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侍卫一顿,扔了半担米,提着邱绿又将人提上了车。
上头早铺了张垫子。
邱绿知道自己现在浑身都脏,她跪坐在垫子上,枯瘦的一双手紧攥在一起。
马车里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那富贵青年,另一个,是位穿金戴玉的少年郎,十五六的模样,梳着高马尾,纤白如玉的手上戴着玉扳指,瞥见邱绿,嫌厌的皱了皱鼻子。
邱绿现在一头雾水。
这什么情况?
难道。
——这个莫名其妙的展开,要她不得不多想。
她在联想这阵子自己看过的小说,有没有什么攻略摄政王,或者是攻略少年黑莲花,女主还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奴隶的。
也没有啊??
她好像没看过这么地狱的女主开局,美貌身份一点都没点亮。
女配之类的,好像也没有啊。
她如今本身就又瘦又小,一想事情,大眼睛在枯瘦的脸上就显得有些木讷。
少年嫌弃,“这奴隶一看就不聪明,那位还没有疯到会上一傻子的当。”
“就要这样生的木讷些的才好,”
青年拿着刀扇过来抬起邱绿的下巴细瞧,见这小孩儿一双眼黑白分明,谁知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是个连主子都敢杀的贱奴呢?
“那位美的俊的,香的聪明的,装蠢的会歌舞的,什么样的没见过了?这样不起眼却一身反骨的贱奴可是头一个啊。”
少年郎冷哼一声,自手袖里扔出个纸包摔到地上,“你,”这话是对邱绿说的,“替我们杀个人,事情办成,往后有的是你好处——”
“哎,阿殷莫要如此说,”
青年屈尊纡贵的弯下腰身,将纸包递到邱绿的垫子边上,
“这反骨的奴隶,你越是支使她做什么,她越是不做,待一会儿到了金云台……”
青年面上笑意显出几分阴翳,指尖点了点纸包,抬眼盯住邱绿,“那疯子折磨人可谓是花样百出,这反骨的奴隶怎可能会吃这个亏?”
“他人要杀你,你便杀他,是吧?”
青年眼笑如狐,“那往后可要好好自救才行啊,若之后你将金云台的那位熬死了,”青年用手帕抵着手,将纸包和一块金子塞进邱绿的手心里,“我们定不会亏待了你。”
邱绿轻轻抿住唇。
这俩人是要雇佣她当杀手吗?
瞎了眼的。
邱绿指尖攥了下手里货真价实的金子跟小纸包。
她虽然性格是比较倔强,但要不是贩奴要把她卖进下三滥的妓院去,她也不会想着杀了她。
邱绿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大不敬,一身反骨,不过是受了现代熏陶,凭什么挨打?凭什么下跪?凭什么骂她一口一句贱奴?凭什么?
而且原身一个瘦小姑娘,邱绿洗衣服从水面上照见这张明明和自己一模一样,却骨瘦嶙峋的小脸都觉得可怜,她又不是刺客,这俩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此番就是送她去死。
邱绿抬起头,松开紧抿的唇。
“你俩打发痴傻叫花子呢?”
既然这俩人就是看上了她一身反骨,那她也不装了,当着俩人的面将金子放进齿关咬了咬,“就一块金子,空口无凭,我信你们什么?”
车内一静。
少年人都愣了,青年憋笑的相当难受,“阿殷,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可真真是个一身反骨的贱奴啊。”
阿殷:……
*
马车行驶过闹市街坊,往幽静之处扬长而去,离从前在这时代居住的破茅草屋似已甩开有十万八千里。
一路上,只有青年与她说话,说的也不多,屈尊纡贵似看个小玩意儿,给完钱,嘱托了几句金云台那位几时醒,几时用饭,一待他用饭前便将纸包里的药分量加进去。
不足十五天,那人定会逐渐发疯失智而亡。
说起失智而亡,青年面上露出阴森森的笑意。
“那疯子如今烂命一条,从前就体弱,如今还耳疾又腿残,”阿殷微撩开车帘往外看,“要我说,天子何必屈尊想这百般法子对付那病秧子?”
——天子。
邱绿轻眨了下眼。
“好歹是天子血亲,那位在位时虽昏庸无能,但当初若没有他做傀儡,也换不得当今天子上位,
如今可还有不少大姓感念其付出,对其百般纵容怜惜,光是将其幽禁于金云台,天子便已不知承受旧臣们多少不满,
若一切真如阿殷所想一般简单,那位也不会苟活至今,被幽禁还能占着咸阳封地,成天子心头一块烂疮了。”
阿殷放下车帘,轻哼一声。
“一个疯子倒是惜命怕死。”
“谁不想苟活?”青年眉心微蹙,抬刀扇挡脸,“不过那位是太疯魔……唉,想到一会儿又要见到他,真是要人生厌,见他哪次不是跨一次鬼门关。”
车内一默。
邱绿莫名咽了下口水。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环绕着一种情绪。
自来到此世间,若他人情绪浓重,她就可以感觉得出来。
这两个人如今的情绪。
是害怕。
“上次送过去的舞姬,听说被他剖了肚子,肠子挂在房梁上风干了一个多月,现在估计还没撤下去呢。”阿殷面色有些苍白说。
邱绿:……
“半月前公子晋送去一个碧眼少年,据闻虽是男儿身,但生的倾国倾城,被他砍了脑袋血流了满地。”青年十分可惜的说。
“这算什么?他有一次还一点点拿着刀子把一苏州名妓的全身皮划烂,只因为那名妓叫阿红。”
“他真是很喜欢这样折磨人,定是年纪还小不知美人的珍贵,想想都令我心疼,听探子说之前还……”
邱绿听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她牙关颤颤,恨不得上去咬死他们。
叫阿红的全身皮都被划烂。
叫小枝的眼珠子被树枝捅。
叫小石的被石头砸死。
苍天啊,她叫邱绿,她要怎么死啊?
听着这血腥故事一般的残酷现实,马车越来越慢,直到停下。
邱绿跟着下马车,有带刀侍卫跪在地上充当踩凳,他二人踩得自在非常,邱绿蹦下去,抬头,便望见漆黑夜天里,不远处坐落的层层山峦。
这大到望不见左右两侧尽头的大宅子,白壁金瓦,似天上仙宫,上头挂金牌匾,写金云台三字,穷奢极侈,与邱绿待了半月的奴隶街坊似两个世界。
阿殷带着其他几个干净奴随过来,往邱绿脸上丢了块帕子。
“擦擦你的脸,”这帕子上还有小刺绣,阿殷高束的马尾辫坠着几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别脏的丢人现眼,要那位直接将你丢出去。”
邱绿没和他一般见识,她穿越之前二十岁,阿殷一看就是个叛逆期小孩,她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哼……
跟着一众奴随,敲响了金云台的门,青年说明来意,便许他们一行人进去了。
邱绿抬头,金云台因修建过大过宽,反倒有些低矮,数不清的殿门都拉着竹帘,金云台内一片漆黑,一盏灯笼都没挂,才显得主殿竹帘后头,游游走走的那盏明火极为醒目。
邱绿好像看到了一抹暗红色衣摆,提着盏灯笼,在竹帘后的殿内翻来覆去的走,时不时有什么瓷器破碎般的细碎声自里头传来。
只进来这片晌。
邱绿就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
阿殷喉咙发紧,对旁边金云台的奴随没话找话,“殿下未睡?”
奴随从方才开始就用手遮着头,这会儿才勉强可见,他脸侧落出几道血痕,想摇头,又疼的厉害,吸气不停,“回贵人的话,未有的。”
“在里头做什么呢?”方才通报的喊青年为杨公子,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问。
奴随不吭声了,因为里头细碎的声响冷不丁一停。
杨公子与阿殷带着邱绿等几个奴随跪在地上,邱绿才反应过来,旁侧那几个漂亮干净的奴随们也是此次的‘礼物’。
“殿下,夜深前来叨扰,近日听闻殿下身侧无几个可用奴随,阿荞自作主张,带了八个能干耐苦的奴随过来供殿下差使。”
里头忽的一静,过了片刻,“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像是什么瓷器碎了一地,碎片哗啦啦从竹帘里头砸出来,摔了老远。
杨公子跟阿殷不吭声了。
邱绿几乎被周围一种浓浓的恐惧情绪所笼罩。
但隐隐的,她感觉到一点东西。
像是愤怒,说不太清,起伏且复杂,极为浓烈,这点异样,要她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对面的竹帘,又极快的与众人一般垂头不言不语。
“多谢阿荞,”
里头,传来静静一道声音,深夜之间,阴阴柔柔的调子泛着股森寒,直往人心底里钻,
“你跟阿殷,总是一直记得我。”
“阿荞不敢,”杨荞说话的语调很亲密,一口一句自己的小名,只是声音有些止不住的泛颤,“记得殿下是应该的啊。”
又是一段停顿。
“呵呵呵……”
竹帘后头的人像是才听见,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声音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是呢。”
竹帘线绳被一只惨白的手冷不丁往下用力一扯,拉了起来。
众人将头磕的更低。
从进金云台开始,邱绿就闻到一股极为浓烈的花香,竹帘一拉上去,那股浓烈的花香当即散了出来。
像是熏香,熏得极浓,浓到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步,像步入一座虚假的腊梅花林,被这香味紧紧缠裹,压抑到喘不上气。
邱绿本就头晕脑胀,闻这浓烈香味,不免皱眉。
她听到有人走过来,走的很慢,而且一只脚像是有些不稳,停在她们面前的却有两个人,一人穿布鞋披白袍,另一个肤色惨白,提着金云台内唯一的灯笼,枯瘦苍白的脚下踩着木屐,有湿黏黏的血从他踩着的鞋底黏下来,顺着木屐不断往下滴落。
“抬起头来。”
杨荞、阿殷和什么都没想的邱绿抬起了头。
邱绿:……
邱绿身子微僵,瞥见旁边那七个依旧跪地不动的脑袋。
不是。
也没人告诉她抬头是只让杨荞和阿殷抬头啊!
杨荞跟阿殷的目光朝她瞥过,尤其阿殷,邱绿感知到他身上凝聚出一团极为幸灾乐祸的情绪。
邱绿压着心里的怒火与不明的惧怕,双手攥着衣摆,一点点颤颤抬起眼。
正巧对上对方正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眼珠。
只这一眼,邱绿被吓了一跳,瘆出满身鸡皮疙瘩。
人美到一定程度就会显得吓人。
尤其此人,在天黑之夜里松松垮垮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一头齐小腿的黑发未束,就这么垂落在肩头,惨白的一张脸无一丝表情,唇却红,眼浓黑,像是志怪小说里才会出来的,那种极为瘆人的山野精怪修出的美艳人形。
他纤细苍白的两手,一只提着宫灯,一只扯着垂坠的墨发,扯得头都往一片偏着,却像是不知痛,用力扯着头发,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邱绿。
第3章
“我让你们抬头,你们怎么不抬啊。”
那几人战战兢兢,一下子直起腰身抬起头来。
“上次,”杨荞笑道,“殿下说奴随们不配抬头,阿荞想着也是,他们怎配轻易瞻仰您的容颜,便提前擅自嘱托了他几人一句。”
邱绿:……
杨荞这老狐狸是单纯忘了,还是从根儿上就没想告诉她?
方才在马车里,他还说她头发太乱,给了她一根削尖的木簪。
这该死的老狐狸,就是想将她逼入绝境……
站在对面的人盯着杨荞一开一合的嘴,面无表情,旁侧的老奴递了张写好的字条给他,他接过看了,才起眼看向杨荞。
邱绿不可控制的用余光多望了他一眼。
方才第一眼,只觉他阴美可怖,再见对方纤瘦颀长的身型,下意识以为是个青年人。
现下再望,其面容竟更像少年,男生女相,瞧上去竟和阿殷年岁相差不大的样子。
“我有那么说过吗?”
他苍白的指头扯绕着漆黑的墨发,语调浅浅淡淡。
“说、”杨荞面色都不好了,“说过的。”
少年看完了新的字条。
“说谎,”
他指头从墨发里落出来,轻指向杨荞,邱绿看杨荞这老狐狸耀武扬威了一路,现下见其后背往后退,险些没摔在地上的滑稽模样,心中却丝毫笑不起来。
甚至觉得荒凉。
这少年像是站在最顶端的可怖疯子。
“阿荞觉得我好欺负了,说这种谎话骗我。”
“我怎么敢!”杨荞极为罕见的大喊一声,往前膝行几步,一下子拽住那少年绣着白梅的暗红衣摆,“殿下,上次您真是如此说的!此次是阿荞自作主张了,但绝对没有侮辱您的意思,阿荞只是一心想着顺您的心意!哄着您开心!”
老奴写完纸条递过来,那少年却没看,浅笑盈盈的推开了老奴的胳膊,垂头瞧着扬荞。
“我与你开玩笑的,幼时我与阿荞不是时常如此开玩笑吗?我如今区区废人,烂命一条,阿荞贵为天子身侧能臣,莫要跪我了,”他苍白的手轻轻摸了摸杨荞的头发,“我记得我说过呢,阿荞起来吧。”
话落,他还轻轻笑了一声。
邱绿:……
就怎么说呢。
有些时候,疯子确实站在顶端不错,谁不怕疯子呢?
但邱绿觉得,最顶端的应该是这种任性疯子,比一般的疯子还会折磨人得多。
这也太坏了。
不知是不是那少年手里灯笼的缘故,邱绿看见杨荞落着冷汗的脸都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困了,”那少年懒散,“丰充,其余的你负责安排。”
他抚平自己的衣摆,对旁侧老奴说完,便一个人往殿里去了。
邱绿望见他颀长纤瘦的背影,他暗红色的衣摆垂坠而下,墨发随夜风起伏,显得周身空空荡荡,偌大到好似没有尽头的金云台内唯一一盏明灯在他的手里摇摇晃晃,他走得很慢,右脚有很明显的拖坠,像是在地上被身体拖行着一般。
——整个人就像一支染了血的白梅。
*
金云台内,屋子多到数不清。
名叫丰充的老奴就连带路都没有提灯笼,黑灯瞎火,八个奴仆女多男少,大家都有些害怕,一路都不敢吭声。
直到邱绿被分配到了和两个男奴一个屋子。
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