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有那么多,但她希望与之长久相伴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昨日。
待她唱完整首歌谣,徐夙隐轻声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不必伤心难过。”
“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姬萦执着地追问:“为什么啊?”
“死者为大,我不愿你为我悲伤。”
姬萦撇了撇嘴,嘀咕道:“……我还不愿你死呢。”
少年没有再回应。
夜色渐深,姬萦昏昏沉沉睡去后,是第二天的朝阳唤醒了她。
徐夙隐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睡着。姬萦原本想要让他再睡一会,却在看清他毫无血色的脸色后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他的肩膀:
“徐夙隐!”
她大声呼喊,少年却始终没有苏醒意识。
姬萦忽然醍醐灌顶,一把拉开了他胸前的衣裳。
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姬萦揭开布条后,发现原来小小的伤口已经溃烂了一大片,新肉未生,旧肉却已开始腐烂。姬萦呆呆地看着少年胸前的伤口,难以想象这些天来,本就体弱的他是如何忍受着,一字不发,假装如常地陪伴在她身旁。
她该怎么办?
是该割掉腐肉吗?
除了山里长那一两种草药,她有其他的药品吗?
如果割掉腐肉,清理创口后,伤口再度溃烂,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撑到伤口第二次溃烂的时候吗?
姬萦呆在原地,心乱如麻地看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徐夙隐。
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昨天徐夙隐对她说的话,“不要为我悲伤”。是否那时候,他就对今日的事情隐约有了预感?
徐夙隐的伤口依然暴露在空气中,姬萦驱动着不知所措的身体动了起来,她打了清水回来,用江无源之前送来的干净面巾擦拭他身上的血迹。她握着石刀,想要学着曾经目睹的那样,将少年胸前的腐肉切割下来,但石刀变换了几次位置,都没能真正靠近少年的伤口。
许久后,姬萦放下了石刀。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露着罕见的颓败和绝望。
她知道粗糙的石刀拿来掏掏鱼肚还行,但要想割下病人身上的腐肉,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想要尝试,是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她再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自己而去了。
为什么上天总是这么残忍?
难道要剥夺她所有的一切才肯罢休吗?
“别哭……”
姬萦猛地抬起头。
在雾一般朦胧摇曳的视野中,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了,正虚弱地看着她。他似乎想用微笑来安慰姬萦,但扬起的唇角不过片刻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少年的眼神一如初见时淡然清冷,只是看着姬萦时,似有一层波光潋滟。
“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这是你告诉我的。”
他微弱的声音,像琴弦断裂之前最后的绝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澈动听,让姬萦的眼泪夺眶而出。
姬萦不忍看他,不能再看他,把头用力埋进被褥,也把压抑的抽泣锁进被褥。
那只曾为她挽过发,也为她烹过羹汤的手,像蒲公英轻巧而温暖的种子,在她头上温柔地停了一下。
只有一下。
“不必为我忧心……我不愿……”
少年声音渐低,归于寂静。
他的手,从半空跌落。
少年再度失去了意识。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未完全离开。
姬萦挣扎着想要不哭,但眼泪还是不断涌了上来,从克制的呜咽最终到束手无策的嚎啕大哭,像一场由小到大的暴雨,大雨中满是她对命运的愤怒和悲痛。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接受了不断将事物从她身边剥离出去的命运,好像就要和千千万万个寻常的人一样,在那蛮不讲理的命运面前引颈就戮,束手待毙。
但她最终还是停住了眼泪。
当她抱着少年的身体和小木匣走出木屋时,脸上是干的,只有眼眶残留着红肿。
大地铺着月光皎洁的银纱,空旷的苍穹变得像大海一样幽深静谧。
姬萦将少年和木匣放到安全的地方,点燃了那间她生活近一年的小木屋,点燃了溪畔的树林,也点燃了满手伤痕换来的即将完工的荨麻长绳。
火光冲天的树林围绕着烧燃的木屋,而在树林之外,一条用鹅卵石、泥土、巨石组成的矮墙,将越燃越烈的火焰牢牢包裹其中。姬萦蹒跚着、趔趄着、摇摇晃晃地,用一双布满大小伤痕的手,抱着一块重量超过她数倍的巨石,走到最后的缺口前。
轰然一声巨响,比她还要高的石块落下,火焰被她阻断在矮墙之内。
矮墙内的烈焰贯穿漆黑的长夜,红焰焰的光将夜空照得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最盛大的火烧云。
只要江无源身处百里之内,就一定能看到她发出的求救信号。
夜风夹杂着炙热的火光扑ῳ*Ɩ面而来,烈风吹走了她的发带,过腰的长发得到自由,在风中狂乱舞动。空气中隐有烧焦的臭味,她坐在远处,让失去意识的少年靠在身上,怔怔地看着热气在酷烈的火光中蒸腾。
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鸟类从着火的林中振翅飞走,而那些野兔游蛇,则从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中慌乱钻出。
火仍在燃烧,风不曾停息。
穿着南亭处服饰的江无源出现在她身后。
姬萦知道是他,所以并未回身。
江无源一步一步走到姬萦面前,哑口无言地看着她,以及靠在她身上的少年。
他的长刀已经出鞘,刀尖在闪烁的火光中闪耀着冷光。
“……我说过,要是试图联系外界,你会没命。”江无源哑声说。
刀已横在少女细瘦的脖颈上,她还是不为所动。
她的神情有种淬炼之后的坚毅,鲜血似的火光融进少女眼底,就像她本身的灵魂之火。
“即便这么做,也可能救不了他。你不后悔吗?”江无源说。
热风吹拂着姬萦的长发,让她想起少年最后抚摸的那一下。
“我只知道,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姬萦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着江无源的眼睛。
“我不想成为我看不起的人……我明明有过选择。”
她眼中远超成人的勇毅和坚强,就像一支利箭毫无准备地射入江无源的心中,使他惊栗般地想起日蚀那天的谶言。
大火还在燃烧,就像永远带走大伯父和山寨中老老少少的大火。
在江无源的安排下,徐夙隐被一名陌生的南亭处都尉带走了。
或许他会活下去,或许不会。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做出的选择。
紧抱木匣的姬萦,再次变成孤身一人。
马蹄飞扬,烟尘阵阵。
江无源带着她骑上马,她最后看了一次被困在矮墙中的大火,头也不回地奔向更加生死难料的明天。
第9章
碧蓝的天空下,群山起伏连绵,一只透明的大手撕碎厚重的云层抛向苍穹,云絮中贯穿高耸入云的松树。
一匹棕黄色的健马正在树下打着响鼻,江无源靠在一旁闭目小憩,耳边却总有魔音缭绕。
“你就教我吧!你教教我吧!”
江无源进入南亭处后,手下的亡命不说一百条也有九十九条。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新颖的临死请求。
“都不知能活几天了,你还有心情学骑马?”他睁开双眼,对眼前的少女忍无可忍道。
姬萦蹲在他面前,一脸理直气壮。
“就算你今晚要杀我,我也不会现在就哭哭啼啼。”她话锋一转,回到了本来的目的,“我想学骑马很久了,你现在教我骑马,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就算之后杀了我,我变成厉鬼也不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但姬萦很清楚,江无源骑马带她走了两天,大约是不打算杀她了。
要不然,一路上那么多适合杀人抛尸的地方,怎么不见他动一动手?
姬萦不知道江无源怎么想她的,但她觉得江无源这个人很有意思。
就像现在,他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在姬萦的死缠烂打下,满脸无奈地教姬萦怎么骑马,控马。
姬萦在马上没安分一会,喜爱冒险的本性就冒了出来,她踩着马镫站起身来,伸开双手感受迎面而来的风。
姬萦在前头呼吸新鲜空气,江无源在后头大惊失色地将她重新按回马鞍。
“不能站起来!”江无源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和马都容易失去平衡。”江无源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再三警告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谨记,不要轻易从马上站起来。在战场上,落马和脱镫一样,都是致命的。”
“那我怎么才能不脱镫呢?”姬萦虚心求教。
“想要不脱镫,骑马之前就要调节马镫长度,还要注意脚踩马镫的姿势。”江无源靠近姬萦,弯腰拍了拍她用力踩在马镫上的小腿,“不要紧贴马肚,也不要踩得太用力。骑马的时候,腿部要自然放松,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选择的马。”
江无源靠近的时候,胸口贴近姬萦的后背。
就是现在!
姬萦抖出袖子里的尖锐石头,转身往江无源肩上刺去。
在她回身的瞬间,江无源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准确无误地握住她拿石头的右手。
姬萦还想发动第二击,但她的战斗意识远不比身经百战的江无源,不过片刻就被反缚了双手。
“你又想被绑起来了?”江无源板着脸说。
“……我错了。”姬萦装出小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
经过几日相处,她已摸出江无源最吃这套。
果然,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
“你别再白费功夫了。”江无源冷着脸说,“凭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姬萦转过身重新握住缰绳,在江无源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此后数日,姬萦被迫跟着江无源在山林间奔波。
停下歇息的时候,江无源会教她几手骑术,武功却是姬萦怎么磨都不肯教。
“小气!”姬萦偷偷骂他。
“你说什么?”江无源板着脸看过来。
“我说你人真好,要杀我还教我骑马。”姬萦变出笑脸。
江无源最终带姬萦来到的地方,是一间远离城镇烟火的深山道观。
姬萦原以为生活在里面的都是牛鼻子,没想到扫地的是女黄冠,打水的是女黄冠,慌慌张张去寺庙深处叫人的也是女黄冠。
原来这里是一座女冠。
姬萦还从没来过道观,她一脸新奇地四处张望。
那名跑进观中深处叫人的小女冠,再度返回时带着十几个年纪更长的女冠,为首的老女冠着紫纱道袍,戴飞云冠,一看就是中心人物。
老女冠不苟言笑,看了眼江无源和他身边的姬萦,冷冷道:“进来。”
两人被她带进一间堪称简陋的静室,就连蒲团也只有两个。
江无源将他的蒲团让给姬萦,自己坐在冷硬的地上。
老女冠坐在木桌对面,神色冷淡。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又惹上什么麻烦?”
“我想请你收留一个人……”江无源明显底气不足,就连声音也变弱了。
老女冠锐利的眼神射向姬萦,在她披散的长发和面容上来回扫了几眼。
“她是什么人?”
江无源张了张口,然后化为一声叹息。
“此事说来话长,请观主先随我到院中。”
在姬萦定定的注视下,江无源和老女冠先后离开了静室。门刚一关上,姬萦就扑了上去,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江无源似乎说了什么,因为老女冠十分震怒,连音量也控制不住了。
“你竟敢把这样的麻烦带回白鹿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实在……”
“……一个接一个的麻烦……”
“若是姜神医能出手……”江无源哀求道。
姬萦对现状莫名有一丝不安,她在静室里左右张望,小心翼翼爬出了木门对面的窗户。
窗外就是一片荒地,墙角有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树,再远处是几个扫地的小女冠,从静室到道观大门的距离空旷无阻隔,江无源和老女冠就在前往大门的必经之路上谈话。想要不惊动江无源逃出去,毫无可能。
姬萦用手在歪脖子树下刨出一个深坑,将母亲留给她的小木匣轻轻放了进去。
将土坑恢复原状后,她迅速回到静室之中,重新关上窗户,好像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江无源推开木门,走到姬萦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
“今日,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他说。
姬萦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什么选择?”
江无源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一,忘掉你的过去,在这里带发修行;二,以公主的身份,死在我的刀下。”
“忘掉过去?怎么忘?”
姬萦内心存有侥幸,还以为江无源所说的忘记,只是一句话的保证。
江无源的回答,却让她变了脸色。
“这里有一个神医,可治他人不可治的癔病。只要他的银针下去,你便会忘掉前尘旧事。”
“我不!”
姬萦面色惊恐,脱口而出。
“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活下去。”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姬萦叫道,“没了过去的我,那还是我吗?!”
“你说对了,那不是你。”江无源面露悲哀,“姬萦不能存在于世间,只有你不是姬萦,你才能活下去。”
“我不愿意!你杀了我吧!”姬萦怒声道。
“……对不住了。”
江无源一把抱起姬萦扛在肩头,任由她又踢又打,双手也如铁锁,一动不动。
姬萦用出全身力气,狠狠捶打在江无源背上,她几乎都听见了胸腔的回响,但江无源的身体只是颤抖,依然没有倒下。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整个道观的上空,回荡着姬萦绝望的喊叫。
许多小女冠又惊又恐地远远观望。
骗子!
骗子!
骗子!
她狠狠一口咬在江无源的肩膀上。
鲜血的腥,扩散在她的口中。江无源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屹然不动。
江无源将她带到道观的地窖,在储藏着白菜土豆的仓库隔壁,有一间像是刑房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