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换白桦哑口了。
厄苏拉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未能搞清楚这个现象,你现在看似寄居在了机甲上,但你的躯体依旧有生命体征,如果肉/体死亡,那你是死是活?如果机甲毁坏,你又是死是活,如果活着,又是哪种状态,你的意识会永远迷路吗?”
厄苏拉:“老师,我无法做到放任。”
“你说得对……但正如你所说,我是最了解无辅助神经连接的人。”
“很快就不是了。”厄苏拉倔强地昂起头。
Q-27庞大而笨重的身躯,决定了白桦无法参与众多实验,这几年她逐渐退离核心,更多时候是提供意见和指导。
厄苏拉三十余岁,但话语权逐渐上升,带着一众人朝着一个方向砥砺奋进,本该是一段佳话。但白桦提早地感知到了隐藏在内的偏执。
826年。
学生在耳边絮絮了些什么,厄苏拉点点头,将她遣走,随后独自来到一处疗养院。院内花园里树荫浓郁,花草缤纷,蝴蝶振翅,在自然美景内,一架机甲蹲在一位老妇人身边,用笨拙的手替她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老妇人在暖和的日光下睡着了。
厄苏拉轻步走过去,唤了一声:“老师。”
Q-27抬头看她,十年间,机甲工程部已经研发出更先进的机甲,型号迭代到Q-67,Q-27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式了,白桦拒绝了定期维修和养护,因此装甲上痕迹斑驳,部分涂装脱落。
Q-27站起身,庞大的身躯犹如一株白桦树投下了阴影,厄苏拉站在阴影内,笑了一下。
820年时,二人发生了这辈子最激烈的争吵,说实话,放在以前,一个自持冷静、一个内敛稳重,根本不会有矛盾,也不知道是谁激怒了谁——林争渡企图做出判断,但那段记忆在厄苏拉的脑子里简直就像是被浸了水的日记本,让林争渡颇觉茫然。
直到最后白桦怒道:“我的意识迷路,那你呢?厄苏拉,你也迷路了,你困太久了!”
这样的话语让厄苏拉瞬间哑口,她张着嘴,无声地看着Q-27,再回头看白桦的肉/体,悲哀地哼笑一声,肩膀颤抖起来。
“我是跟着你走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带路的,是你把我引上路的!——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来按下那个键呢?”
是指责,是埋怨,是后悔。
Q-27目镜内的灯光闪烁一下,“如果我的补偿能让你放下……”
话语未尽,厄苏拉打断,说:“我不会中止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挠我,你的道歉,我的道歉,都已经是杯水车薪。”
二人陷入沉默。
“你真是……偏执得令人生敬,”白桦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那你做吧,我不会再劝你了,你一心扑在这上面……那就做吧。”
那场争吵结束后,白桦离开了实验室,并切断了与厄苏拉的联系,多次拒绝厄苏拉的拜访申请,而这是第一次通过申请。
厄苏拉不想搞砸这次会面,慎重地开口道:“您过得还好吗?”
“好极了,这里很清静。”白桦说。
“哦……”厄苏拉不由得感到一丝尴尬,这是她很久未感到的一种情绪了,视线再次转到Q-27损伤最严重的胸甲上,她忍不住开口道:“您多久没有维修了?”
“只是小损伤,并无大碍,我有按时自检,”白桦作为机甲无辅助神经连接的专家,自然掌握机甲工程,她轻声说,“这些就像人体老化的痕迹。”
“……”厄苏拉一哽。
明明老师也在向人类躯体的生命流程靠拢。那为什么总是那么坦然呢?为什么总是劝她接受这个结果呢?
厄苏拉并未询问。
Q-27坐在地上,拍了拍旁侧,厄苏拉也坐了下去。白桦说:“和我谈谈你最近的成果吧。”
居然主动询问了,刚刚厄苏拉为了维持关系的平和,一直不敢提,她开口道:“我们最近研发出了一种微型生物植入器,很有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如何帮助呢?”
“那个东西类似于一种稳定锚,在之后或许有机会将你的意识重新唤醒。”
“好。”
一只蝴蝶慢慢地飞过来,磷粉在日光下闪着彩光,厄苏拉下意识地抬了抬,蝴蝶抬升躲开,慢悠悠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机甲的肩上。
Q-27侧首看它,抬指抵在肩头,蝴蝶转而爬上了它的手指。
“我想起一句古话。”白桦感叹道。
厄苏拉:“……什么?”
“不太能记清了,大概是蝴蝶啊,梦啊,什么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做梦,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白桦的声音里泛起困意,“我本以为摆脱了□□,那么记忆或许不会因为身体老化而减退,但好像,这种状态的我反而记忆减退得更严重,为什么呢?”
厄苏拉睁大了眼睛,说:“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蝴蝶飞走了。白桦轻声道:“因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想是时候同人告别了。”
“不
,不不不,”厄苏拉蓦地站起来,她在外脑里迅速联系团队,语无伦次地说,“我马上安排检查……你的身体还好好的,还健康着呢,不要多想,老师。”
Q-27按下了通讯面板。
“厄苏拉·法默,现在你是最了解这个领域的人,”白桦没有留恋地说,“但我是最了解我的人。”
“不……”厄苏拉喃喃道。
白桦又加大了力度,按住了她挣扎的手。哪怕寄居在机甲的躯壳内,她也从未仗着机甲的力量驶过压,唯独这次,她以不容反抗的态度压住了厄苏拉,让其停止着无力的挣扎。
十日后,白桦的躯体失去生命体征,Q-27停止运转,作为机甲工程中心的产物,它终于在十四年后被回收了。
……
846年,白桦逝世十周年纪念特展,厄苏拉出席。她沉默地走在廊道上,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Q-27。
她以为它已经被销毁了。
实验室事故没几个知情者,因此Q-27也只是被放在一个隐晦的重要展览节点处。厄苏拉在这里驻足得最久。
Q-27低垂头颅,目镜里一片死寂,装甲的损伤痕迹更加严重,就像白桦树成层剥裂的灰白色树皮。
厄苏拉凝望许久,低声说了一句话。
“好久不见,老师。”
“再会。”
她留给自己的空闲时间不多,道别后,她抬步往出口走去,但背后蓦地响起一阵响动,像是机甲关节的僵硬扭动声。
厄苏拉蓦地转头,只见Q-27的目镜亮起微弱的光,正看着抬起的手心,良久,咔咔咔地抬起头,看着厄苏拉。
“……厄苏拉。”
这个机甲用着冰冷的默认音叫她。
厄苏拉僵在原地,随后扭头环顾四周,手揣进外套的兜里,里面放着一把防身的小枪,她走进去,低声质问:“你是谁?”
“……”Q-27似乎被难住了,目镜里的光也凝滞着,良久,又转动身体,“我记得你,厄苏拉。”
它又蓦然,目镜里的光开始飞速闪烁,然后一停,再次开口时,已经是熟悉的声线:“你知道吗,厄苏拉?”
第198章 赎罪
“——!”
厄苏拉呼吸逐渐急促。她急步上前, 意图查看机甲状态,但刚一上手就触发了警报,立时有人跑了过来, “请不要随意触碰——”
“——法默部长?”
厄苏拉已收回手,坦然自若地转过身,淡淡说:“抱歉,我发现它的摆放有些问题, 下意识直接上手了。”
回过头, Q-27以奇怪的姿势定住,的确如她所说存在摆放问题。
工作人员见她是鼎鼎大名的厄苏拉·法默,甚至不需要她解释也就打消了疑虑,他们调整了Q-27的摆放,解释道:“Q-27的核心能源快用尽了,大概是年代久远又失修, 最近总是自主启动。”
“自主启动……”厄苏拉低喃着这个词, 说, “我以为你们早就销毁它了。”
“原计划是这样的, 但我们中心主任保下它了,我原本还不理解,现在才知道, 它和白桦部长有渊源。”
厄苏拉得到想要的答案, 说:“辛苦各位,我还有些事,就先行一步。”
回到零号实验室, 她找到机甲工程中心主任, 几番试探,将Q-27重新拿到手。Q-27的状态的确不太好了, 厄苏拉等了很久,到最后只能用些外接的核心能源唤醒它。
目镜亮起的那一刻,她抑制不住激动,目光也死水微澜般亮起,唤道:“老师。”
“……厄苏拉,”它开口,半晌,说,“我是白桦……白桦?”
厄苏拉不敢相信地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随后回过神,连忙跑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翻找某个器械,因为步态匆忙,半路还打了个趔趄,她说:“等我一下,我这里还有个微型设备……这样你会好受点,也不会感到混乱……”
翻找间,Q-27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等厄苏拉复又走到它面前,企图植入设备时,Q-27蓦地开口,说:“我不是白桦。”
笑容一顿,厄苏拉说:“怎么会呢?你不仅记得我,还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只是意识浮游太久,有所消耗罢了。”
“不,”Q-27执着地摇头,颈部机构一阵混乱地响,听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断了,“我想,只是白桦给了我记忆,她在这具身体上寄居太久,我只是沾染了意志曾留存的香气。”
“……”
厄苏拉一阵怔愕。
但她不再是曾经那个厄苏拉了,如今她已五十九岁,和白桦死亡的年纪并不相差几年,五分钟后,厄苏拉敛掉了不合适的喜色,带着Q-27进行了一系列测试。
结果正如Q-27所说,它不能算是白桦,只是在意外中储存了白桦的部分记忆。
事故距今已有二十四年,谁也不曾料到,它还带来了意外收获——记忆体。
厄苏拉花了二十年来研究记忆体。
说实话,粗粗看来,这东西并不是特别新鲜的玩意儿。
在机甲内植入更高级的智能系统,也能做到储存数据这一点,因而当机甲工程中心与厄苏拉交流时,他们非常不认可,并且觉得厄苏拉这样纯粹是在浪费经费和其他资源。
并且,早在白桦领导这个部门时,其他部门的同事常常在背后吐槽她们,评价她们为“神秘学家养出来的科学疯子,神叨叨的”——厄苏拉刚跟着白桦干的时候就听过。
厄苏拉声色俱厉地反驳道:“这不一样!”
“即便不一样,法默部长,”有人已经懒于争执了,只冷言,“那它有什么用呢?你想培养新式的陪伴机器人兼保镖吗?”
厄苏拉无言了一晌,但在第二个接着冷言冷语前,她说:“无人机甲一直是我们的死穴,因为它至今的强度都不能比上人御机甲,那么如果这个无人机甲是记忆体呢?”
“……”
大多数人被她的架势给唬到了,很快又有人想从技术角度来反驳,但厄苏拉昂了昂头,说:“我们可以等着瞧。”
厄苏拉也并非口嗨,很快她参与了机甲工程中心的后续研究,在迄今为止最令人满意的且使用周期最长的Q-109诞生时,厄苏拉在Q-109的基础上成功制作了一架记忆体。
与她关系不错的几个年轻人协助进行了部分结构改造,从而命名为Q-110。
只不过记忆体的使用仍旧是一个未知数,工程中心也并未将Q-110推广,全当是给这位劳模女士送了一架大型私养玩偶——大众很流行这个。
这一年是856年,对零号实验室来说本该是硕果累累的一年,但后人林争渡知道这个特殊的年份,而协助她的人中,有一位叫钟言的男子。
现在林争渡可以确定,他就是邱岑霜的配偶、邱檀邱檐的生理父亲,记忆逐渐和Q-110的影像里记载的内容重合。
钟言有些天赋,加上他的配偶是最高长官之一,因而他傲气还挺足,但人还不错,愿意帮厄苏拉做些事,一来二来就熟悉了。
彼时厄苏拉已经七十九岁——对于星际时代的人来说,只要养护得当,活到一百五十岁是没问题的。
但钟言这位傲气的天才老是喜欢过问厄苏拉的事情,比如配偶,比如子嗣,比如退休安排。
厄苏拉觉得他没怎么经受人情毒打,有两个女儿一天到位地炫耀,哪怕厄苏拉在调/教Q-110时,钟言也要跑过来,说些机甲孩子没有真孩子好。
只不过,随着Q-110在厄苏拉的教导下越来越像个人后,钟言停止了拉踩,而是直言道:“怪物。”
然后怪事就开始发生了。
先是Q-110突然开始说些非人的语言,就像蚯蚓一样拼命钻进耳洞,厄苏拉察觉到不对劲,立马阻断了
能量供应。
但已经迟了。
厄苏拉脑内开始出现幻听,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用着熟悉、温柔的语言,企图召唤她,但中间又夹杂着尖叫,向她求救。
她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或者在实验室待太久了,因此还请了假回一趟许久未归的家,两日后,她再次回到实验室,症状却没有一点变化。
好几种声音萦绕在耳际,和谐又仿佛在打架。
她穿过廊道路过机甲工程部,那些陈列的机甲不知道为何,仿佛都在对她行注目礼,厄苏拉浑身起了冷汗,晃晃悠悠地走到办公室趴伏了一会儿。
“厄苏拉。”
有一个声音在噪音中格外清冽。
厄苏拉蓦地抬头,看到办公桌对面的藏品柜上,Q-27骨架亮起了目镜,灼热的灯光犹如诡异的鬼火,燃起了更多思绪。
厄苏拉怔怔道:“老师,我死期将至了?你来接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