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筹备,就是四个月,须知兵法上讲,迟则生变。四个月足够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了。而且,为防止侯爷要征灭北阖的确切消息传出去,圣上绝不会在祭祀前就告知朝臣,他要当灭国屠夫。如此,便是‘不选’。”
虞斯勾唇一笑,接着道:“但我们绝不能让他当真得逞。我们需要做的是,在祭天之前就掀起民间口舌,让百姓纷纷议论天命之事,我配不配出征,不是天说了算,也不是帝王说了算,而是百姓说了算。且圣上能做手脚让天神准允,我们也能做手脚,待祭天典礼上,群臣生变,天只会说:不准去。”
焦侃云笑道:“侯爷的武将星话本,正是用处。陛下要我抹黑侯爷,那我就好好抹黑。至于思晏,明日,我更要满怀着对陛下的恭顺,把她送去刑部大牢……”
虞斯侧目看她,掀唇道:“与其同时,我去面圣献计,等祭天之事落定,别说她在刑部大牢,就算她在酷刑司,差吏也得给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看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焦侃云挑眉点头,“若侯爷的语气能再适当地放软一些,争取将思晏留在侯府看守,会更好。毕竟大牢里阴暗潮湿。”
虞斯轻偏头,“遵命。”
竟然真给他们找出了解法,章丘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堆起笑意:登对,登对啊登对。他拼命给虞斯使眼色,“侯爷,这么晚,焦姑娘定是饿了,我和思晏小姐着人去打些猎物回来烤。”思晏都不需要他使眼色,立刻起身离开。
不算大的庙堂里突然就散得只余他们两人,显得空旷,地上摆着几只碗,尚未见底的水中有火苗晃荡,像一颗心一样七上八下。
锅炉中还剩着一些水,虞斯触碰了下,因在火堆边,还是热的,他默然从焦侃云的手中拿过那一截衣布,在水中洗净,拧干。
拧干。
还是拧干。
焦侃云等着他下一步递给自己,伸了两次手未果,她挑眉,“再拧就碎了,侯爷。”
虞斯咬着牙,徐徐吐一口气,倾身靠近她,四目相对,他低声问,“焦侃云?你的鞋面和鞋底都红了,是踩到血水,里面也浸透了吧?”
“嗯。”焦侃云指了指火堆,“不过已经烤干了。能怎么办?将就了。饶是洗干净,套上满是血水的袜子,穿进鞋也会脏。”
虞斯以眼为笔,描绘着她的脸,嘴角抿起些弧度,“那,我若有个办法,你要不要采纳?”
焦侃云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虞斯指着自己的心口,实则指的是那层薄衣,“我的贴身衣物,裁给你当素袜。”
焦侃云低眉,又抬眼,复又低眉,再抬眼,对视片刻,两人皆屏住呼吸。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了下那件薄衣,绸缎的材质轻薄光滑,被虞斯发现小动作,便见他再微微倾身离得近了一些,让她碰个够。
她立刻收回手指,“…不太好吧?”
“哦?不好?”虞斯挑眉,带着些许佯装苛责的意味,轻声道:“拿我的小道消息写话本博噱头的时候没有不好?把我的姻缘全都赶跑没有不好?说我情场浪荡、朝秦暮楚没有不好?现在给你穿袜子,你说不好?”稍加威逼一般,趁机抬起湿帕,放在她的脸侧,不敢放肆,只用零星一点触碰到血迹,轻擦去,嘴上还在施压,“嗯?那些时候没有不好吗?”出口已然喑哑。情思,一瞬发酵。
第49章 叫我。
咫尺之迫,焦侃云心虚得烧红了面颊与两弯耳廓,凤目中隐约浮现出炙热盈盈的水光,倒不是想哭,只是愧疚太盛,多余沁出的惭然,她再次郑重地道歉,“对不起,我也会将功折罪,好好弥补你的。”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手指拧在一起,无不担忧紧张,她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观察他的神色。
虞斯暗爽,想要表面八风不动,但这该死的瘾疹半点遮掩不过去,已教他心潮澎湃得眉眼泛起红晕,眼尾也沁出湿意,他的手还比邻着她的颊侧,隔着巾帕也能感觉到她在发热。
“怎么弥补我?”虞斯语气戏谑,狭起眸子,“把我的姻缘还给我?”
别有深意,她自然懂。但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倒也没有把自己下半生都搭进去的道理。一码事归一码事,怎么能趁火打劫?
她一忖,正经道:“之前说要为侯爷澄清情场浪事时,我就说过,会在话本中将侯爷挪作深情形象,挽回风评。侯爷痴心恋慕的女子只会有一个,她的面貌,以及与侯爷相恋的情史过程,还是由侯爷亲手‘杜撰’的呢……”
她有意强调“杜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待话本讲出去,侯爷的桃花自然会源源不断,就像那夜银枪炫技,满城的红丝都涌向了侯爷那般,届时侯爷可亲自择一佳人……”
说到这里,她觉得不太对劲,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最后闭上嘴,与他瞪眼相视。
虞斯挑动眉梢,为给她擦拭血迹而抬起的手,还在她的侧颊边,手腕上,“侯爷亲自择”的那一位“佳人”还紧密地缠绕其上,她只须稍稍平移视线,就能看得分明,他轻声调侃道:“说啊。接着说。怎么不说了?”
果然人还是不能在理亏的时候辩论,否则气势都输上一筹。换作往日,她何至于在意这根小小的红线。
焦侃云轻吸气,不动声色地揭过这茬,重新换了个说法,“总之,我造谣侯爷的情史,是我不对,我一定会好好‘塑造’侯爷这位‘并不存在’的恋人,将侯爷在上册中的诸数情史都挪转在这一对象上,彻底帮侯爷挽回风评。”
她看见了,自己说话时,虞斯的视线紧紧地跟着她的嘴唇,饶有兴致地描摹了一圈。她心头微跳,不太自在地咬紧了唇。虞斯便也抿了抿唇,喉结滑动,再看向她的眼眸,最后是眉毛。
倒是说句话呀,火堆里的炭还要噼啪两声呢,此刻的庙堂竟然会寂静到彼此的心跳声皆可听闻,焦侃云想起身避开这种让她不知所措的环境。
刚有起势,虞斯就将手中的衣布贴上了她的侧颊,轻柔的动作,若细察之,甚至能感觉到衣布并未实挨着,他的手掌更没有贴上去,隔着极为浅薄的空气,和透出热意的衣布,却使她浑身一僵,不敢再动。
“就这样,不动。听我说两句。”虞斯轻咳了声,这事任谁评说,都觉得他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焦侃云误解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但他自己根本就不怪她,只是想撩拨她,逗她心动,不由得一哂,“与其塑造并不存在的人,不如直接把我的情史对象改为焦侃云……否则,不论你塑造谁,都还是在造谣。”
他看见焦侃云的凤眸微微睁大,显然想不到他会这般直白地点出她的名姓。
他接着倾身低语:“改为焦侃云,就不算造谣。”声音低沉而蛊惑,“我只要焦侃云……各种要。”
是话本中情史对象只要她的要。
也是红丝乱涌的姻缘里只要她的要。
这个热烈却又克制的男人,此刻明晃晃地把她的名字搬了出来,唯恐冒昧,他赧然一笑,慢悠悠地退开一些,“我这样直白,会扰乱你吗?”
何止扰乱,焦侃云脑子里有一片惊雷炸开了。
分不清是因为今夜面对他时愧疚占领上风,所以处处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因为得知他并非恶官污吏,甚至是个样貌好、身材好、性格好的顶好的人,所以放下所有防备,愿意与他亲近一些,成为朋友。
样貌好……焦侃云抬眼认真地凝视他,松风水月,清朗独绝。
玉骨挺如秀峰,锋叶刀一般入鬓的墨眉,浓密却有致。他生得一双极为罕见的眼眸,不是凤眼,亦非桃花,兼有前者的诱色,后者的含情,有点像柳叶,又因浓黑的睫羽密排眼周,使其远比柳叶深邃且长延。墨瞳清亮,但此刻夜幕相衬,瞳孔微微翻将出了些与黑色相近的紫。
因他抿唇羞涩,朱唇上泽润泛光,鲜红如破血,唇形弧度姣美,唇珠半悬,引人咬弄攀摘。鼻梁高直挺拔,与眉骨一起,撑起了他整张脸的英俊男相。他的耳朵匀净白皙,钩挂着一缕又一缕错乱的青丝。靡颜腻理,肌肤光滑无暇,此刻透着一晕一晕的红。
他常常以狂妄的神态出现在军众首位,肩颈的肌线皆绷得笔直,此时顺着脖颈的川线往下看去,如雪的中衣里掩映着棱山,浅粉色的石子微微挺立,在薄衣上映出痕迹,她这才看到,他在中衣的心口位置系了一撮雪白的狼毛,清风来,狼毛刚好飘在他的乳石上,半遮半掩,搔拂而过。
焦侃云脸颊微红,错开眼眸向上觑,对上虞斯热切的目光。还在等着她回答啊?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努力想了一阵,轻声道:“很乱。”所以就别为难我了。
但“很乱”听着,更像是说一颗心。焦侃云发现后,生怕他追问,连忙移开话题,“…你在素衣上系狼毛做什么?”系的位置还有点勾人。
心知肚明的调转话头,虞斯岂会不知,只是方才说那番话,他也面红耳赤,激动难抑,正好歇歇火。
遂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叙述道:“我在军营的时候救过一只雪狼,它伤好之后就跑了,只在窝里给我留了一撮又一撮的毛发,银白色的,我觉得很好看,就洗干净了拿线缠在一起,别到衣服上。
“一开始是系在衣襟处的,北阖那边风很大,吹起来晃晃悠悠的,拂过冷硬的银甲,让我在万般艰苦的时候,也有了柔软的温度,我觉得有趣。回到樊京后,时常要觐见,穿的也是长衫袍子,雪狼毛系在衣服上有点怪,所以就缝在了中衣上,靠近心口,有时候摩挲着,很软和。”
焦侃云拢了拢他的外衫,毫不吝啬地夸赞,“落日旌旗,清霜剑戟,银甲杀伐的血意弥漫之下却有一缕雪白的毛羽随风飘荡,的确很有意境。”像是在他杀红眼时,将他的神思唤回的法器。
她的夸赞才真的令人心悦,虞斯自得地抿了抿唇,低声对她说,“所以,我不是个粗糙的人…对你,我会很温柔。你的脸上都是血,我想帮你擦干净,给…碰一会吗?”
焦侃云毫不犹豫,“不给。”
虞斯略有失落,“好吧,那接着说话本里的情史对象……”
“好好好,给给给。”焦侃云听不得他再把“各种要”三字脱口,反正方才胡乱抹了一遭,自己犹不见脏污……实则,她压根说不清自己同意的理由,仿佛是心底最最隐秘处滋生的一丝奇异在催促。
虞斯的嘴角慢悠悠牵出一抹笑,“我会很轻的。”说着,拿衣布的手掌终于完全贴上了她的脸,谨慎地观察她的神色,没有发现抵触后,他松了口气,认真地分辨血迹,摩挲擦拭着。
被那只大掌端起脸颊,焦侃云分不清是手掌在发热,还是自己的脸在发热,她故作镇定地凝视着与自己咫尺之距的虞斯,他的喉结频繁滑动,眼角湿意如衔珠,俨然没比自己镇定到哪去。
他的手指隔着衣布不慎触碰到她的唇畔、眼角,还有眉尾时,都会轻颤一下,轻轻跟她说,“对不起。”
“也没有弄疼。”焦侃云好奇,“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虞斯便会让一张脸更红,哑声道:“心底…冒犯了一下。”想亲。
焦侃云便不再说话了,正襟危坐,如芒在背。
擦拭干净,露出银盘明月一般皎洁无暇的脸,虞斯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她的耳发,“你的头发都散开了,要不要我帮你整理?虽然只是高尾,但我可以梳得很牢固。”
焦侃云说不用,“明日回私宅梳洗后,再随意拢一拢就好。”
“那我教给你。”得到她迟疑的点头后,虞斯立即散开了自己的墨发,看着她,给她演示。
绸缎般光滑的青丝尽数耷下,长直及臀,每一根发丝都极其纤细,合拢在一起却这般乌黑浓密。焦侃云眸中有一瞬惊艳,她还没有见过虞斯披散青丝的模样,华光流转于一身,遮住了眉尾的锋锐,多了些慈悲,可长发似冰纤瀑布,又衬得眸中多了些冷峻,好似清冷但悲悯的月神。
摒弃杂念,焦侃云学着伸手把青丝向上捋,看一遍就会了,完美复刻。只是她常年挽着随云髻,青丝总会有些连蜷的弧度,致使她的高尾要松软一些,垂于额边眼眉之下的碎发,难以抿入。
虞斯摸到自己发间,想取下线夹给她把那缕总是下落的头发别上去,略一顿,“介意吗?”
焦侃云摇头,“不介意。之前在宫里就看你用这个了,每次入宫要戴冠帽,就会用这个吗?”
“嗯。”虞斯把两枚都摸下来,用水洗净,拿中衣的袖子细致地擦干了才递过去。
焦侃云观察那枚线夹,是樊京城不常见的样式,应该是狼漠镇盛行的,那边的人会狩猎,策马是常事,为了头发不散乱,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银色,尾指长,瘦菱形,像一柄纤细的飞刀,上面刻有精致的流云花纹,他并排夹了两个,把额边的碎发都别了上去,此刻取下,碎发跟着耷拉下来,轻盈飘动,垂在眼眉处,显得他生了几分不羁的野性。
焦侃云伸手接过,“侯爷很有些精致的小玩意呢。”
樊京城中附庸风雅的男子有很多,焦侃云接触过的不少公侯王孙都喜欢从众追赶风潮,却只见过一个虞斯,总是发现很多旁人不屑一顾的微小意趣,这使得他生动而鲜活。
虞斯的骨子里就是个细腻的人,看起来很喜欢一些华丽的小东西,也喜欢在身上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惊喜,仿佛等着人发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夸赞好看。也许当他们询问是否怪异不妥时,他就会露出狂妄蔑蔑的神情,不屑地说:“那又如何?本侯喜欢。”
譬如头发上的线夹,腰间的小香囊,中衣上的雪狼毛,譬如在私印上刻“朝琅”而不是“虞斯”,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更喜欢自己的字,譬如春尾宴换花绯笺上的“你好”,再譬如…他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