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虽有断腿,但双臂无恙,尚能抱得起汝,若右臂亦断呢?吾仅此想到,便夜不能寐,哪怕军医替吾诊看,言好生将养来年并无大碍,吾亦然难眠。
吾爱,吾爱,不知日前咸阳可有举办春耕节?
父皇曾言咸阳春耕节颇为热闹欢庆,吾不在,若汝一人看到也好,父皇曾言春耕节当日此地有名唤‘马蹄糕’的食物十分美味,汝一向爱吃,定要尝尝此等美味才好。
吾可写有关自己之事物实在不多,只是一路颠簸走来,常看荒沙星夜,每每望见,只会盼汝也在吾身侧,虽奔波辛苦,但一路吾添置了好些新鲜玩物,届时回到汝身侧,都要送给汝。
里面有吾也从未见过的夜明珠,比吾手掌都大,还有一对白玉耳饰,触感颇为温润,听闻常戴着能养人身体,这两样物什,吾心念着,想快些送给汝。
吾也有许多不悦之事。
其一,发丝生的实在太慢了些。
吾爱,吾盼想日子过的再快些。
快些,发丝生的快一些,吾凯旋归咸阳见汝,也更快一些。
盼想快些见汝。
盼想亲手碰触汝之双手,面颊,发丝,盼想替汝挽发,不知许久未练,吾技能是否有生疏?
吾手心生茧,吾爱,届时莫要嫌吾可好?吾当真想要多碰碰汝,多抱抱汝,至此一路,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断肠之痛,吾时时怕死,怕再不能回汝身侧,更忧心汝出事,每当心头恐惧浮起,忧心上天不仁将你我分离,都恨不能飞至汝身侧,亲眼看着汝,紧抱汝才心安。
吾挚爱绿仙,吾定尽快赶回汝身畔。
尽快,尽快。
黄云三年,惠玉书。
*
自崇光门后,再过汝原,如入无人之境。
因时疫一再扩大,沈家军战败后,行军踏入盛京,未行丝毫烧杀抢掠之举,当日盛京城内肃穆,明玉川骑马在前,带一众亲信过宫门,亦未受任何抵抗。
“衣衣……”
将士们将宫廷围拢,冷不丁传出一声女子哀嚎,她手臂高举,声音宛若啼鸟,“衣衣——!是姨母啊!衣衣!”
她尖叫着,哪怕被将士们阻拦殴打,她也不住眺望,宛若疯癫,乍然望见前方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明玉川,她嗓音越发拼命,“衣衣!姨母不想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废物——!你这个废物!没良心的废物!你——呜呜!”
美丽宛若人偶的琼姬被叛变了的宫人紧紧捂住嘴推倒。
她的头磕上台阶,视线昏昏然,面上流下的早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泪。
却有些看不清了。
惨白的日头照上她衣衫上的金丝线,刺入她眼底之间,她冷不丁想起,从前她也是如此羡慕窈姬的。
姐姐与她不同,一次宫宴被承朝国君看中,承朝国君为讨姐姐欢心使劲手段,楚国小国,从未见过如此奢华浮云梦。
姐姐出嫁那日,身穿金缕衣。
半奴的生母与她说,那是求不得的荣华富贵。
她也想要。
那荣华富贵。
她发了疯的想要。
怎么没了呢?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眼前越来越黑,明玉川坐在马上瞥眼一睇,只望见琼姬疯了般攥着衣衫上的金丝线,一开始还拼了命的大张着嘴,过了会儿,脖子越发软,竟就这么死在了通过主殿朝堂的台阶上。
宫奴在里似是拼了全力,一直跟在明音身侧的时和跑出来,刚要到明玉川的身侧,便被人提刀拦下,他急急跪地,抬头露笑道,“殿——陛下!”他磕了个头,“罪天子不肯从死!说定要在……”他不大敢说了,“要在春仪殿内,他才肯死!”
春仪殿,是窈姬生前的居所。
明玉川没说话,阳光映上他的面庞,他许久,才点了下头。
明音非死不可。
他带‘除奸祟,为百姓’之字样,一路打得胜战,此奸祟,便是坐在皇位之上‘祸害天下’的明音。
坊间甚至流传明音并非真龙天子,便是因非真龙天子之人坐上皇位,才会惹得天怒,降下时疫天罚。
时和会意,满头是汗,匆匆忙小声喊着其余人,将明音押送回后宫。
青年被压着肩胛,过长的墨发一低头都落到了地上,他身上的天子服饰穿的松松垮垮,被押着下来,笑声隐隐,却一路都没有说话。
待到暮色四合间。
明音方在窈姬生前所住的春仪殿内投井自尽。
同日,伺候过明音却叛变了的所有宫奴被明玉川下令斩首,与其同时,厚葬明音与陈千刃。
*
信纸几张。
被邱绿翻过来调过去的看。
崇光门之战大捷,传至咸阳城,满城欢呼。
邱绿白日一直与阴文在一处说话,二人月前提议往后要做专供女子读书学字的学堂,邱绿白日拿了自己的钱过去‘加盟’,却被阴文大手一挥。
“本宫有的是金银,”阴文帝姬道,“你日前提议不错,此事交予本宫即可。”
邱绿很高兴,正跟阴文聊的尚算热烈,宋银霜过来了,邱绿懂气氛,自己赶紧就回来了。
哼。
她躺在床榻上把明玉川日前写给自己的书信又看了一遍,嘴里吃着孟娘给她做的马蹄糕。
春耕节那日她第一次吃,觉得实在好吃,那之后孟娘便常给她做。
吃多了便犯困,她躺回床榻里,没注意手上的信纸,一张张瘫在身上便睡着了。
*
少年凯旋归程,走的却是偏路。
因邱绿如今所在的府邸在咸阳偏远地,他一路孤身一人,骑马过羊肠小路。
他接连扣门六次,丰充听暗号怔愣愣开了门,待抬头望见明玉川的脸,明明与从前面容美丽别无二致,眼角眉梢,一举一动,却又不似从前。
是历练,身体的,更是心头的,丰充看着他,近乎是当即泪纵横,“殿下……您这一路,可一切都安好?”
“我一切都安好。”
他朝丰充浅笑,拍了下丰充的肩膀方道,“邱绿呢?”
“绿姬在屋里歇息,如今吃过下午饭,大抵是睡下了,时疫遗留的缘故,时常犯困。”他抹泪,看着明玉川匆匆进院。
少年腿脚些微不便,却再没用丰充背着,他自己上台阶,进了邱绿的寝屋,轻轻推了房门。
日落余晖,她屋里拉着窗幔,躺在床榻里,微微张着唇睡得正香。
他从崇光门寄来的信纸散在她身上。
明玉川到她床头,他看她好久,低下头想要碰碰她的脸,却又止了指尖。
转而,想将她手里的信纸拿出来。
一碰,她却抓的越发紧,明玉川松了手,他在她床榻边蹲下来,看她睡颜。
在他不在的时候,脸似是胖了些,越发白了,她尤其怕热,穿着单薄的襦裙躺在床榻上,胸脯一起一伏。
睡前恐怕是吃了甜食。
唇畔边都是香甜气。
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旁边的玉盘都是空的。
光影越发暗。
明玉川靠在床榻边,他没出声,就这样坐在床脚下,抬头一直看着她。
直到她呼气声冷不丁一顿。
邱绿在床榻上睡得一脚踩空,她紧紧眯着眼,醒了,视线恍恍惚惚的看着前方。
昏黑一片。
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
她正要坐起身,便被身侧的人一下子紧紧抱住。
“哎——?啊!”她吓了一跳,短促的尖叫一声,乍然碰上对方熟悉的肩膀,与鼻息间隐隐的尘土气息,邱绿乍然愣了,她一动不动,迅速回过神来,“衣衣……?”
她将他推开些,隔着外头隐隐的光影,她摸上他面庞,与他对上视线,几乎是一下子泪都落了下来。
“衣衣——衣衣!”
信纸散乱满身,她与他紧紧相拥。
觉他将她搂抱,与她细细亲吻,明玉川的双手往上,珍惜的揽上她的面庞。
“邱绿,”他亲吻她的唇,两人的泪含了咸,复又起眼看她,珍之重之,念出心头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屋外亮起灯火阑珊。
他抬头看着面前少女的面容。
他的邱绿。
他的绿仙。
是上天所馈赠给他一度将死的人生中。
唯一愿意牵住他手的。
他的绿仙。
他揽着她的手,含泪与她对上视线,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却都落出了笑颜。
“我爱你。”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