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镜子里的影子,是个无法形容的、仿佛鬼神一般的男子。也许是因为镜面斑驳破碎,他的手臂折射成了四条,看起来十分可怖,犹如某种近似于人、却并非人的邪魔。
“千年不见了。”镜子里的影子发出了低沉的嗓音。这声音似乎没有经过空气,径直就进入了今泉蓝的脑海。“关白家的贵女,你如今看起来很落魄呢。”
蓝怔怔站在原地,完全不解其意。
“将我封印起来的时候,你没想过你会有这一天吧?”影子似乎在幸灾乐祸。“前世的你,坐享无数人的艳羡,是只为王室效劳的、首屈一指的咒术师。而现在呢?你恐怕是在为前世还债呢……哈哈哈哈哈!”
蓝听着影子的笑声,心底愈觉得古怪。终于,她挣脱了束缚,抄起身旁的椅子,就将镜面击得粉碎。
哗啦一声,玻璃落下来,那影子终于消失了。
蓝喘着气,盯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十分不解。
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9章 039
甚尔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要久。
今泉蓝一直等在那间小小的房屋里,但他始终没有回来。还好房间里储备的食物还够,她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唯一的困扰,就是那手指带来的幻影,总是徘徊在这间屋子里。
无论是破碎的镜面、窗户的玻璃,还是浴缸上的水波,但凡能折射光芒,那邪魔一般的可怕身影,便会浮现在她眼前,继而对她说些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被夫君和家族舍弃的滋味如何?”
“可惜我没亲眼看到你被烧死的模样,不然可真是大快人心啊,咒术师!”
今泉蓝起初惶恐畏惧,后来便逐渐麻木,因为这个幻影除了对她说话之外,也无法做任何其他的事。
她索性壮着胆子,和这家伙对话起来:“你一直称呼我为‘咒术师’‘关白家的贵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幻影邪笑起来:“那是曾经的你引以为傲的身份。名贯京都、首屈一指的咒术师,父亲是摄政关白,母亲是下嫁的赐姓内亲王。不过,这都是千年前的事了。”
蓝:……你认错人了吧。
这一天,外出许久的甚尔终于回来了。
门被咚的一声撞开,血腥味扑鼻而入。伏黑甚尔扶着门框,跌跌撞撞走入。随着他的脚步晃动,浓稠的鲜血滴落在地,染红了玄关。
蓝吓了一跳,紧张地上前扶他:“怎么会搞成这样……”
甚尔的身体一接触到她,立刻把重量压了过来,显然他自己已经无法支撑了。蓝的体力也无法支撑他,带着他踉跄地倒在靠墙的地上。
“真是低估了那小子……”甚尔喃喃道。他的睫毛上也沾着血,目光混沌。
蓝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有些手抖。她努力镇定下来,翻出纱布,为他包扎,不过,他的伤口太深了,纱布一包上去,立刻被血渗透。
“不用处理了,已经没用了。现在还死不掉,但是也活不了太久。”甚尔被血沾得潮湿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低沉,透着一股颓废与自嘲:“早知道就直接溜走了,也不管孔时雨的任务。”
蓝按着他的伤口,只觉得手心被血烫得发热。她颤着嘴唇问道:“甚尔君,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我去杀五条悟了。”
甚尔的回答,让今泉蓝手里的纱布落在地上。
甚尔……竟然是去杀五条悟了?!
孔时雨那所谓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暗杀五条悟?!
而甚尔也答应了,为了能摆脱杀手的生活,带她去有鲸鱼的海边,他接下了这个难度极高的任务,然后在任务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甚尔伤得这么重,那另一个人呢?
她瞳孔轻缩,下意识地问道:“悟少爷……怎么样了?”
甚尔愣了愣,随即嘲讽地笑起来:“果然。”
这个奇怪的回答,让蓝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有些慌乱地低头,解释说:“如果他没死的话,还会追过来的吧……”
她现在可是个喜欢甚尔的女人,怎么会放着甚尔不关心,反而担心他的对手呢?
但蓝的解释,似乎太过苍白了。伏黑甚尔嗤笑了一声,低沉喃喃道:“你很记挂那小子吧?放心,他没死,好得很,威风凛凛。”
蓝心底松了一口气。她赶紧捡起纱布,继续为甚尔处理伤口。
纱布一圈圈绕过伤处,甚尔伸出宽大的手掌,触摸着蓝的面颊,用血将她白皙的肌肤沾得一团糟。
“大小姐,从之前起,我就在迷惑了。我这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但那个时候,我被你勾引得脑袋都不清醒了,只当你就喜欢我这样危险的男人。”
甚尔的手绕到了她的下巴处,捏着她的一缕发丝玩弄。“直到昨天,我去暗杀五条悟,然后从那家伙嘴里听到了那个叫‘天内理子’的小姑娘的名字。”
蓝的手顿了一顿。
理子,久违的名字。
“听说理子和你是朋友。那个小姑娘很喜欢冲绳水族馆的鲸鱼,是吗?”甚尔勾起了唇角,昏沉地笑着。“鲸鱼……鲸鱼。你很想替你的朋友复仇吧?大小姐。”
理子喜欢鲸鱼。而蓝也喜欢鲸鱼。
蓝总是问他,为什么这里没有鲸鱼呢?你见过鲸鱼吗?一起去看看鲸鱼吧。你喜欢有鲸鱼的海边吗?
这些问题,与其说是在问他伏黑甚尔,不如说,是在问那个死在他手下、缠绕着他命运的,天内理子的灵魂。
今泉蓝听着他的话,轻轻地发起了抖。
“不是……不完全是那样的……”蓝小声地说着。因为害怕,眼眶轻轻泛红,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别哭啊,我又没说要杀了你。”甚尔笑嘻嘻地说着。但话至一半,就被一连串带血的咳嗽打断。
蓝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又给他倒了热水,紧张地说:“果然还是联系下医生……”
“不用了,治不好的,这是让我慢慢死掉的诅咒。”甚尔对情况了如指掌。“比起那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说着,用宽大有力的手,将蓝搂进了自己满是血味的怀里,然后给了她一个血腥的吻。
但是,这个吻虽然满是鲜血的气味,却相当温柔。没有他往日野蛮强势的作风,反倒显得缱绻而有耐心。
舌尖轻柔地触碰着,像蝴蝶的翅膀扇动花瓣。蓝闭上眼睛,身体缩得小小的,尽力感受着这个吻。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再做最后一次吧。”甚尔结束这个吻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恶劣的笑容:“大小姐,你心底还记挂着五条悟,可见你也不怎么喜欢我。我很小心眼,作为复仇,我想让你怀孕。”
蓝愣了下,带着哭腔斥责他:“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还想着这种事?”
但甚尔已经粗暴地来扯她的衣服了,力气还挺大,分毫不像是濒死之人,这让蓝有些惊慌,不知道该阻拦,还是该顺从。
“放心,这个诅咒的目的就是让我受折磨,坚持到晚上再死。”甚尔将头颅埋进她的颈窝里,喃喃道:“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即使是骗我的。”
……
汗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死亡的气息与新生命畅游的液体交融。在抵达终点之时,甚尔忽然问:“大小姐,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蓝似乎没有听见,所以也没给出回答。
因为甚尔的伤势,这一次,从头到尾都是今泉蓝主动。最后,甚尔抱着她靠在墙上,长长地呼一口气,嘟囔道:“要感谢这个诅咒,还能让我有死前快活一次的机会。”
蓝缩在他的怀里,浑身汗湿,肌肤上沾满了甚尔的血。她哭个不停,看起来慌乱极了。
甚尔帮她擦了擦眼泪,说:“哭什么?你总不会因为我死而伤心吧。”
蓝摇头,又点头,说:“我也不知道。”
她并不觉得伤心。这眼泪,也许只是因为畏惧而流下的吧。她害怕着冷冰冰的死亡。
“大小姐,你拥有星浆体的潜质,所以咒高的人在找你。”甚尔忽然扯住她的手,低声咳嗽一阵,又说:“如果能得到‘铃’的话,就会褪去星浆体的潜能……”
蓝愣了下,意识到甚尔是想帮助她。
即使他已经猜到,她并没有真心地喜欢他,他还是想在最后帮助她。
只可惜,甚尔现在没什么劲说话了,歪着头昏睡了过去。
这一晚,今泉蓝就坐在他的枕边发呆。她睡不着,也不可能入睡。时不时就要听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挽回他死去的颓势。甚尔的呼吸,随着月色的高升而越来越慢。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最昏暗之时,甚尔忽然扯住她的手,说:“大小姐,最后亲我一下呗。”
她慌慌张张地低头,听话地吻了他干瘪的嘴唇。甚尔像是刻意复仇似的,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接着,他喃喃道:“真不希望被你忘掉啊――”
这句话的尾音很弱,飘落至尘埃中。
然后,伏黑甚尔就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了呼吸。
狭小的房间里,只余下黑暗和血腥味。死亡的气息,将整个房间笼罩。今泉蓝坐在伏黑甚尔的影子里,继续亲吻他冰冷的嘴唇,然后才缓缓跌坐在地上。
一只麻雀从甚尔的身体里飞了出来,乖巧地落到了她的肩上。那是她的恶魔梅耶林,终于攒够了足够的爱意,获得了自由。
……
蓝为甚尔的尸体简单擦洗了一番,又为他盖上了被子,他就像睡着了一般躺在被褥里。接着,她将房间都打扫了一遍,仿佛还会回到这里来一般。
在杂物间里时,她看到了那个手指。鬼使神差的,她将手指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她取出了甚尔送给她的那只打火机,咔嚓点燃火焰,将其朝地上的报纸堆扔去。火碰到纸,瞬间便热烈得烧起来,将头条上关于水族馆旅游的新闻化作一片焦炭。
火势越来越高,火舌逐渐舔满整个房间。但因甚尔的咒物所部下的结界,这些火焰再怎么烧,也不会脱离结界,祸及邻家。
今泉蓝的面颊被火光映得发暖。她走向门外,再没回头。
她身后的火焰里,报纸被烧做点点火炭,它们在空中飞舞着,隐约凑作了鲸鱼的模样。:,,.
第40章 040
天亮了,今泉蓝站在街道边,仰望着灰蒙蒙的天。梅耶林在她的意识里大呼小叫,宣泄着与她重逢的惊喜。
“蓝ちゃん,你果然办到了!”梅耶林的声音非常高兴。“不仅如此,你还顺带通关了支线,得到成就‘爱之别离’,很厉害哟!相应的奖励,已经发放到仓库了!”
蓝点了点头,脸色却并未见得多少愉快。明亮的晨光,只显得她面颊苍白。
虽然取回了梅耶林,但现在的她并无法安然落脚。她的“潜在星浆体”体质,让她无法回咒高。而今泉家那边,也变得很危险。
甚尔在死前说,如果能得到“铃”,她就能褪去星浆体的潜质。但是,这个“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件物品,一首歌,还是一个人?
比起这些烦恼,她还有个更直接的困扰――现在的她,又累又饿,却没有钱。
该怎么办呢?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禅院直哉的脸。
和过去不同,现在的她,好像一点都不畏惧直哉了。比起杀人不眨眼的伏黑甚尔,直哉似乎也不算什么可怕的人,只是一个性格比较有问题、被禅院家所腐化的少年而已。
啊,就找他吧。
*
半天后,禅院家的银台公馆。
和洋折衷的公馆,四处皆是古典的气息。墙壁上挂着名家的浮世绘,明净的窗玻璃外,红色的枫叶艳丽如织。
玄关旁的沙发上,直哉压着许久未见的蓝,凶巴巴地亲了她很久,才把她放开。
“蓝,终于舍得见我了啊。你那个爸爸可真是严防死守,根本不让我有机会见你呢。”直哉搂着她,一副极为不爽的样子。
这段时间,他想尽办法去见蓝,但蓝的父亲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我也是偷偷溜出来,才见到了您呢。”蓝面不改色地撒谎。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因为谎言而心慌了。她倚靠在直哉的怀里,声音很弱:“我饿了很久,没有喝水,也没有钱……”
直哉得意地说:“想吃什么?我可不会饿着我的女人。”
蓝露出感激之色:“什么都可以。”说完,她又瞥一眼直哉的脖颈,露出一点小小的期待:“直哉大人,我送您的礼物……您还带着吗?”
直哉的身体一僵。
“戴着。”他语气很不爽地解开了领口的一枚扣子,给蓝仓促地看了眼,便立刻用衣领把颈圈遮起来了。“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让我戴这种玩意儿。”
蓝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样的话,直哉大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会知道您的家里已经有我了。”
这番说辞,让直哉很高兴。
两个人在公馆里用了一餐,直哉想和她温存一下,才脱了件外袍,就来了个禅院家的仆从,说家里出了些事,需要直哉过去看看。
直哉很不爽,也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生气地说:“不去,快滚!”
蓝劝他:“不好好管着家里的事,家主之位可是会让兄弟抢走的哦?”
直哉愣了下,仔细思考了一番,很不情愿地起来穿衣服,然后叮嘱道:“蓝,在这里等着我,今晚我还会来的。”
蓝跪坐在床上,点了点头:“直哉大人,要早点来。”
等直哉走后,她脸上那藏着点可怜的笑容就消失了,变回木讷的模样,仿佛一个人偶,终于从舞台上五彩斑斓的舞衣里脱落,挂回了无人欣赏的柜子中。
这段时间,她就住在这里吧。直哉会来这儿,她也无所谓。反正能从直哉身上得到更多的力量,这是好事。
现在的她,拥有三条性命。死亡对她来说,已经成了缥缈的东西。
啊。从什么
时候起,她的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了呢?明明从前的她,始终觉得这种事是可耻的、没有道德的,是她不知廉耻的错。
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一切的一切,也许始于她和恶魔梅耶林签订契约的那一天。据说,恶魔是引诱人堕落的生灵。梅耶林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恶魔呀。
床很舒适,窗外的光线也正好。她躺在床上,慢慢陷入了沉睡。
在她陷入梦乡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个邪佞的声音:“你就在梦中痛苦吧……”
*
“大人,大人,请醒一醒。”
少女的呼唤声,将蓝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入目的却不是禅院别馆的白色天花板,而是木质的梁柱和竹帘。