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焦昌鹤猜到她在外说书,搞得满城风雨,那是严令禁止阮氏再把这些事说给她。
但焦侃云身为詹事府丞,手下有心腹书吏,有时借太子名义查一查三司档案便能收获颇丰;太子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人,两小无猜一旦聊开,多的是素材;更莫说她最拿手参与的花会歌宴,同交好的闺秀们打听打听内宅趣事,便能通晓各府家主又有什么新毛病。
当焦昌鹤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焦侃云已经成为金玉堂客众们传封的辛朝第一说书人了。
一众丫鬟们摆好了饭菜,焦侃云讨好似的拉着阮氏入座,接过季嬷盛的汤,又吹又喂地送到阮氏嘴边,“好阿娘,你说吧,反正近日我也去不成金玉堂了,等我写出来,再讲出来,这事儿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
阮氏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你可天真,这事儿,还真没法无关紧要,或许那虞侯爷要遗臭万年。”
那她就更得知道了!焦侃云立即放下碗,伸出三根指头,“女儿发誓,绝对不外传,否则收笔回家,随您寻人相看待嫁。”
发这么毒的誓?阮氏知道她对成亲一事向来是讲究随缘,最不喜与人相看,更难以安分在家待嫁。
她发这样的誓,倒是可信,阮氏便松了些口,又不放心地问她,“你既然不外传,这么想晓得做什么?”
“八卦岂有不听之理?
“再说了,既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找找他旁的弊病说出来,让老百姓们娱之,唾弃之,避而远之,也算为国锄奸了。女儿有时还同太子串通拉人下马,桩桩件件恰到好处,哪回不知分寸了?又有哪回暴.露身份,影响阿爹了?”
阮氏想了想,“也是。”于是左右张望一番,放下碗筷,挥手示意所有仆侍都下去,“你爹也只是与我说了个大概,含糊地说此事乃是陛下遣人调查发现的。”
“陛下?”焦侃云微讶。
阮氏点头,“忠勇侯府说是翻修,实际高墙围帷下,正偷偷处理着数十万两赃银!数十万啊!也许待他翻修完毕后,墙上、地底,处处都是镶金藏银的赃气了。”
“您是说,他收受大笔贿赂?还被陛下知道了?”焦侃云抿出了一丝诡异,“刚回樊京不过半日,哪里来得及?再说了,若真收受贿赂,不知低调,居然大张旗鼓地翻修侯府?”
“还哪里来得及?!北境是陛下心头之患,自灭西匪以后,朝廷武将锐减,陛下苦武将久矣,他小小年纪头回领军,竟一路杀进敌营直擒首脑,这消息一传回京城,侯府的门槛都被踏烂了!什么拜帖、邀贴、媒人贴!守府的管事都赚了不少!
“虞斯的母亲出身历阳皇商,本来早都与老侯爷和离分了家,居于樊京偏隅,竟也不堪贵妇们登门频频打扰,前儿个都被烦得回历阳了。你说,给虞斯送钱,用等得到他回京么?”
焦侃云仍是觉得不对劲,“历阳皇商不缺钱,老侯爷也不缺,虞斯更不会缺,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受贿呢?”
“绰绰,你爹娘我们不怎么沾手污秽之事,害得你也没个准儿。”阮氏轻飘飘落下一句,“这世上,大部分有钱人,都不会嫌钱多的。”
绰绰是焦侃云的乳名,凡事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自可余量无边,且又携自在舒缓之意,可映照侃山侃水侃云,更添悠哉貌。
她倒也不是不晓得阮氏所言,只是一时抿不出虞斯的为人,不好判断。
“何况,老侯爷当初执意要娶历阳皇商家女司若锦,军财相结可是一个不察,便能颠倒皇权的事,这则姻亲本就让陛下不爽,老侯爷还在世时,陛下便释收过他手中忠勇营的兵权,甚至不惜用各种方法削弱了他的财权。
“侯府看着荣耀,实则无兵无财多年,直到两人和离,两年前老侯爷又突然去世,虞斯被指派前往北境打仗,这才从陛下手中要回了忠勇营的兵权,如今一朝扬眉吐气,可不得回一回血么?虞斯这一步,叫富贵险中求。”
这番话,才说服焦侃云几分。
是啊,如今他风头正盛,是大功臣,就算心里清楚知道陛下已派人调查到他私收贿赂,也无须害怕,因为陛下拿他没办法。这个当口,何止是合适收钱,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别说是大张旗鼓地翻修侯府了,就算扩建到大街上去又能拿他怎么样?
“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写啊。”讲完秘密,阮氏憋闷心头的那口气终于舒坦了,拿起筷子边夹菜边又叮嘱了一番,“陛下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你若将此事掰扯开,不仅不能让他把收的贿赂还回去,还引火烧身。”
这事太隐秘,有关朝堂格局,自然是写不得、讲不得的。焦侃云让阮氏放心。
只是此刻她再想起,初见时,虞斯怔愣躲闪的神情,被她戴了高帽后,脸红心虚的神情,便有些旁的味道了。
既然贪污数十万两赃银,如此胆大包天,更不可能是个脸皮子薄的人了吧!却在女子面前作出那幅模样,莫非是想以纯情人设方便行僭越之事?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待她再好好查证一番虞斯的品性,一经落实,话本不就有人选了吗?
那兵马司的郭遣算什么,若将虞斯这等炙手可热的人物写出风流故事来,才要火爆樊京城,届时也好让所有姑娘避而远之。
入夜微凉,焦侃云去见过下值的焦昌鹤后,便坐在闺房窗台前翻看詹事府的事务折,近日太子府最为要紧的事务,无非是楼庭玉的择妃之事。
原本皇后下旨筹办宫会,要请适龄女子入宫游园,但楼庭玉觉得,请进宫相看,天家意图露得太过明显,他就不好推脱选妃之事了。
便请她想法子劝说皇后撤销游园会,换一种方式相看,最好办在宫外,将他淹没于一干男男女女中,这样就算敷衍了事,陛下和皇后都不会晓得,来参会的姑娘们也可自择郎君。
正好寿王妃要举办春尾宴,焦侃云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午后便写好了折子送进宫中,请求将太子选妃之事挪到寿王府春尾宴上,悄悄地做,姑娘们要不要与太子结交,关看各人心事,也更显男女双方真性情。
此时宫中回话,让她就按这个意思,着手去办,若有情况随时向宫中汇报。
焦侃云照做,提笔写了封书信联络寿王妃,告知此事,待晾干时,唤来画彩,“去我的花房,选一枝开得最好的君子兰,小心剪下来。”
画彩先去取了匣盒,择花装好,片刻即回,递到焦侃云手上后才问,“小姐,为何要附花一枝?”
焦侃云打开匣盒仔细检查,见枝叶错折,花艳香盛,才合盖向她解释。
“我在信中让寿王妃就近几日通知各位贵人,随意剪枝一朵,附字几句,不留名姓,送至寿王府上,再将顺序打乱,交错送还给各位贵人。待入宴时簪戴头上,或是拿在手上,若心中有意,便可上前交谈,如此一来,多人相互牵连,以花为题,不怕会冷场了。”
“寿王发帖给虞侯爷,许是有意结交,或是替二皇子拉拢。此时太子殿下突然要去,寿王免不了要揣度他此行目的,就算不揣度,两位尊贵的皇子皆在场,难免剑拔弩张,届时好好的花会,搞得没人敢说话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画彩恍然大悟:“太子殿下不希望宴会专围着他一人,这法子将男男女女都撺掇起来,便成了太子殿下想要的相看宴,帝后那头也有交代。那姑娘为何要送君子兰?”
焦侃云笑了笑,“算是代表太子殿下给寿王的提醒吧,君子高洁淡泊,寿王一向清闲自保,如今莫要急着站队帮人。更是告诉他们,此番宴会太子到来也很纯粹,彼此就不要搞政事那一套了。”
盛春至尾的这段时间,百花开得最灿,焦侃云的信送出去没几日,寿王妃便已将换花一事落实好了,甚至还差人回了焦侃云一枝。
她正坐在詹事府写奏报,小厮将花送到她桌案前,她感到莫名,自己实名送花,意在警醒王府,其实王妃大可不用回她。
剔透如冰的玉质匣盒触之温凉,上方雕刻着蜿蜒瑰丽的花纹,一看便价值不菲。
一旁同僚探身过来瞧了一眼,登时睁大双眼,惊呼道:“侃云,这可是北域外极为罕见的材质,水灵玉!非极寒之地不能有,就算是在北阖王庭也十分珍贵!”
她略有耳闻,且在楼庭玉的府上见过,阿玉平日里赠她金银珠宝毫不眨眼,唯有水灵玉宝贝得很,不肯送她。
是谁这么阔绰,不过是盛放一枝春花,赴一场不打紧的春尾宴,竟然用珍贵无比的水灵玉作匣盒?
打开方盒,铺底的锦缎如月光倾泻洒于湖面般,浮光跃金。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枝被透胶涂层细致地封好的春杏。
透胶晶莹如水珠滴悬,在阳光下映着锦缎的光泽,白色的花瓣便泛出淡淡的银来,枝尾端被斜切削尖,添了几分凌厉,花银萼红,如一杆红缨银枪,插在被月辉洒照的冷冽冰崖间。
恐怕寿王妃是有意挑了所收匣盒中最为名贵的给她,一是回应“君子兰”,表达赞同换花之法,二则是借花献佛,看似以名贵之物讨好她,实则安抚太子,表达寿王并无参与党争的想法。
就是不晓得寿王妃这出献佛,究竟借了谁的花。
匣内还蜷着一小卷绯笺,她拿起打开,淡淡的冷冽香气扑鼻而来,纸笺是用酴醾汁子沁过,再拿藏春香薰过了,酴醾汁和藏春香,都是近期风靡樊京贵族男子间的高雅之物,笔者应该是位精致风雅的公子。
这是要一把将女子心拿下啊,焦侃云甚至做好了瞻仰名仕文采的准备,一展到底,却见上面朱砂笔墨龙飞凤舞,只郑重地写着两个大字:
“你好。”
焦侃云当即翻过背面来回又看了一遍,确实只有这两个字。且“你”字的第一笔用墨极浓,想来就这两个字还是对方斟酌良久写下的。
水灵玉、月织锦都拿出来了,以为是什么撩人能手,就写个这?颇有种打开神兵宝箱,里头是把锈菜刀的感觉。
她匪夷所思,“这谁家少年头一回参加花宴么,如此寡言生涩?”
同僚笑出声:“诶,别这么说,人家多有礼貌。”
第5章 好诡异的人啊
“如此贵重的礼貌,我也不好装聋作哑,春杏和月织锦倒是其次,只这水灵玉,哪有可与其匹敌之物,让我还礼呢?”焦侃云支颐,寿王妃一个铜板不出,人情送到位了,还要她来还礼,实在不知是哪门子歪理。
同僚猜到她在想什么,并不认可,“寿王妃定不是要你还人情,没准是想给你牵段好姻缘。想来送得起水灵玉的,人家也不缺这三瓜俩枣,既是年轻男女往来,你不如送些别出心裁的,不求价值,只求心意。”
焦侃云大呼算了,“心意?心意可比价值还难想。我不过是陪太子跑腿,又不是真去相亲。”
同僚说,“不相也得回礼啊。水灵玉价值千金,且有钱都难买,不送心意,你还得起?”
焦侃云诚实道:“还不起。”隐笑赚的钱倒是可以还得起,但这笔钱不能用得太张扬,一是怕暴.露身份,二是怕让人以为尚书府受贿。
“所以咯。”同僚点拨她,“你说有钱人能喜欢什么,那不就是越猎奇,他们越喜欢吗。前儿个金玉堂发售的《辛官》,写的都是猎奇的东西,如今已经卖断货了,那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玩意。”
焦侃云干笑两声,大觉离谱:“你意思是,这种场合,让我送他话本?里头净是些贪官污吏的丑事,他送我水灵玉已让我怀疑此人也是贪官一枚,我送这个,专程来点他的?”
同僚却点头,“点人也未尝不可啊,送玉者若真是个恶人,你搬出詹事府丞的名头,送此物便是替太子行事,敲打他,周全得很。
若对方不是恶人,必然与你我一样,仰慕隐笑揭露官场丑恶的美名,那就送到了心坎上。再不济,现在这话本多少人巴巴地求着拥有者出手,高价收购的也多了去,他不喜欢,转手卖了,总不会亏。”
焦侃云乜他,笑道:“若是他手里已有一本了,不稀罕我的呢?”
同僚立即说,“送限量版嘛!金玉堂说过,只有卖出的前一百本有隐笑的金玉印记,如此珍贵之物自然多多益善。你不就是珍藏了两本吗?”
焦侃云笑盈盈道:“再如何珍贵,说书匠也不过是五花八门的行当,用来回礼终究上不得台面啊。”
同僚肃然抬手止住她,振奋道:“住口,我不允许你这么说隐笑,五花八门怎么了?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可是我们官场正道的光。”
焦侃云点点头,“你比我还要疯魔些。”
同僚说当然,“若有一日他被群起而攻之,我是要替他上战场的。别说这个了,春尾宴你就听我的吧,没有一个好人会不喜欢隐笑写的话本,因为他是天才,他是神。”
焦侃云自信心瞬间膨胀,完完全全被说服了,拍案道:“好,就送这个。倘若此人与你我志趣相投,相交结缘也未尝不可。”
这一茬敲定,再与寿王妃互通完毕,便须得筹备起来。
确定好赴宴女子的名册,供太子相看便宜,宴席间呈上的瓜果糕点对应食谱,百花图册,把控好太子的喜恶,寿王府局观图,供太子行路方便等,一式两份,送进皇宫和太子府过目。
三月廿九雨濯春尘,春尾亦有不俗的光景。
临宴前,焦侃云依旧挽了随云髻,不比那日简略只能簪银,今日特意缀珠玉,垂朱丝流苏,发间绕系红带,同样穿了红衣银衫,只是裙角的海棠花变成了大簇的朱缨,花瓣丝绦如银枪上的红缨一般。
“小姐要插上那枝春杏吗?”画彩取来玉匣打开,“与发髻很搭呢。”
焦侃云看了眼旁边用精致匣盒装起的话本,高兴地说,“簪上吧。”
春尾宴差不多从未时开始,用完午膳后片刻不能耽搁,得抓紧地去。
以前阮氏贪懒,自焦侃云得了詹事府丞的职位能独当一面开始,她就不爱领着姑娘赴宴,但今日心底也报着能给焦侃云看出个良配的想法,早早地拉着她上了马车。
寿王府和焦府相隔不远,不消多时便停在门口,但有比她们来得还要早的,马卸了车,侍从们一茬接着一茬地往厩棚里牵。
管家亲迎上来向两人见礼,焦侃云站定后环视了一圈,增派来迎接楼庭玉的护卫还在,便问道:“太子殿下还没来吗?他一向是最早的。”
管家急忙说:“尚未,王妃也正奇呢,想派人前往太子府上相问,又怕您带了信儿来,再去就唐突了。”
焦侃云指了指几个侍卫,“让他们去吧,快马加鞭,若是他自己不想来了,也不必纠缠多劝,早些回来禀报。”
管家先将两人迎过仪门,才唤了侍从引路,穿过合抱成群的院落,一路带到观园的正门前。
这不是焦侃云头一回来寿王府了,观园葱郁成林,悬瀑绿池边奇花闪灼,只是远远瞧着便觉心旷神怡,她阖眼深吸了一口气,被阮氏一把拽住。
“哎哎,风景何时不能看,你好好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公子哥,婚配不想提,先说上两句话处处感情也是好的。”阮氏眼波流转,遥遥瞧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