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有点懵,但也只能顺着问说:“你还继续?”
“我要确认一件事,”林争渡说,“确认完就去睡觉。”
她用万类控制了最近的五架无人机甲,机甲们悉数从机甲部这边的对外舱门进入基地,林争渡让它们站在立架上,她挨个进入,连接,读取记忆。
在福利院和一个男孩打架,是龙舌的记忆。
跟着福利院妈妈学习园艺,是龙舌的记忆。
福利院大火时,主动跟着人离开,是龙舌的记忆。
是龙舌。
全是龙舌的记忆。
龙舌把自己的记忆分段再重复地投入到机甲中,养成了一群记忆体。
林争渡额头上遍布细细密汗,玻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够了。不管背后是什么答案,不会因为你去休息就溜走了。”
林争渡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再连接下去,她点点头,说:“那些机甲,帮我守好。”
玻璃:“放心,你
先去休息。”
林争渡点点头,她朝外走了几步,步子顿住,又重新走回来,放出夜航。
玻璃:“它好像没什么能修的。”
“不,我就在这儿睡。”
在玻璃无语的目光中,她进入驾驶舱,窝在里面,夜航没有和她连接,因此驾驶舱内黢黑一片,再加上四面都密不透风,很有安全感。
林争渡还是累的。
酝酿了一会儿睡意,她很快就睡着了。
-
睡眠并不安稳。
因为过度活跃的脑内记忆,林争渡很快又清醒了,她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十一点,她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
林争渡打开夜航的驾驶舱门,看到外面的场景一怔,夜航对面的那五排立架都放好了机甲,有人把那些无人机甲都摆了回来。
她缓缓跳下机甲,这一动静声音不大,但车间里的人都扭头看向她。
林争渡:“……”
昨天玻璃转移的机甲部的人,今天都回来干活了。昨日一站,受损的机甲可以说是数量猛增,达到蚁群多年来的新峰值,更别说还有突然冒出来的一堆无人机甲。
林争渡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说:“各位,辛苦了。”
远在另一头和机甲师交谈甚欢的玻璃噗嗤笑了一声,走过来,说:“我给你发了消息啊,这事不能怪我。”
林争渡没查看消息,要是查看了,说不定就驾驶夜航离开车间了……虽然隔着一个机甲没什么实际效果罢了。
“破机甲都在这儿了,一共一百零七架,”玻璃说,“让我猜猜,你是想通过搜寻龙舌的记忆,来了解他的计划?”
“嗯,”林争渡说,“但他不一定储存了所有记忆,只当一试。”
第158章 禁区
果然, 龙舌留了一手。
这些机甲里只储存了他在蚁群成立前的记忆,甚至大多都是摘的一些小事,故而林争渡无法知道龙舌究竟还和乞赛族进行了什么交易。
只能说, 这一次争斗,是红白蚁共同谋划而成,但动机不同,甚至红蚁内部还有多个不同的动机, 而龙舌, 是近乎以同归于尽的目的来推动这次的行动的。
努力这么多年,但是不想活了。
“看样子是没进展了,那先别管了,”玻璃说,“蚁群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你看呢,看看你自己的系统外脑。”
林争渡摸了摸吊坠, 打开蚁群外脑, 果不其然, 通讯页面里面已经压了一堆消息, 无数条未读消息呈现在眼前,到现在还在增加。
啊。脑子好疼。
林争渡可以同时间读取上百架记忆体的储存内容,但处理这些信息才是真的难题。
玻璃嘲笑几声, 又说:“没事, 我来给你打下手。”
林争渡给他比大拇指,“谢谢,你真体贴。”
二人重新找了一个房间。
玻璃把堆积的消息向上一划, 在大面板上又升起来数张小面板, 两个人开始清理消息,一般重要的行动请求还有执行后的告知内容都由玻璃负责, 林争渡处理更重要的信息。
“啊,这里有一条……非蚁群人员的尸体处理问题。”玻璃说。
林争渡昨晚看了死亡报告,红蚁死了三十五个人,白蚁死了十人,除此之外,非蚁群人员只有五位幸存者。
这样的结果,其实在林争渡的预测外,就连当初负责接头的红蝎也并非是抱着“让普通人垫背”的目的来招他们的。
撕裂团的那四个人,造了很多孽,死了并不可惜,但林争渡还是有些郁闷,在她看来,哪怕死,也不该是这种死法。
“其实这样的人很好处理,”玻璃说,“能答应红蚁的条件,大多数人都是走投无路,或者急于求成了,在绿堡星,这样的人太常见,而这样的人去寻死,更常见。所以转移到蜂巢就好。”
正是因为绿堡星的人对此太司空见惯,所以林争渡觉得难受。在她初次来到绿堡星的那一天,如果红蝎真的成功杀死她,那么也有可能把她扔进蜂巢,无人在意,无人质疑。
说到底,绿堡星里的一切都太病态了,林争渡能一路走出去,运气很好。
在这样的对比下,她才知道像元媞那样的人该有多可贵。想到这儿,林争渡说:“到时候的总决赛计划,K不参与。”
玻璃并不意外,他一直观察林争渡的神态,能猜到她的心理活动,于是颔首,说:“她留在那儿挺好的,不至于让星联对绿堡星产生太多负面意见——换个词,产生更多负面意见。”
元媞做的努力刚有了正向反馈,林争渡不想让这功亏一篑,但她又随之想到了……“事实上,其实……”
“你不会要说让所有分部干部都不参与吧?”玻璃一警,露出了反对的神情,说:“那这几年做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真要这么执行,也别把我算在内。”
林争渡的确有这么想过,现在她的脑子里有两种声音在撕扯,一种声音告诉她不能这样浪费从前的种种努力,一种声音又劝她,说,那些人离开蚁群也能活得很好,明明都离开绿堡星了,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拉下水呢?
但是她又很快放下了第二种想法。
如果离开绿堡星,过上了看着温馨舒适的生活,就要被林争渡排除在行动之外的,那她其实是罔顾了分部成员曾经的苦痛,还有这些留在总部成员的苦痛,组织要将他们送出绿堡星,花上不少的资源与精力,就这么放手的话,实在是混蛋。
而元媞留在那儿,能在后来可能存在的谈判中进行斡旋。
林争渡旋即开口说:“放心,你逃不掉。”
玻璃呵笑一声,说:“那太好了。”
-
经过简单决策后,众人还是决定将那些人办理手续,并送入蜂巢,交给“收尸人”处理尸体。
在第一批尸体运送至蜂巢时,林争渡也跟着去了,玻璃随行。这件事做得很隐蔽,蚁群也是先从荒地开到蜂巢后方,再靠近蜂巢的。
几个月前被红蚁炸开的缺口,已经被修补好了。
林争渡看着亚修·亚克斯利的尸体被送进格子里,眸光深沉。撕裂团这些人的死讯不会传到绿堡星外,所以西里亚不会知道,要告诉她吗?有必要知道吗?
旁侧的玻璃探头看过来,林争渡回过神,玻璃说:“我去找克洛要了区赛视频。”
他也跟着林争渡叫“克洛”,很刻意,“那个男人的队友,很眼熟,是你现在比赛的同伴吧。”
“嗯。”
玻璃收回视线,又站直身体,仰头看了看蜂巢的最顶端,他说:“之前晚宴上,你告诉我,你在蜂巢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那时候气氛很好,我也就没问——怎么想到来蜂巢住了呢?”
怎么会来蜂巢住呢?
记忆就好像接收到指令,自行把进度条拨到了相应的时刻里。
眼睛在离开蚁群前,自动放弃了流鹤,她先去祈星城住了三个月,甚至在旧儿童福利院的废墟里住了三晚,然后她去了白相城,把每一个机甲产业的店铺逛了个遍,最后她在邱城里,爬完了每一栋大厦。
她在绿堡星生活了二十年,但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却还是新鲜的,当她结束了邱城旅行后,龙舌找到了她,面含悲伤地告诉她,流鹤因为故障,所以被解体了。他带给她一朵假花,告诉她,期待她在证明自己后重归蚁群。
面对流鹤的解体,眼睛心中剧痛,但还是接受了这件事,然而没过七日,她在一个深夜中忽然意识到什么,独自前往垃圾场,在新区找到了流鹤的残骸,再搬回到白相城的临时住处,通过设计图纸,再去问询楼下的机甲店主,她将流鹤堪堪地粘合在一起。
也就是在重新粘合流鹤的过程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龙舌的意图,但这种意识对她而言并非是一件好事,反而让她本就凌乱的神思更难理清。
眼睛离开蚁群,龙舌的鼓动是导火索,但她在巨大的压力下,也急需要一个发泄口,那段时间她
思考了很多,绿堡星之外的世界,龙舌对她的隐形憎恨,还有……绿血和污染。
她从来没有对自己选择的方向感到困扰,但对于绿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们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正因此,所以红蚁才要用另一种她极度不认可的方法来反抗吗?
再七日后,她去了禁区的边缘,当一只手攀上扶栏时,她点开与玻璃的通讯界面,打了一排字——【我要去最里面看看。】
但她删掉了,直接翻了过去,然后朝里面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黑,但身体并没有异样,那些污染症状没有出现一点。
眼睛心中被疑惑占据,正还要向前时,咔嚓——枯枝断裂的声音惊穿寂夜,眼睛猛地转身,只瞥到一道掠过的影子,下一秒,她就晕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口鼻上一阵黏糊,她伸手摸了一把,是血,微微泛着绿。她坐起身,嗓子一痒,猛地呛出声,鼻孔里顿时又开始流血,她捂住鼻子,站起身,往这一片区域里唯一的枯树走去,树下的确有一根断枝。
眼前黑了一下……看来是走不进去了。
眼睛往回走,一个踉跄后放出流鹤,让流鹤带着她火速离开禁区。那个影子绝对不是她幻视,眼睛一边控制基础维生系统止血一边想,这个禁区里果然有鬼。
她用外脑记录了自己在禁区里的所见所闻,然后保存,等回到住所,她又晕了过去。
这一晕,足足让她睡了三日。
三日后,眼睛苏醒,她洗了澡,然后回来一趟基地,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从侧门绕到实验室,然后去找了一位研究员。
林争渡见过这位研究员,之前她在基地的时候,那人还同她打过招呼,而眼睛也曾经救过她,因此,她在眼睛提出请求后,相当果断地进入药物组,帮她偷了一瓶抑制药。
眼睛在房间内又待了三日,记录自己的症状,然后再服用药物,症状的确有所减轻,与此同时,钱所剩无几,她就搬到了蜂巢,也避免万一自己哪天猝死,给房东造成困扰。
在蜂巢静养几天后,她第二次进入禁区,这一次她走到了比第一次更深的区域,当然,回来后她的症状又变差了,于是她又增加了药量。两相对冲,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眼睛急速消瘦,气色非常差,这让本就不喜笑的眼睛显得更加阴沉,也是在这个时候,伊连那遇见了她。
根据眼睛的计算,她还能再进五次禁区,时间还相当充足——即便林争渡在旁观这段记忆时,也产生过不理解,她似乎把寿命当做了游戏券,虽然精打细算,利用好每一次进入禁区。
林争渡曾以为眼睛进入禁区,只是在精神状态极差的情况下单纯求死,但不是的,她在走遍绿堡星上人类所剩无几的生存区后,产生了对这些禁区更大的好奇与反抗心理,她的一生与污染息息相关,几乎是绑在了一起,所以她想走进去,是探究和了解,也是反抗和质疑。
但是眼睛在想象中还要更早地离开。
在第三次进入禁区后,她产生了非常剧烈的反应,四肢百骸都感觉爬满了虫,像是被啃噬着,她蓦地伸手拧开药瓶,视线猛地一顿。
她的手臂上全是绿色的纹路,纹路的边缘模糊,就像是长着绒毛,有什么植物寄生在了她的身上。
再然后,她倒地抽搐,模糊的视线中,手臂上的纹路开始扩散,犹如花叶绽放。
她在三分钟后死亡。
所以玻璃问她“怎么想到来蜂巢”,她该怎么回答呢?
林争渡嘴角微扬,她说:“寻死。”
玻璃没吭声。
林争渡继续道:“玻璃,我去了禁区。”
“……进去了?”
“进去了,所以怕猝死在别人家里,就搬来了蜂巢。”
“是么?”
这段交流里,两人全程没看对方的眼睛,林争渡在这两句话里,除了那个“我”字,她没有说半句谎话。
林争渡已经想好,完成这些事后,她会脱离蚁群,那么总有一天,玻璃、糖果、船长……所有人,都有权利知道她不是眼睛。
转移成功,分散在几层楼里的成员跑下楼,一阵大风吹过,卷起沙尘,玻璃不再多问,转身说:“走,回去吧。”
林争渡眯了眯眼睛,“我还有点事做,你们先回去吧。”
“找那个伊连那?”
“嗯。”
“……行吧,保持联系,有事叫我。”
—
伊连那打开门,见来人是她,不由得多看她几眼,笑着说:“事情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