两秒,就想补偿,然后下一次继续坏。
林颂突然想起了姜自恒,前男友,他们的相识就像喂养这只小麻雀。
她因为妈妈的忌日跟爸爸吵架,喝醉后不受控地对着无辜路人发泄,酒醒后也自我反省,路人是路人,她爸是她爸。
没多久,她就遇到了姜自恒,一个为了生活费在到处打工的穷学生。
她难得有愧疚善心,帮助了他。
周其均从越程中心走出,他看到林颂时,脚下微顿,下意识扫了眼手表。
距离她离开立达,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他帮新人改好了起诉状,确定几个开庭的时间,和航运公司的境外执行律师开完会,核算诉讼金额,联系了领事馆做判决书双认证,确认了境外委托书……
而这个人,吹了两小时的江风吗?
周其均皱了皱眉,绕过她,要往停车场方向走,身后却传来林颂的声音:“周律师,吃晚饭吗?我请你吃麦当劳呀。”
周其均的第一反应是想拒绝,因为他不喜欢计划外的事情。
他现在要回家再去相看,尽管是他妈临时的通知,他并不想去,但老母亲实在催得急。
就这一会,电话又来了。
“落班
下班
了?伊妈煮佛跳墙、蛎饼、虾酥、春饼、芋粿,一直拍电话你,今夜再无看上,只做乞食单身哥
单身汉
!”
周其均看了林颂一眼,这才道:“伊妈,你们吃吧,我这边还有事。”
“什么大事?”
“一个客户家要破产了,比较着急。”
“呐……那好吧。”
余新荷良善,犹豫了会,还是不舍地放他去帮人,毕竟是积攒功德之事。
但周其均并没有跟林颂去吃麦当劳,他挂断电话后,打算回去加班,让秘书订个外卖。
林颂脸上真诚的笑容僵住了:“你骗你伊妈。”
周其均笑得比她更真诚:“嗯哼。”
然后,林颂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玻璃旋转门内。
她找他是想聊一聊的,虽然他算是个只见过三四次,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但他是律师,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她要申请破产的人。
一个是她爸,两人还在吵架呢,一个是喻宁,她最近工作忙得飞起,凌晨三四点都还在赶项目,一个就是他。
不熟悉才好,不熟悉的听了就忘掉。
律师更好,他要是敢讲出去,她就去投诉他违背律师职业道德。
天还没黑,林颂不想现在回家。
她又在广场台阶上坐了下来,还是有一只小麻雀在她脚下转圈圈,但它们都长得一样,林颂早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了。
林颂拿出手机,她在手机里也存了福兴的资料。
垫资造船是行业惯例,接了太多订单,船东一弃船,资金链就会断。她最怕管理,技术可能还好,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再不然求到研究院老领导,学校教授那,总有办法的。
她的手肘压在膝盖上,托着腮,清了下嗓子,问自己——
如果此时此刻有一个善良的好心人,还特别有钱,还愿意很低利息把钱借给她,还把到期时间定为三年,她会不会为福兴船舶拼搏一把?
“这是金融中心,不是许愿的寺庙。”
林颂抬头。
周其均就站在前面,大夏天他还穿着西装,暮色将将笼罩,只能看见他模糊高大的轮廓,袖子下的表若隐若现。
林颂没动,看着整座城市的灯光在他身后,渐渐亮了起来,他的身影也逐渐清晰。
跨江大桥上的车流是细细密密的金线,越程中心高楼的蓝色幽光倒影在江面上,几只小船安静地停泊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呜呜响起。
林颂笑了起来。
周其均手里拿着的是一纸袋麦当劳。
两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坐在台阶上啃汉堡,还是开心乐园餐。
林颂拆出了一只马达加斯加企鹅,周其均也是,但他这次没拿走玩具,反倒将他手中的玩具一起给了林颂。
林颂问他:“你不加班了?”
“做完了。”
“太厉害了。”
林颂犹豫了下,决定试探着开口:“周律师,如果你是我……”
“我不会是你。”周其均答得很快。
“我是说假如,你就想象一下你是我……”
“我没什么想象力。”周其均说的是实话。
林颂沉默了一下:“那你作为律师,给我个建议吧。”
周其均还没讲话,林颂就道:“不要说收费!”
周其均笑了。
他看了林颂一眼,这时候,她又显得格外真诚了,或许是出于她对林律师的信任。
林颂说:“其实我很茫然,也很矛盾,福兴拿不到钱,就只能关门,我爸提议让我去联姻拉钱。”
她觉得拉钱好像有点直白了。
她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只是去试试,你知道的,我也是太想救福兴了。”
周其均点头,说:“你是想看看有没有善良的好心人,最好那人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可以让你玩笑一样试试。”
林颂皱眉:“我不是玩笑,我……”
“你一会拉投资借钱,一会又询问破产清算流程,你是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林颂不认可,她毕业自最好的船舶专业,她是市优秀毕业生。
周其均像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一语中的:“你这样缺钱的人很多,能投钱的人很少,林律师想帮你,你也没有勇气。”
林颂这会,脸颊才有点火辣辣的。
“因为如果失败,我还怎么面对她……”
“所以我下午说,你适合给福兴选择破产,从经济角度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经营企业本身就有风险,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林颂沉默着。
周其均又拿出了一份合同:“这是你落在会议室的。”
是那份婚前协议。
周其均说:“以上说的都是正常融资渠道,你的这份合同是特殊的那种,但的确不用承担企业失败负债的风险。”
因为拿人去换了。
他甚至没有一点轻视的神情,语气也很客气礼貌,但就是让人难堪,林颂克制着不让自己情绪外泄,忍着怒意,她的虚伪和窝囊被他看穿。
但是她不会承认的。
林颂起身的时候,又看见了脚边转圈的麻雀,她现在很确定,这不会是另一只。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气,跺了下脚,把这讨厌的麻雀吓飞。
最让她生气的还是,她在进家门前,收到了周其均的信息。
周其均:“开心乐园套餐一份21元。”
可颂发了个龇牙的表情,就是不给钱。
……
叶玲给林清耀煮了茉莉花茶。
她蹙着眉头,很是担忧:“颂颂都离家几天了,你不让我去找她,你这人,都不关心她。”
“她能去哪?我问喻宁了,林颂就在她那,而且福兴的事她也有在处理,她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你们父女俩吵什么呢,你要好好跟孩子说,颂颂不想嫁,你也是不怕人家说你卖女。”
“她不同意,我还能强迫不成?”
“那颂颂真不想管厂子了?”
林清耀有点不耐烦:“这话你也信,她都做了好几份计划书,怎么可能放弃?”
叶玲犹豫了下:“颂颂不喜欢就别勉强,小屿很快就上大学……”
林清耀扫了她一眼,沉了脸,刚想要说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声音,是林颂回来了。
林清耀示意叶玲走开,现在是他们父女谈话的时间。
他自顾自拿起茶杯,吹了一口,摆起了大家长的谱。
见林颂进来,他冷哼一声:“林大小姐去申请完破产回来了?”
林颂抿了抿唇,没应声。
“你对尤家的条件有什么不满?哦,结婚可以,多生孩子、儿子比女儿奖励多不行,林颂,你自己看看你幼不幼稚?”
林清耀冷眼看着林颂,继续道:“人家给了你那么多钱,你却要人家断子绝孙,谁家不想生儿?”
“所以你就逼着伊妈再生儿,害我没了伊妈!”林颂怒意无法压制。
“你伊妈的死跟这个没关系!”林清耀拍了下桌子。
“你信就好。”林颂深呼吸,讥讽地笑。
“我就不懂了,你伊公去世后,我没亏待过你,帮你管着福兴,我生我的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林清耀怒火也冲上头顶。
他声音愈大:“我现在看他们说的半点不错!诸娘仔是撑不起家业,只想着破产,还好我生了儿。”
林颂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落下。
正好林屿下晚自习进屋,戴着耳机,单肩背着包,单手插着裤兜,冷冷淡淡地瞥了眼争吵的两人,不耐烦地皱了下眉。
林清耀吼道:“林屿,你说,你是不是会振兴福兴船厂?说!”
林屿轻嗤,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